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姆现在可以确定中尉知道是什么在等着他。难道中尉没注意到英国共产党党纲中有关要重组军队的条款吗?他在战役中是否是过于一帆风顺——物极必反,不是吗?当然,像这样的人,清楚而有力地向世人表明了他的独立性的人,是不能在总参谋部工作的,应该带着支队伍留在外面。
马克姆还为妒忌所苦。他已习惯地看到中尉和他的队伍间的那种亲密理解,是的,可是这些家伙实际上似乎在脱离队伍行进,而在中尉眼里却很正常。这简直太叫人厌恶了。嗯,这是要改变的。他们会意识到自己的权利的,这些家伙会看到新的秩序会更好。一个聪明的指挥官在委员会下要比自己单枪匹马地干更好,因为他总可以左右委员会的人选,以利于他自己,还可以将错误都归咎于委员会。
士兵们一向都是些愚蠢的动物,马克姆明白。依据中尉所了解到的情况,中尉是不会急于去总司令部报到的。但他又为什么不把马克姆送到西天,然后,掉头向南,忘掉曾有过什么总司令部一类的组织呢?对—个总觉得自己无法行使指挥权的人来说,这蜿蜒的旅程是惹人恼恨的。
马克姆每每有种感觉,就是他是这里唯一说了算的人。所以中尉发出的每道命令在他听起来无疑是对他故意的公然的侮辱。真晦气。那边一个村子的人就都本能地倒向中尉!而煤矿这儿的人,尽管在短暂的战斗中被狠狠地揍了—通,中尉发出命令后,就都乖乖地服从了。
昨晚,当他们向古堡发动进攻时,负责的军官几乎要舔中尉的靴子了。这个旅真是大错特错了。他们的背包里都塞得满满的。四十个引人注意的行李架上摆满了枪支,还有那几辆二轮轻便马车拉的补给。农村里最好的东西可以在这儿找到,这伙人拥有这里仅有的财富,他们还在行军、打仗。当穿越总部周围三不管地带时,他们用了两天进行急行军,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些战利品对中尉来说有什么用呢?
那天晚上,马克姆呆在一个布满山洞的小山上的安全处沉思了良久。这座小山曾经遭到过攻击,那次突击中只死了一个战士和一个送物资的人。马克姆感到他和中尉很明显要争吵一番。马克姆是站在维克多一边的,这次争吵很快就会定出输赢来的。
在法国的英国远征军总部似乎永恒不灭。它经受住了上次大规模轰炸的考验。它是在总参谋部的监督下于十五年前修建的。因此,它兴许是这儿唯一安全的避难所。现在,它是一个没有国界的国家。建造它几乎用完了所能发现的要塞伪装和盔板防卫的所有技术,无论是炮弹还是毒气都不会对它产生任何作用。而它的最深层隐秘处还是防原子弹和放射性尘埃的。只有疾病和细菌能给这里的人带来较大的死亡。它在地下占地约五万平方码,处于一座雄峻的高山的优良位置。里面的每个房间都要超过八十尺,并且每个房间都被设计成可以承受住能够炸毁二十座城市的巨型炸弹的一击。从安全角度来看,这里可谓是无懈可击,所以总部一直巍然挺立。
这里距离残破的巴黎还有一段距离,离大海的距离就更远了,这是为了防止来自那边的侵袭。
这里由三十九个将军轮流指挥。他们所缺乏的就是必备的供给,时局动荡更使他们的窘境雪上加霜。
每个通风机本身就像一座堡垒。它由错综复杂的迷宫般的过滤器护卫着,因为过滤器可以把空气中所有不纯净的东西滤掉。除此之外,每间房里都有个储氧罐,足够一百人吸一个月的。水也很足,因为这地方将近有十座喷水井,有两座井是靠自身压力运作的。照明是由酒精动力驱动,太阳镜系统做辅助。通讯本身是被忽略的,因为以前只有电话和无线电。因为需要铜,所以电话就被搁置一边;当野战军储备的电池渐渐用完之后,无线电也就一无是处了。偶尔,还建立起与英格兰的通讯联络,但此刻也没有这种必要了。
