思来想去,他决定上奏弹劾自己。巡抚骆秉章和提督鲍起豹没有弹劾曾国藩,却上奏向文宗表功;曾国藩也在这份奏折上署了个名字。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854年,咸丰四年(12)
湘军的是非功过,大家把话语权全部上交给了文宗。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权力的巅峰。
曾国藩于5月8日拜发奏折,便等待清廷降罪。长沙有那么多官员等着看他的笑话,他自然不得安生,度日如年。皇帝一天不下旨,他的心就一天无法安定。
二十多天里,曾国藩思想斗争极为激烈。他甚至又起了自裁的念头,拟了一封遗折,陈述内心的惭愧,还向皇上推荐了一批能人。他好歹还能活下去,全赖李元度对他悉心安慰,说些话哄他开心,和他一起骂那些企图暗害他的小人。左宗棠也每天过来陪他闲聊,他才挺过这个初夏,没干出轻生的傻事。
6月3日,谕旨到来。立功人员全部受到嘉奖,对曾国藩的处罚是“即行革职”,“戴罪自效”。
文宗的诏书,对曾国藩言辞温和。皇帝没有严厉指责这位团练大臣,倒是严辞斥责鲍起豹,说他作为湖南驻军的指挥官,却不曾听说他领兵作战,只见他在巡抚的奏报上署了个名,下令即日解除他的官职。清廷给塔齐布加授总兵衔,赏喀屯巴图鲁名号,命他代理湖南提督,遂了曾国藩的心愿。
这道谕旨赏功罚过,是非分明。湘潭战役获胜,指挥作战的塔齐布升官了,代理湖南提督,这是赏功。曾国藩轻出浪战,损兵折将,革职而不剥夺军事指挥权,这是罚过。地方军务负责人鲍起豹在这次省城保卫战中没有派兵出战,也不参与指挥,尸位素餐,立即革职,与指挥作战失利的曾国藩革职而不剥夺指挥权相比,明显分清了罪过的轻重。
文宗并不知道此前长沙城中发生的提督和钦差之间的龃龉风波,仅仅根据提督会衔而未参战的蛛丝马迹,就作出临阵换将的决策,无疑替曾国藩出了一口气。
在长沙城内的官吏看来,这次人事任免出乎意料,肯定是曾国藩在北京活动的结果,所以大为惭愧沮丧。他们想,曾大人在朝中有这么硬的后台,自己是惹不起的,以后还是要跟他和睦相处。
曾国藩经过靖港之战,虽被罢官,但仍握有对湘军的绝对领导权。文宗还替他撵走了官场上的对手。谁说靖港之战失败了?最大的赢家非他莫属。
徐有壬等人此前不仅揶揄曾国藩,还在准备罗列曾国藩的败绩来弹劾湘军,这时见皇帝对曾国藩如此宽厚,赶紧见风使舵,立刻参见曾大人,向他表示祝贺,并且叩头谢罪。
曾国藩有心戏弄一下这些政敌。他说,皇帝有诏,命令他选择司道大员,随营主持军饷供应。徐有壬等人听了,惴惴不安地望着曾国藩,担心被这位大人选中。曾国藩笑了笑,宽慰了他们。
事后,曾国藩对亲近的人说:“这些人胆小如鼠,选在军营里,只会坏我的大事。他们就是主动请求和我同行,我也会坚决地拒绝,何况他们还不乐意?”
