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等着找挨揍呀?”何福贵虎视眈眈地看着许盼牛。许盼牛像是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对死羊眼说:“明早交实在困难。我一个瞎字不识,以前写的检查,都是儿子替我写的。儿子根治海河去了,闺女没上过学,天这么晚了,我到哪儿去求人?就是找到人,替我写与不写还得两说。”说这些话时,眼里流露出痛苦与诚实的神色,使人看了有些心酸。
洪支书仿佛动了恻隐之心,朝死羊眼使个眼色,意思好像是许盼牛说的全是实的。
“看在你们支书的面子上,检查晚交一天,写好后交给何福贵就行。”死羊眼说完,朝许盼牛一摆手:“滚吧!”
看着许盼牛朝外走的背影,晓民心里布满一层疑云。贫农何福贵能识文断字,富农许盼牛竟然瞎字不识,似乎违背了生活的逻辑,简直不可思议,让人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周围到处是黑暗,黑的房屋,黑的树林,黑的街道,黑的夜空。晓民孤单单走在街上,身上感到冷嗖嗖的,心情沉重得像压了块炕坯。想到刚才“斗争” 许盼牛的那一幕,却没有得到胜利者的愉悦与欢心,相反地,却有了当帮凶的一种感觉。
万各庄 九(1)
晓民下乡后的一段日记:
4月20日
吃过午饭以后,栓柱大伯还坐在门旁的碌碡上,一袋烟接一袋烟地抽,眼里冒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脸色铁青,样子很怕人。人们费尽口舌,劝半天也没起作用,根本没有回家吃饭的意思。原来他跟儿子干架了。父子吵架拌嘴是常事,可从未听说过闹那么凶的。拴柱大伯给了儿子一个嘴巴,似乎还嫌不解气,抄起瓦盆砸过去。儿子要不躲过去,脑袋准得开了花。儿子跑掉了,拴拄大伯摔了暖壶,砸了玻璃。儿子已经是结婚生子的人了,又是党员,担任地毯厂的副厂长,也称得上是万各庄街上说说道道的人物,不知他为啥惹老子上那么大的庄稼火。
4月22日
第一次看乡下人出殡,感到新鲜热闹。
灵棚搭在街上,棺材前头摆放几碟贡品,一盏油灯“突突”冒着黑烟,一对纸糊的童男童女站立两旁,童男取名听说,童女取名听道。棺材上放一纸筒子幡儿,两旁分别跪着孝男和孝女。灵棚后面,男人们搬来檩条,扛来棍子杠子,用粗绳子绑成个架子,架子四周又捆上一根根短杠子。
街的另一边,摆放着三件纸张活儿:一顶四人抬的轿子,一棵摇钱树,一驾马车。孩子们把纸马车围得水泄不透,他们不像我们知青,观赏一下糊纸张活儿的手艺,而是盯着纸人脖子上套得一串串干粮,眼睛瞪得像豆包一样大,像球一样圆。纸人脖子上套的干粮,是用白面做的小火烧,有铜钱般大小。不知是孩子常年吃不上白面馋得,还是听信吃了纸人带的干粮不牙疼的话,反正都围在那里。拴柱大伯尽管板起一副怕人的面孔在那里看守,可孩子们仍做出跃跃欲试的举动。一个男人来了,和拴拄大伯一起点燃纸张活儿。孩子们不顾烟熏火烤,蜂拥而上,像抢钱似的把小火烧抢到手。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几乎全来了,比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时的人多得多。特别是女人们,把灵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孝男孝女们开始行礼了,孝男们一律朝棺材磕四个,然后起来,分别朝两边跪的孝男孝女各磕一个。孝女们分两种情况,家族中的媳妇跟男人磕的头数一样,也朝两边磕,死者的闺女、侄女、外甥女跟媳妇们磕的不一样,朝棺材磕得头数多,不需要朝两边磕。磕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磕。女人们对磕头的动作最讲究,像登台的戏子一样走到前面,摆好姿式,别人着急她不着急,表演得越充分越好,会得到围观着的称赞。