外表上看,这里只是个小山丘,四周的原野已被不断的轰炸撕裂得面目全非。因为开阔地太大,想要接近它也很难。四外有十来处类似这里的起伏山丘,所以敌方飞行员常常搞错目标,直到整个地区类似处都被标记后,方才恍然大悟。被烧焦后已经生锈的坦克和变了形的飞机渐渐与泥土融为一体。总之,这里是理想的总部。万无一失的将军们会从此处把军队派出去当炮灰。
中尉上回看到它时,还是夏天。但是,撒在低矮树丛上的毒气已使夏季和深秋没有多大差别了。细雨正使平地变成沼泽,地平线模糊不清。
第四旅的人都把头盔拉下,衣领竖起。这多半是出于行军的习惯,此外,还要挡住他们单薄军衣外的潮气。他们在雨中只走了一个上午,就都变成了—个颜色,即泥土色。但却听不见抱怨声。这雨已经憋了好久没下了。
—个吃饱了饭的集体只有碰到些不如意的事才算正常。曾几何时,在这一带布置有图像电子哨位,只可惜总部的周围曾经不时受到攻击,有些被炸坏了,还有些磨蚀失效了,也没有重新装配。
实际上,第四旅几乎都要到达山顶了,才被哨兵大声喊住。
“士兵们,”威则尔对鲍尔杰嘲笑地埋怨说:“我们要是试试的话,真可以溜进去把他们的袜子偷走。”
“他们就是这么守卫的,”鲍尔杰说,“要塞的毛病通常就在这里。八年前,我说过这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出现的。他们感到像是住进了保险箱里,连看—眼都嫌烦。让士兵吃饱了,给他个沙袋去打,他就去睡觉了。”
“不,他不会的。”威则尔说,“他还坐在那儿想入非非。不大会儿工夫,他就会得出结论来了:他是个共产主义者或社会主义者或个人主义者。除此之外,你知道吗?他还要枪毙军官,改变政府。我敢说如果他们没有处死士兵的基地,我们英国就还会有个国王的。并非是因为打仗毁了这些政府,而是因为吃饭。”
“吃饭并没有什么错呀,”鲍尔杰辩解道。“有战斗时,吃就没有错。整天吃饭不战斗,就会成为臭政客。”
“他们在这儿没吃多少呀。”鲍尔杰从头排岗哨间走了过来说。
的确,那位哨兵骨瘦如柴。他的皮带好像紧紧扣在了脊柱上一样。他那面庞现出牙床的外轮廓,他周身显露出厌倦和无望。当他要持枪时,他把枪多举高了一两英寸以示他知道该怎么做。他没召集卫兵就把中尉放了进去。
第四旅顺着斜坡来到了地下。地下回响着隆隆的炮车声。
他们停在头—间房子里时,有个军官从卫兵室走出来。
“是第四旅吗?”
“是的。”中尉说。
“我是斯特林少校。噢!喂,马克姆。乔治保佑,老伙计,我们一直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自己游了趟欧洲大陆。”马克姆说。
这是中尉在场的情况下,他头—次感到轻松自在,所以能把他的真实想法慷慨陈述出来。
“哦,天哪。我们一直等着,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这是最重要的。马克姆,换了我,我会把我的手下安排在东区的。我们这儿共计一千六百人,再加上你的人马,将近有一千八百人吧,现在多半安置在北区那些旧的千人营房里。那儿相当宽敞、明亮,所有人都聚到一起也不错。”
少校把他们都称为马克姆的队伍,中尉并没有特别诧异。只是实际所发生的一切使他有点气愤,他们至今还不是马克姆的手下。
“军士长波拉德,”中尉说,“你在北区率旅部驻扎。我探望完维克多将军后,马上去检查。”
“是,长官,”波拉德说,“还有那些脚夫呢,长官?”
