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用力拽住那年轻人的破衣服领子往门外拉。
年轻人的妻子们尖声哀求:“放过他吧”。他们马上都跪下拽着中尉的皮靴,一个孩子也吓得大哭起来。
中尉很不愿使自己卷入此事。
马克姆看到这窘况轻蔑地咧了咧嘴。
格莉塔腰板挺直地靠墙站着,望着中尉。
波拉德手持刚刚出鞘的枪,一步从扶梯上迈下来,从哨兵手上接过那年轻人,只一拳,那死顽固又摔到了地板上,厉声嚎叫着,翻来滚去的。
屋里满是烟火和噪声。那年轻人手脚朝下,头摇得像是蒙头转向的公牛。他全力向波拉德扑去,又是一记重拳,他被摔到垫子上,蹬直了无力的双腿。波拉德用脚尖把他翻了个个,只见他手臂松弛地落下,洒满血迹的脸直勾勾地对着上方的钢梁。
那两位年轻人的夫人走过来要亲自检验,她们眼盯着死尸看了半晌之后,才转身回到铺位去抚慰那哭个不停的孩子。
波拉德一边拂平弄皱的紧身短上衣,一边问:“其它一切都进行顺利吗?”
“抬到上面去,中士,”中尉做了个向上的手势说。
毛基和哨兵把尸体拖上楼梯。一个女人拿来一把芦苇,又拿来热水清洗垫子。
马克姆脸色阴郁。
中尉在火焰前烤着手,他不再去想刚刚发生的事了。
格莉塔眼睛低垂,开始揉面。
晚饭开始了。中尉和马克姆很快上了桌,毛基蹲在一旁的角落品着杯中之物。哨兵的背影也很有趣,起先是焦急地来回走着,可一见换岗的人来了,便立即喜滋滋地跳了起来。
女人们坐在火旁的小桌边。
格莉塔则静静、麻利地侍候着军官们,她似乎忘了食物的诱惑。最后,那老妇人生气地喊她回来,坐在墙边吃饭。
“你做得太过分了吧?”老妇人说。
“过分之报,”中尉笑着说。
“你们……你们打算把我们的储备都带走吗?”
“我们不会为此而受累的,夫人。一支队伍吃饱了打仗就不行了,这同人们原来所知道的正好相反。”
她叹了口气,放下了心说,“那我们就能活过冬天了。”
“除非你们找到其它的排烟方法,”中尉咧了咧嘴说道。“啊,这是真的。可是我们不会再受到这么聪明的军官指挥的进攻了。”
“但另一方面,也许还有呢。”中尉伸直脚,舒服地靠着。他解开紧身衣领,将手枪皮带放在桌上,枪套盖打开着,枪柄冲着自己。
老妇又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哨兵一声断喝,然后,闪在楼梯一边,让波拉德下来。
波拉德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他那长胡子支楞着,好像每一根都很挑剔。
“怎么了?”中尉问。
“长官,我一直在检查鲍尔杰检查过的储藏室,结果……”
“别老这么翻腾个没完。我们拂晓就出发了。”
波拉德听了这话,眼睛都没眨一下说:“我要报告的是我们发现了三十一名士兵,长官。”
“把他们放了,枪毙了或是让他们成为我们的人,”中尉说,“就是说让我安安静静地吃顿饭,行吗?”
“长官,这些人赤条条地呆在地窖里,有十四个还是英国人。他们曾经被用来当作拉犁的马,长官。他们说自己掉进了陷井,就被迫成为奴隶了,长官。有个人傻头傻脑的,我拿不准他们是不是个个都这样。他们身上有鞭痕,都给打得不轻。又有一个人说他们全是兰色斯人的余部。”
“笛克森!那是笛克森的团!”马克姆说。
中尉朝前坐了坐,感兴趣地说:“是快乐的比尔·笛克森吗?”