礼行完了,随着一阵爆响的鞭炮声,唢呐吹奏起来,孝子们恸哭起来,男人们叫齐了号子,将棺材移到准备好的架子上,然后抄起杠子,抬着一口大红棺材朝街口走去。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潮水一般朝前流动。
“孝子们谢了——”管事人粗门大嗓,朝前面猫腰哭的孝子们喊。孝子们一律回过头,在地上跪倒一大片,旁边跟着的男人们,立刻拥到棺材前,抢过原来一拨人肩上的杠子。抢杠子的人不需要分派,都是那么主动,那么积极,那么自觉。在生产队干活藏奸耍滑的,在那种场合都十分卖力气,似乎不抢过杠子抬会儿棺材,就对不起死者或是有愧于生者似的。新上的一拨人叫齐号子,抬着棺材,异口同声朝孝子们喊:“请吧!”孝子们从地上爬起来,转过头去,以扛着招魂儿幡的人为中心,呜呜呀呀,爹呀爹呀地朝坟地方向走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万各庄 九(2)
看热闹的素芹对我说:“死者人缘重,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为他送葬。”
4月23日
妈妈来信了,信写得很短,只有一行字。妈妈说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让我多保重自己。从信纸上,我看到有几点水痕,那一定是母亲思念儿子的泪水。夜深人静,我更是想念相依为命的妈妈。在人们面前,我还得装得什么都不在乎。
4月24日
浇过的麦地需要用挠子松土,能起到保墒作用。人们干了一遭就在地头歇了。有人去地里挖菜,有人纳起鞋底,有人摆起牛犄角……谢队长点燃一支喇叭筒烟,猛吸了一口,问拴柱大伯道:“前几天为什么跟儿子吵架?”
拴柱大伯的脸像六月的天,立刻变得晴转阴了,点燃一袋烟,猛吸两口,气呼呼地说:“和那个孬种吵架的前一天,上级来人收贷款,60年挨饿放的,贫下中农的不收,中农和上中农的暂不要,光让富农一次还清,三天的期限。盼牛准备踢腾东西还贷款。青黄不接,凑个钱难呀!我听说后,拿了家里仅有的二十块钱送过去,让他先还上。人家让磨扇压了手,咱就得帮一把,不能瞧热闹。可儿子知道后,跟我吹胡子瞪眼,还说:‘你跟富农拉拉扯扯,划不清界限’,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人们默默地听着,谁也不插话。只有妇女们手中的线绳穿过鞋底发出的“哧溜”声,那声音单调而有节奏,像轻轻拨动的一根琴弦,琴弦弹奏的是一种古老的曲调,听起来遥远而又沉闷。
“那年秋后,我和盼牛搭伙卖小粗布,在唐尔庄让人给劫了,连本都赔了进去。真是越渴越吃盐,咱小家主儿当得起赚当不得赔。孩子他妈病着,等我赚了钱回去抓药,当时愁得我真想上吊。盼牛家那时日子好过,劫了他伤不了筋动不了骨。他从家拿钱给我送去,安慰我说:‘拴拄哥,我拿来的钱,该抓药抓药,剩下的再趸点布,不够我还接着。这钱虽说借给你的,可一分利都不打。我也不说不要,什么时候有了钱就还我。谁穷也穷不了一辈子,谁富也扎不了根。’咱穷时人家帮了咱,对咱有恩,咱不能扔到脖子后头忘了。长个人来就得有良心。说这些他听不进去,他说那是臭富农想拉拢你。你说气人不气人?”