“先将他们留下待命。我敢说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长官。”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敬礼,转身走了。不管他多么想祝福中尉交好运,他都没敢说出来。
中尉看了看斯特林,他不喜欢这家伙。
维克多身边聚集的不是参谋,而是乌合之众。他们是上届政府换任时给罢黜下来的人。这些人战争期间在伦敦的防空洞中躲躲闪闪的,可个个都善于奉迎拍马。自从实施免疫隔离以来,派人去法国无异于将其终身流放。他们整天所做的就是躲避炸弹,巴结上级。在奉迎方面,他们均已成为专家。很久以前,最后一批有能力的军官占据了这里。而现在,他们哪儿去了?是在欧洲的什么地方漂流,还是在此处已被剥夺了指挥权,中尉不得而知。
斯特林少校有点受不了中尉眼中射出的责备的目光,他也对中尉嘴角边挂着的微笑极为反感。还有大约八十七名野战部队军官没有来报告。现在,很明显他们不会再来报告了。那为什么像中尉这样有着赫赫战功的人还回来呢?全部队加在一起只有二十一支余部回来了,它们都是因为在外面要挨饿才回来的。可很明显,第四旅不是给饿回来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难以解释的谜,也许是职责习惯使然吧。
“这名传令兵会带你到住处的,”斯特林少校说,“你可以准备一份书面报告,由他交给上校副官。”
给打发完之后,中尉端详着马克姆,看了好一阵子。很明显,他是要去见维克多将军了。马克姆也似乎招架不住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中尉跟在传令兵后面,毛基跟在中尉后面。他们沿着阴湿的走廊朝下面越来越深的迷宫深处走去。
这里很久没人清扫了,黑乎乎的一片。水泥墙上随处可见脱落的痕迹,一片片苔藓的四周滴答地淌着水。一排排军官的套房因经久不用弥漫着潮湿的气味,那房门,因为有两年多没人碰了,从损蚀了的铰链处向下坠着。
往事重现,中尉想起了这地方。
五年以前,英格兰把她的最后一批战士送到大陆,当时这儿的军人还很骄傲,了不起,这些走廊里回荡着欢声笑语,匆匆的脚步声也不绝于耳。军士长奔跑着去领命,继而去执行命令。上尉以下军官的勤务兵端着热水或洗熨好的衣服激动地跑来跑去,食堂侍者用盘子端着饮料闪来晃去。军官们会面时互致问候,乞盼着能听到新的消息。而现在却是静悄悄的—片,就连老鼠也不在那死寂的幽暗处跑了。以往欢迎词的声音永远凝固了,以往的那些面容已在千里之外的坟冢里化解了。只有鬼哭依旧,幽幽冷寂……那儿真的只是风在吼吗?
传令兵乏力地指着一扇门,一屁股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就好像是费了不少劲似的。
毛基走进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打开太阳镜的汽水阀。
房间里乱扔着几堆破行李、旅行包、皮箱、兵士的背囊。他们试图寻找些有价值的东西。那上面是厚厚一层霉菌,又湿又黏的。一些曾被阵亡者视为珍贵的物品被随便扔得到处都是。一张姑娘的巨幅照片摆在屋子的中央,不知谁不小心踏破了玻璃,潮气渗了进去,泥水几乎把整张脸都给弄脏了。一扎信散落了—地,有几封皱皱巴巴的,其它的也都弄上了污迹。
桌上的那封只能读出:“我最亲爱的蒂姆,我知道你会平安地接到这封信……”
一双做得非常舒服的靴子从柜里伸出来,可已经被老鼠把皮子吃到近脚掌处了。
中尉靠在桌子上,毛基想要把东西都扔进大衣箱里以便腾出这个地方来。
中尉眼睛朝上一望,—眼瞧见有个镂花盆子,这是架子上的最后一件行李。盆里的东西在很久以前就被放得井井有条。