于是,曾国藩致力于修造战船,选拔人才,和参谋们一起合谋渡过洞庭湖。
有谋士请曾国藩增兵。曾国藩说:“我的水陆两军,有一万人,兵不算少,可是一遇贼寇,立即崩溃。岳州之败,水师部队只有杨载福一营抵抗;湘潭之战,全靠塔齐布的两营陆师和杨载福的两营水师。从这里可以看出,兵贵精而不贵多。古代诸葛孔明战败祁山以后,还要减兵损食,勤求己过,不是虚言。何况古人用兵,首先要明确功罪赏罚,我却办不到。当今乱世,贤人君子都躲起来了,我以忠义号召大家出山,同屡危亡。诸位书生跟随我,不是图利,所以他们有了过错,我也不忍对他们按律治罪,这是失败的根本原因。”
诸位将领听了,无不心服。
二十九岁的陈士杰由于力主全军攻打湘潭有功,由丁忧前的七品京官,提升为六品主事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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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理湖南提督塔齐布是一员猛将,也是一个肯动脑筋的武官。做人做事,他都会细细掂量。
守卫长沙城的绿营部队,早就对这位连连蹿升的将领刮目相看。曾国藩得罪过绿营,却又提拔绿营的将领,塔齐布作为被提拔者,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保持低调,未曾得罪绿营的将士。
绿营将士们听说湖南的大帅换成了一员卓有战功的猛将,既感到惊奇,又心服口服,认为天子明见万里,明察秋毫。
塔齐布接受将印的那一天,文武官员和士人民众聚集围观,惊叹诧异,就连鲍起豹的随从们也非常惊喜。众人都说皇上知人善任,部队的士气顿时振作起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854年,咸丰四年(13)
其实塔齐布自己最清楚,他之所以能够快速提升,是因为跟定了曾国藩。在这位钦差大臣提携下,仅仅两年光景,他就升为一省大帅,完全是曾国藩一力保举的结果。因此他对这位汉人官员,死心塌地,始终如一,不管他运道如何。
塔齐布表面粗豪,实则心细,管理部队颇有手腕。他执掌提督印之后,遍赏提督标兵,给三千人颁发了军功六品牌。这样一来,军中人人都知道,尽管他们为难过塔军门,但新任提督并不记恨他们,不想与他们为难。标兵们兴高采烈,愿意为新提督效死。
曾国藩被清廷降黜之后,从塔齐布的态度里,感到了无比的欣慰。
清廷惯例,被朝廷降黜的官员,是无权向朝廷上疏的,皇帝给降黜官员的谕旨,要由大帅传达。具体到曾国藩身上,就是由塔齐布或骆秉章来传达了。曾国藩被剥夺了官衔以后,请求文宗允许他单独上奏,文宗回答:可。然而,清廷发来的上谕,仍然要经由巡抚或提督传达。
清廷的官制,规定提督排名在巡抚之前,曾国藩免了官职,排名又在巡抚之后。但塔齐布没有理会这些尊卑秩序,仍然以部属自居,十分恭谨地听从曾国藩调遣,也不自作主张向清廷奏报什么事情,一切唯曾国藩之命是从。
塔齐布的这种做法,表明了他对于曾国藩的忠诚,也反映了湘军的一种制度。在湘军体系中,大帅之下的将领和军官,尊卑高低,不以在朝廷中的官阶品级来衡量,而只以在湘军中的任职为准。这就是将由帅选、兵归将有的原则。
湘军的结构,是一个自上而下构建的金字塔,类似于政府首脑的组阁。这样组建起来的军队,才可能如湘军大帅所说的那样,上级对待下级,犹如父兄关爱子弟;下级对待上级,犹如子弟孝敬父兄。
湘军是讲究忠诚的。他们所讲的忠诚,从抽象的意义上说,是终于君主和国家,而一旦落到实处,就是指将士之间坦诚相见,彼此关照,决不离弃。惟有这样,这支军队才不会败不相救,更不会互相残杀。
湘军对于兵为将有这个原则的坚守,尤其表现在一支部队会因为将领的缺失而解散。当湘军的一名将领阵亡时,湘军的大帅通常不会再要这支部队。他会另外选择一名将领,让他来组建一支新的部队。大帅认为,只有这样做,才能保持湘军非同一般的战斗力。
湘军的这个制度,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湘军虽然为清廷的利益而战,却并不完全是清廷体制内的部队,而是自成体系的。这个体系内实行的制度,并不符合清廷的道统。而清廷容许这样一支军队存在,实在是迫不得已。为了保住政权,保住根本的利益,而不得不对湖南这群带兵的书生做出很大的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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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齐布率部离开湖北开回湖南以后,湖北的战事仍在进行。