“正是,”马克姆说。“他们说他已死了,长官。”
“上天……”马克姆说着,要上去。
中尉示意他回到椅子上。“波拉德,去把这个村子的头领带过来。”
“是,长官。”老妇人不安地戳着她的手杖,咚咚地响,眼珠子急得都要冒了出来,她关切地问道:“将军。”
“别出声,”毛基对她说。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火焰在壁炉里发出啪啪的燃烧声,还有那火苗的影子使这间屋子有了生息。火光映红了中尉的半边脸。这张脸显露出的除了是一张刚刚享用完一顿饱饭的脸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那头领被两个警卫用力推着下了楼梯。那双小眼睛充满了野性,布满了血丝。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颤抖,有好一阵子都给吓得定不住神。最后才站稳了,面对中尉。
“我们进来时,”中尉说,“我就看到有陷井的迹象。里面有尸骨,没有武器。”
“士兵病!我发誓,将军……”
“我们刚刚发现了三十一名俘虏。是那些你认为可以拿来变成奴隶的士兵。”
“我们要耕的地太多,男人又太少……”
“那么,你是有罪的了。波拉德,把他交给你刚才找到的那些士兵处理。”
“不、不!阁下!他们没有受到虐待,我敢发誓!即使他们打算向我们进攻,我们也没杀他们……”
“你把他带出去时,先游一下街,让这个猪下水懂得怎样去尊敬一个士兵,”中尉说。
“阁下……”
“执行吧,波拉德。”
“但是,阁下!他们会把我撕成碎片的!他们会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的……”
“这是你的报应,能责怪我吗?”
老妇人转向中尉说:“将军,请发发慈悲。”
“慈悲?”中尉说道:“慈悲二字只有与农民和士兵息息相关时我才会想到。”
老妇人又说:“施暴者将遭受到新的暴力。他是个好人。你非得在一个晚上夺走这房间两个男主人的性命吗?我们能为头领做些什么呢?这个村子只有七百人,而男人仅有一百五十人……”
“假如他明早还活着,就让他活下去。波拉德,你听到命令了吗?”
“我会给他们所有的权利的!”头领哭着说,“分一块土地,在议会上有个议席……”
“你大概可以同那帮伙计交换一下意见,”中尉对波拉德说:“如果他先做出对不起士兵们的事,那就别怪他们不人道了。执行。”
头领被带走之后,中尉又松弛下来。格莉塔在他的铁碗里斟上酒,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屋里其它女人都非常安静,孩子现在也不哭了。
火焰慢慢熄灭了。
不久,楼梯上传来骚乱的声音。靠在那儿的哨兵斜挎着步枪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有几个人似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乞求中尉放过他们,就挡住通道不予放行。后来,他们弄明白了谁也别想被卫兵放进去之后,就都走开了。
“……议员席位,”头领三心二意地说着:“有些时日了,我都在关注着你们……真高兴又来了这么多人……”屋里的女人又在低语。一个小孩啜泣了一会儿就被哄睡了。火上又添了新木柴,屋子又被照得通亮。
“你是个好人,将军,”老妇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格莉塔坐在烟囱基座的凹处,身材修长,摆出一副极为悠闲的样子。她那双眼睛盯在中尉身上。
过了好久好久,中尉躺在离门最远的铺位上,瞪着壁炉里正在熄灭的煤球出神。明天,他们又要开始行军了,朝总司令部方向行进,也不知结局会是怎样。他头一回清醒地意识到战争结束了,他也颇为伤感地意识到英格兰和他的人民不接纳、甚或在拒绝他,也许会永远这样。
火光又暗了些,屋子里大多数人都睡着了。靠近楼梯铺位上的女人,还有她们身边的孩子都睡着了。
马克姆卷着个毛毯睡在火旁。在深处的一张曾经被弃置、可现在整理得很好的大床上,中尉望着火焰熄去。他是透过帘子的窄缝看过去的,屋里其他人都没有看到他。中尉没意识到就在窄缝后面躺着的毛基是个会随时启动、活生生的一道屏障,任何人想要接近毛基极其尊敬的指挥官都是不可能的。
屋子前方操场传来铺位的吱吱声,紧接着就是伞绸丝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尉立刻警觉起来,但并非针对危险。
有双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落在芦苇秆上,火光在帘上轻柔地映出了一个人影的曲线。脚步声愈来愈近了。
毛基在来人走近时,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她正要跨过去接近中尉。
这人是格莉塔。
中尉支起肘部,低声嘶哑地说:“放了她,你这傻瓜!”