谢队长扔掉快要烧着手的烟蒂,眼睛瞅着远处,那里有一方春地,几个把式正赶着牲口耕地。他长叹一声道:“盼牛叔当个富农,实在是太冤枉。”
“他在天津要不回来,一家子都成工人了。”一上年岁的老汉说,“省得回来受这份洋罪。人啊!你就得认命儿。”
4月27日
养老地种出的芝麻,在工作组和村干部的强迫下,套上犁杖给毁了。弱小的芝麻苗儿刚刚探出头儿来就人为的夭折了,我心里不是个滋味。社员们集合时骂大街,他们骂工作组和村干部瞎指挥,也骂那个告密者。我当时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省得看谢队长阴沉的脸和众人愤愤的目光。现在想起来都搞不明白,为什么自以为荣的事却遭到众人反对。但愿知情人别把自己告密的事泄露出去。
5月1日
今天是国际劳动节,工厂的工人,商店粮站的职工,学校的教师……统统放假一天,可对于庄稼人来说,还得照常到地里干活,少去一个早晨,二分工就没了。相当一部分社员,根本不知道有个五一国际劳动节,只知道农历的初一十五,什么时候谷雨什么时候立夏。
万各庄 九(3)
5月3日
为了迎接“五四”青年节的到来,团支部组织发动团员共一百二十人,利用中午时间大搞了两次积肥活动。
人们有的背筐,有的拿锨,有的推小车,把大队养猪厂没往地里拉的粪归到一起,再掺上一些坑泥和麦秸就完事。收工时我向喂猪的老汉问:“这堆粪能有多少车?”老汉还挺认真,用步子丈量了粪堆的长宽高说:“大概也就八九车吧!”
我执笔写了一篇通讯报导,如实地写了团员和青年共积肥八车。香花看了稿件后说:“这哪行?把八车应改为一百八十车。公社广播站才给咱们广播,咱们团支部才能评上先进。”我不同意她改数字,那不明明是欺骗党吗?香花说:“你思想太保守,如实上报,咱就不能成为先进典型,咱村的经验就不能在全公社推广。公社不会来查的,查来有我呢。那还不好应付,把八个生产队积的肥全算在咱们团支部的帐上,那不就行了吗?”
唉——,还是人家香花有办法。
5月7日
还是把自己了解到房子主人的一些情况记下吧!房子主人姓张名耿,下中农成分,在万各庄街以盘炕垒锅台打灶筒出名。经他手垒的锅台美观实用,盘的炕烧起来四周都热,打的灶筒从不往外钻烟。谁家的炕灶不好烧,叫他去一整治就行,这大概是人们常提起他怀念他的一个原因吧!
张耿老汉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小儿子刚结婚不久,得个暴病死了,儿媳妇也改了嫁。老伴去世后,女儿嫁到外村,只剩了老汉孤伶伶一人,他是烈属,村里对他有特殊照顾,但他还提出当个五保户。当上五保户,他经常给队里挫绳儿,去园子里看鸡赶鸭,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去年春天,老汉病倒了,估摸自己不行了,把女儿叫到跟前嘱咐一番。说我死以后,房子和所有的家产,你一点都不能动。咱是五保户,财产就该归村里所有,咱村比我早死的一家五保户,就是这样做的。你不要认为咱不合算,咱确实也不合算,村上只保了咱一年。可你得翻过个儿想想,假如我再活二十年,村里不是也得保着咱吗?你要是拉走了爹的东西,就有人会戳你的脊梁骨,会给爹留个骂名。那样,你还有什么脸面进万各庄给你爹上坟烧纸。记住,好名声都是钱财难以买到的。
女儿含泪答应了。
张耿去世后,在社员们强烈要求下,村里给老汉买了松木棺材,请了十多个吹鼓手。老人的殡出得很热闹,比有儿子的人家不在以下。事后,村干部和管事的将老汉的被褥及衣服硬塞给他女儿,剩下的所有东西就全归大队里所有。
这就是我们知青集体户房子的来历。
5月8日
香花家给人的印象,有些与众不同。
房子有四五十年历史了,连院墙都是砖的。院子不像一般农家,开辟出一块菜园,用秫秸或葵花杆子圈起来,里面种些瓜果蔬菜,而是干净得连个柴禾刺儿都没有,见不到锨镐锄筐等常使的家什,听不到鸡鸭猪羊的叫声(她家原来张嘴的活物一个都没养),墙角上倒码着一大摞酒瓶子。
屋里给人一种舒适之感。花被子码得工工整整,柜子擦得锃明瓦亮,红宝书一尘不染,东西归整得有条不紊。充足的阳光给屋子增添几分温馨。根本不像个农户,很像个接待室。尽管屋子收拾得让人满意,可我觉得像缺少了些什么。