英国远征军第十军团第二师第四旅上校指挥官阿·褚·福塞斯。中尉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腰板挺直、灰白胡须的战士的画面。当他直视中尉时,极力想不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们走了,孩子。他们走了,我也要走了。现在就全靠你了,孩子。”
突然,中尉极为不安起来。他生气地把桌上的东西一扫,从这边墙到那边墙来回踱起了方步。
毛基很吃惊,因为以前他从没见中尉流露过情感,即便一丁点神经质都没有过。这个驼背的士兵急忙把废物都塞进大衣箱,挪开挡道的行李。他把中尉的个人用品放在床铺上,拿出剃须刀和几件干净衣服,出去看看哪儿有热水。
“我不换洗了,”中尉说。
毛基看着像泥饼似的披肩和破了几个洞的皮靴,然后转过身把干净的衣服收好。
“给我找几张纸。”
毛基在垃圾堆里找出几张纸,在桌上展平。他把铅笔放下,又拉来了椅子。
中尉坐下写道:
五月至十一月一日第四旅报告。
呈交英国远征军总指挥。经官方上校副官正式提交。
第四旅指挥——中尉执笔。
1。第四旅在阿米安斯北部地区完成巡逻任务。
2。第四旅遭遇并击溃了几股敌军。
3。第四旅为国家实现了自给自足。
4。第四旅现有一六八人,五名高级军士、一名军官。
5。第四旅一接到命令即前来向司令部报告。
第四旅指挥官
毛基将此报告交给外勤,他晃晃悠悠地走了,他手指间的报告软绵绵的耷拉着。
“对不起,长官,”毛基说。“怎么回事?”
“我不喜欢那家伙,长官。”中尉看了他一眼。“那个上尉马克姆,长官。我觉得他在这儿很得宠。他是个参谋官,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对不起,长官。”
“怎么?”
“我肯定人人都准备离开这个地方。这儿的人都像吃不饱的样子,这儿附近的乡村也一无所有。我想这就是我们被召回的原因。中尉,对不起了。”
“又怎么啦?”
“我认为马克姆上尉要被授权指挥全旅。长官,他一副指使人的样子,身上半点战场指挥官的样子也没有。他软弱得很,简直不堪一击,他所知道的就是——”
“你是在谈论一个军官,毛基。”
“对不起,长官。可我谈的是几年前出现的什么参谋中的—个。官方总是那么腐败,它们想要摆脱的一定是美好的……”
“毛基!”
“是,长官。”毛基退下去不说了,又去翻那些为人遗忘的行李去,看看是否有中尉能用得上的东西。他不时弯下腰看一眼他的军官。明摆着,他很焦虑。
两个小时后,传令兵慢腾腾地到门前通知说要中尉向上校副官汇报,中尉答应随着他去。
当他俩路过门口的传令兵时,毛基轻声说:“你要小心,长官。”
他们在地堡中不停地走着,中尉留意到地堡总的说既空旷又肮脏。他开始觉得毛基的意见不无道理了,也就是说此处不久就会被放弃。
他们终于来到了上校副官办公室。这里被铅板完全隔开了,说话时有回声,空洞洞的。
这间房和地堡其它房间的门牌不同,坐在外间桌旁的五个下级军官似乎饿得不是那么凶。他们的军服都穿得笔挺的,即便是旧了点,也一点都没有磨蚀,他们有权挑选地堡里最好的东西。这些人身上有些中尉无法立刻辨别出的某种不健康的东西。中尉看惯的是风吹日晒、身上滚得尽是黑泥巴的人,他们个个都脸庞刚毅,决不浪费语言和行动。而这儿的人,脸色和女人的差不多少,而且是些名声不好的女人。他们似乎对中尉的外表颇感兴趣,中尉一走过去,他们就交头接耳地说个没完。
上校副官的名字叫格里夫,当然,他很像是殡仪业人员。他坐在犹如一口棺材一样的桌上,好像在对死者表示哀悼。他长得黑瘦,虚情假意的,眼里缺乏毛基那诚实的神情。他们都是虚伪的,戴着面具生活的人。
格里夫没太在意中尉。先要求他在书桌前站几分钟,等他觉得时机合适时再抬眼看看他。然后,他没说话,却派了名下级军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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