在这段时间里,襄河的太平军集结部队,向上游推进,于塔齐布率部进攻湘潭的同一天,即4月25日,攻占了安陆,又于5月2日攻占荆门州,向荆州运动。清廷湖北将军官文派副将王国才在龙背桥阻击,将太平军击退。太平军绕道西进,于5月16日攻占宜昌。清军总兵讷钦和宜昌知府吴开阳早就逃走。
在此之前,东湖知县张轩鹏与老乡李光荣约好,让他招募五百名三峡巨盗,保卫川盐的运输通道。四川的勇丁惯于骚扰百姓,劫掠商铺,于是民众哗变,万人聚集,把川勇首领杨五捆绑起来杀掉了。张知县觉得自己惹了大祸,向上级辞职,清廷让巴东知县郑奎龄取而代之。
郑知县官运不佳,5月13日上任,刚过三天,太平军就攻占了东湖,他的治下一片混乱。那几百名四川勇丁,还了强盗的面目,趁机大肆为非作歹,盘踞在石牌峡,将旅客先劫后杀,投入江水,手段十分凶残。
太平军在东湖驻扎了十天,放弃宜昌府城,向东南方向推进。郑奎龄捕杀几十名四川强盗和土匪,居民生活逐渐安定。
5月24日,官文派李光荣带兵攻克与湖南交界的监利。李光荣率部向西推进,于5月28日攻克石首。
这时,从宜昌南下的太平军,经过宜都、枝江和松滋,取道虎渡口,进入湖南。
太平天国国宗石祥祯也于同时在湖北集结了太平军的大部队,攻占湖南的华容,向东南推进一百多里,再次进占岳州,然后分兵向西南推进三百里,进攻洞庭湖西部,于6月11日攻占常德,清廷常德知府景星、副将富勒敦、同知李春暄和武陵知县朱元增战死。 txt小说上传分享
1854年,咸丰四年(14)
接着,太平军分兵攻占常德东南方七十里的龙阳,即现在所说的汉寿。从宜昌进入湖南的太平军,在这里与石祥祯部会合,北上进攻澧县和安乡。
太平军再次进入湖南,曾国藩不得不派兵应对。他派胡林翼、周凤山和李辅朝率领湘军陆师增援常德。时值洞庭湖涨水,湘军无法前往,只得退保益阳。当时湘军水师正在修船,无法前往洞庭西部援救,但太平军水师还是不敢进入湘江。他们在常德驻留十五天,于6月25日放弃常德城,向北撤走。
当时的军情,太平军在湖北和湖南,活动十分频繁。曾国藩急于整编部队,修理船只,以便再次出征。
曾国藩总结前段作战的经验,认为湘军兵员不精,缺乏训练,便把原来的部队淘汰到只剩五千多人,又新募几千名勇丁。他把罗泽南和李续宾从衡州调到长沙率领陆师部队,从广西调来与早期太平军多次交手的知府李孟群,以及他率领的一千名水勇,游击沙镇邦也和李孟群一起赶来。又从广东调来登州镇总兵陈辉龙和他的几艘战船,以及四百名水勇和一百尊火炮。曾国藩还上疏,请求朝廷批准代理提督塔齐布随湘军出征。
从此,罗泽南又回到曾国藩的帐下,塔齐布也继续跟随曾国藩征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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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曾国藩从创建湘军的时候开始,直到这次在长沙整顿湘军时为止,很好地贯彻了江忠源和他本人为湘军制定的将由亲选的原则,但对书生带兵、兵归将有的原则,却无法照顾周全。他不拘一格搜罗人才,从塔齐布到彭三元,从杨载福、萧捷三到鲍超,曾国藩选用的这些将领,都不是书生出身,但他们为早期的湘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曾国藩从四处罗致职业军人的举动,一方面表明他对于书生带兵打仗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另一方面,表明他在当时无法笼络更多有军事潜力的书生。诸如王錱、刘长佑这样一些具有作战经验的读书人,没有带着他们的部队跟随曾国藩出省作战,不是因为曾国藩不愿意要他们,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对曾国藩言听计从。