毛基醒悟过来。她的皮肤在他的掌下摸起来很软,而且她手里也没有武器。在柔软的火光映衬下,那伞绸丝透出她可爱身躯的优美弧度。毛基羞愧地放开手。
她又一次鼓起勇气朝中尉扑去,一直滚到这间屋子最深凹的大床上。
毛基把帘子挡好,在他俩床外。他听了会儿他们的窃窃私语,接着又听到那姑娘温柔圆润的笑声。毛基也高兴得笑了。
闪烁的煤球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毛基也睡着了。
第四章
整个早上,第四旅都在翻山越岭,一直逼向某一弧形角度的军事目标。
这是件令人赞叹的工作,可是对马克姆来说,这是极不明智的,因为他们暴露在潜在的狙击手的射击范围之内。这些躲在巨岩后的狙击兵来无影,去无踪。还有觊觎一两个背包里的东西的流浪人需要对付。
马克姆从总司令部到第四旅只花了四十八小时。可中尉回师得迂回行军,挨过没完没了的日子。
马克姆是根据地形图沿高地行军的。他思忖着假如是他接到这一命令,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了。马克姆对中尉生气,此时气还没消。可直到中午,他也没表露出来。
这时,他们疲惫不堪地登上了一座小山,从这里可以控制所有的通道。
“你怎么啦?”中尉问。
马克姆没事儿似的看着他说:“没什么。”
“来,让咱俩把话谈开吧。”
“嗯——我觉得你该毙了那个村头领。笛克森是咱们的朋友啊。”
中尉明白这只是回避的伎俩,可他还是说道:“我们并没有那伙人杀笛克森的证据。快乐的比尔是个优秀的军官,并不是村夫们可以随意整倒的。”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要杀个人还需弄到证据。”
“跟你直说了吧,我已经处置了他。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眼看见他跟我们道别的呀。”
“你没看见吐吐把枪发给了波拉德从地下找到的那三十一个人吗?”
“马克姆,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加剧那小棚屋的紧张局面呢?俘虏都被放掉了,那儿的工作都已经干净利落的完成了,我干嘛还要自找烦恼。那些乡巴佬做事叫人莫名其妙。如果他们的头领被杀,趁我们在他们那儿,还不定有什么灾祸落到我们头上,这事就算是结了。”
“你意思是说那些士兵……”
“当然。那个村子,你也可这么称呼它,刚刚经历了军事制度,怎么不会是这样的呢?我们刚到时就没见有几个男人。又增加了三十一个男人,他们会喜不自禁的。谁能想到这个村落会不会由此而变得更加兴盛呢?当然,这类事就与我无关了。”
马克姆至少还在忿忿不平。他瞪着中尉,极为难堪的样子,可突然面对这冷酷的毫无遮掩的谈话,他的心里又在七上八下地打起了小鼓。实际上,他开始为那个头领感到难过,心底早就把被困士兵忘得一干二净了,更别说他们所受的奴役了。
“有时候,我真弄不懂你,”马克姆说。
“也许是因为我在前线呆得不如你久。也许是因为我只是个参谋官,而且一直就是个参谋。可是,嗯,你是忽左忽右,前后矛盾的。你对那俄国指挥官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可却像恶犬一样对待村头领。”
中尉没把这话放在眼里。
毛基走上来,把午饭摊在巨石上。两个军官好大一会儿都没言语。
中尉吃完后朝后一坐,朝布满秋色的峡谷若有所思地望去。最后,他开了腔:“我想那是我的一种感觉。也许因为兵团里的军官已所剩无几,我觉得应该保护他们,让他们能活下来。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军官都被灌输了不辱使命、至高无上的教义。是那些平民将这一切弄得乌七八糟的,难道不是吗?他们不懂政治,不懂经济,还有他们让士兵去做肮脏勾当的哲学。这一切就是问题的起源。那俄国人是个同行,而那个村头领——真恶心!是个愚蠢的大老粗,他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肮脏的谎言教育,他是个毫无文雅气质、缺乏勇气的乡巴佬——我一想到他就感到倒胃口。”