我们进去时阿庆嫂正梳头,尽管都那么个岁数,梳头时还像姑娘一样仔细认真,用镜子左照了右照,前照了后照,抹完头油朝我们微微一笑。她笑得那么甜,那么美,那眼神都显出勾魂摄魄的神韵来,发现她还有几分迷人的姿色。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脸看像框里的照片,上面有几张大合影,每张合影上都少不了阿庆嫂,从照片上看,她似乎比本人更美。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万各庄 九(4)
“这是县革委的刘副主任,”阿庆嫂指着照片中的人介绍说,“这是县武装部的张政委,这是公社的曹书记……”反正都是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阿庆嫂最后指着照片上一个人说:“这人调到县知青办了,你们有什么困难,就言一声,他们跟咱都有面子。”
阿庆嫂又倒水又递烟的,待人很热情。对我们说:“馋得慌了,你们就到大娘家里来,我包肉饺子给你们吃,咱们有白面。”说的人心里热乎乎的。张鹏说:“何大伯做报告挺有水平的。”阿庆嫂有些得意的说:“他呀,没心没肺的,是个吃菜货。做报告好多是我亲口教的。你们不信问问他,哪样儿事不是我出谋划策?这个家要是没有我,能在村里这样吃香?”
说实话,我也有这种感觉。看上去阿庆嫂要比何福贵强百倍。出了香花家门,大喇叭正播放样板戏《沙家浜》中的《智斗》一场,刁德一唱得很带劲儿:“阿庆嫂真是不寻常……” 张鹏对我说:“香花妈确实不愧为阿庆嫂的称号。”
5月12日
月光皎洁,晚风宜人。潮湿的空气带给人的感觉是甜美的,河边开满各色的野花,花儿温柔而雅静,小虫在草间叽叽叫,蛤蟆在水边“哇哇”唱,听不见河水的流动。
我和玲玲坐在大清河边。
“晓民,你当了团支书,不能和别的姑娘好,只能对我一人好。”
“你看我像那朝秦暮楚的人吗?”我轻声反问玲玲。尽管自己当上团支书,有漂亮的姑娘对我献过殷勤,可我觉得世上的姑娘都没有玲玲好,包括她的容貌,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
“不像,可我怕……”玲玲依偎在我的怀中。
微风弹奏着低柔恬静的音符,青蛙唱起动人的情歌,多么宁静而祥和的夜晚呀!。
“我爱你,晓民,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
“晓民,今生今世,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也爱你,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像你一样让我爱的男人了。”
我抚摸着她蓬松柔软的秀发,望着她妩媚动人的眼睛,完全陶醉在爱情的幸福中。
玲玲从我怀里挣脱出来,随手揪掉辨不清颜色的一朵野花,放在鼻翼嗅嗅,然后说:“你以后要多为我着想,成天价在生产队里干活,连上面的头头们都接触不上,总当个‘向阳花’,开放在田间,没有贵人欣赏,多没意思。”
“行。”以后我是得该为心上人玲玲想想,让她生活的快活美好,也该为写了申请书的张鹏想想,他尽管跟自己性格不一样,可毕竟跟自己在同一个城市长大,如今又睡在同一条土炕上,在同一个锅里拉马勺。
5月14日
今晚正式表决申请人的入团问题。我完全没料到,大多数团员存有那么大的偏见,对成分高的青年入团持否定态度,好像他们这部分人压根儿就不该写申请书。
尽管自己以前开会反复强调过:“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可强调半天,只有三个富农成分的青年写了申请,这三个人年龄较小,涉世不深。为了不使自己说过的话落在空地上,我当时决定,从这三个人中必须发展一个青年入团。可香花不同意我的做法,她说这一指标给何克才。据我了解,何克才贫农出身,根红苗壮,整天背个自来红的包袱,不服从队长的分配,干活藏奸耍滑。夜里浇地时,呼呼睡大觉,水跑得哪都是。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