此外,曾国藩急于创建水师,而书生中暂时缺乏指挥水上作战的人才,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由此可见,起源于江忠源的湘军体系,从大的框架上来说,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独裁专制的军事系统,其中的人事组合,不仅伴随着战争事件的偶发性,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书生的意气,各人的选择,乡情、私谊和世交,社会关系的亲疏,以及文人之间的好恶成见。
如果要深入地探究湘军的组织建设,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将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仅以王錱而言,曾国藩和他是同乡,但曾国藩不喜欢他,他也不买这位团练大臣的账,但左宗棠却很喜欢这个湘乡人,于是湘军就因这些私人喜恶而发生裂变与重组。
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湘军便因书生的个性而形成一个山头林立但又彼此关联、相互照应的疏松的大体系。
湘军即将出境作战。曾国藩请求清廷发给空白执照四千张。其中有两千份内捐虚献执照,另两千份是捐监生的执照。有了这两种执照,湘军能够很方便地募捐筹饷,也能培植忠于湘军的社会根基。
由此可见,清廷已经允许湘军结成一个松散的集团。其中有层层依附的军事组织,也有互相声援的政治关系。军事首脑慢慢演变成政治首脑。湘军集团内的官吏任免,只要本集团内部没有发生争端,清廷都会照准。曾国藩的幕府是清代幕府中最为庞大的一个,人数超过二百人,人才济济,包罗万象,功能齐全,完全能够行使政府的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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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6月以后,以武昌为中心的湖北战场,太平军明显地占了优势,对武昌的攻坚,已经进入尾声。
湖北巡抚青麟于6月5日派杨昌泗和魁玉的部队在矶窝攻击太平军,获得小胜。然后,这两人的部队在武昌城外扎营,只能自保。太平军的船队,从汉口渡江,进入塘角鲇鱼套,侯凤歧率部将太平军击退。
武昌外围在勉力支撑,但城内的守军饥饿疲惫,居民大批外迁,武昌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
满洲正白旗人青麟素来性情宽和,颇得人心。部队几个月得不到薪饷,士兵们仍不忍心离他而去。于是他拿出裘衣和金银玉器犒赏部队。粮食没了,便与士卒一起吞咽糠麸。
1854年,咸丰四年(15)
太平军派进武昌城内的内应,于6月26日起事。太平军里应外合,发起攻击。十八岁的太平军将领陈玉成舍死苦战,攻城陷阵,矫捷先登,率领五百名战士攀绳登上城头,杀败清军,攻占武昌。
太平军进城后,斩杀布政使岳兴阿、按察使曹懋坚和粮道李卿穀等人。青麟见太平军的旗帜在城内飘扬,便要上吊自尽。随从们护卫他出城,遇见杨昌泗和魁玉的部队,便护送他南下长沙。大半军士在中途逃走,最后只剩下几百人,个个面黄肌瘦,虚弱无力。
湖南人听说有上万的湖北饥民和青麟一起进入本省,人心惶惶。骆秉章运米前去迎接,见到几百名憔悴的清兵。
青麟到达长沙,居留几天,往西边而去,防守湖北荆州。文宗下诏,将他斩首。清廷没有惩治台涌,只是将他免职,任命杨霈为湖广总督。
在武昌战死的清廷粮道李卿穀,是刚从广西调来湘军的水师将领李孟群的父亲。
河南人李孟群当过桂平知县,自从太平军起义后,他就成为这支起义军的宿敌,在太平军离开广西之前,他一直与太平军作战,因战功而升任知府、道员。他在长沙得知父亲在武昌阵亡,发誓要为父亲报仇。不过,他仍然请求离开湘军,为父亲守丧。文宗不许,命令他继续留在军中。
曾国藩眼睁睁看着太平军攻占武昌,无法援助。湘军水师必须休整,无法出征。直到7月7日,湘军才分别从长沙和平江两地开拔,向北进军。
这一次进军,曾国藩决定兵分三路。
中路是塔齐布和褚汝航的水陆部队,奔赴岳州。李孟群的一千人,以及萧捷三和鲍超所部,都在其中。
西路由胡林翼率领,从益阳奔赴常德。代理宝庆知府魁联熟悉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