他凝望着如绵如织的斜坡,半天没有讲话。过了一阵,说,“我们已经所剩无几了。”
马克姆对他引发的淡淡的伤感有些敬畏,不敢再接着说下去了。
他主要是在反复斟酌这趟迂回的行军,并不太敢胆大妄为地批评战场指挥官。整个下午,他们都奇*书*电&子^书是在荒野里行进,只有兔子和飞鸟被他们惊醒。而到傍晚,他们走到了一处曾经是工业区的地方。这里一英里左右的土地上留下了建筑物、机械设备的残迹。尽管这座城市在战争刚刚开始时,就遭灭顶之灾,化为乌有,可在每回战争的间歇,这里又得到了小规模的重建,主要是为了利用在此处发掘的煤炭资源。但部队每一回撤退,都要炸毁煤矿,这样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地,最终,这个煤矿彻底瘫痪了。破烂的水箱七零八落地横躺在废墟中——在蓝天映衬下,好似一个个锈蚀斑斑的颜料块。一堆堆瓦砾处就是先前的建筑物,上面长满爬藤和棕色的野草。过不了几年,这个地方就会一片荒芜,也许只会剩下破烂的墙垣。在雾气蒙蒙的黄昏下,这里依稀可辨。熔化的玻璃在脚下嘎吱作响,大块扭曲的金属证明铝热剂燃烧弹曾经在此肆虐。
第四旅通过海底生物采集装置过滤测定出该处无放射性污染,他们都一言不发,高度戒备。吉安的人背着轻武器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个个汗流浃背。他们既抱怨承担这么吃力的工作,又在咒骂枪炮太沉。
中尉看到威则尔的通信员在掀翻的火车车箱一侧的前方向他发信号。他加快了脚步,赶上了先头部队。
身形小巧的威则尔一动不动地指着前方挂起来的铁轨,什么也没说。
那钢轨从墙上伸出来像是个绞架,不过,那的确是个绞架。有四个士兵吊在绞架上,他们的脖子比原来长两倍。他们穿着军装,在微风里吹来晃去的,正在腐烂。他们下面的石头上划了几行字:士兵们!前进!
波拉德上来轻声说:“是英国人。”
中尉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前面就是煤矿的入口,一堆堆垃圾散落了一地。他详尽地侦察了这块地方,便回到了战士们身边。
“我听到下面有人,”威则尔耳朵贴着地面说。
一粒子弹朝火车车箱射去,像似断了弦的班卓琴声杳然而逝。
“我觉得,”中尉说,“这儿是过夜的好去处。吉安!大炮前排准备!”
随后过去的几日里,马克姆越来越变得闷闷不乐。他碰上了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使他神经过敏。
他在桑的鹤斯特时,就非常偶然地认识了中尉。他俩当时都是十六岁的年轻人,准备受训后当军官。但他想不到中尉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而那时中尉是个有些安静、心情愉快的年轻人,只是眼里透出一丝魔影。
他们分手后的七年真是战乱连年。中尉在英格兰打了两年,马克姆打了五年。而中尉在欧洲大陆所经历的那五年战斗的洗礼似乎把他锻造成了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这一切都毫无道理!马克姆靠一纸命令和军官对上级服从的习惯将中尉召了回来。这事涉及维克多打算怎样处理中尉的传闻。然而,中尉的大脑却不是按着一定模式来思维的,他也不是可以被随意哄骗的。现在他正朝几乎不起指挥作用的总部挺进!
马克姆现在可以确定中尉知道是什么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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