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昨天收到的一封信,晓民傻了眼。玲玲说:晓民,很感激这些年你对我的关怀与照顾。说心里话,至今我还很爱你,你漂亮潇洒,有主见和才华,有情有义……这些都是令我倾心爱你的原因。多少天来,我总算琢磨透了爱的深刻含义。什么是爱?爱就是给予。然而,你除了给我情义(在别人身上同样能得到)外,招工入党升学提干就无能为力了。因此,告诉你个实底吧!你我之间不能结为终身伴侣,只能做个一般朋友。原因非常简单,我离开了农村,就不想嫁个农民,不管多么情投意合。农村人的臭汗就让我难以忍受,让我恶心。我在公社混上几年,最起码当个合同制工人,……凭我的相貌,满能找个国家干部。你呢,恐怕永远是个农民了。因为像你一样的知青,全公社有近百号人,如果没有过硬关系,想从土地上走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你想想,咱们早早分手,各奔前程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望你好自为之。你是我一生中的初恋,我会永远记住的。晓民看完信,开始不相信是真的,认为是玲玲与他开玩笑,冷静下来一想,再看看那熟悉的笔记,才相信他和玲玲之间的爱情已宣告结束。
痛苦啃噬着晓民的心,明明知道玲玲不会再来这里,可又多么希望玲玲像捉迷藏似地跳到眼前。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眼睛又闭上,反复半天,眼前仍没有玲玲迷人的身影,甜美的笑容,只有月光下的河水默默地流着,流走了晓民一生中的初恋,流走了玲玲对他的爱。他把玲玲的信掏出来,撕了个粉碎,扔进了东流的河水中。
月光下的路上,一辆辆推着柴禾的车子朝前滚动着,一个个背筐的行影匆匆,那是从地里分了柴禾归家的人。
晓民无精打采地回了场屋。当他发现顶着草帘子的杠子被人挪了,也没在意,以为是王老汉吃完饭回来了,可进屋一看,没见到王老汉,倒见芝麻口袋让人解开了,并少了几十斤,心一下子就毛了,感到事情挺严重的,抓不到偷芝麻的贼,无法向本队社员交待,最起码是失职,甚至会有人怀疑是自己偷了或送了人情,那真是跳到大清河也洗白不清。
晓民根本不考虑偷芝麻的是否比自己强壮凶悍,身上是否带有凶器,赤手空拳顺着屋后的沟朝西追去。因为他从河边回来,恍惚看见朝西去了一个黑影,只是当时没在意。追出二三百米远,见前边的人蹲下身子。晓民头发根子一乍乍的,心咚咚地像敲鼓,可他没有退缩,鼓足勇气冲上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脖领子:“谁?给我起来?”伸出手的那一刻,先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然后看清楚她是个留短发的女人。“别,别这样……”女人开始有些慌张,边说边扭过了脸。当她认出晓民时,很快镇定下来。“唉呀,是你呀晓民,吓了我一跳,我是你福贵大娘。”
万各庄 十(3)
晓民从她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相貌,确认出她是阿庆嫂时,抓着她脖领子的那只手像触了电一样,赶紧缩了回来。万万没想到,简直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出人头地,能说会道的阿庆嫂,是知青们所尊敬所崇拜的贫农何福贵的媳妇。当时,他一下子惊呆了。
“晓民,我背了你们队的芝麻,想换点香油吃。”朦朦的月光下,阿庆嫂的眼里透出两束柔媚动人的光点。
晓民看到她身后的半洋面袋芝麻,塞在沟坡的一个浪窝里,气不打一处来,又拉了她一把,怒声喝斥道:“走,大队里去。”
阿庆嫂边挣脱边央求晓民说:“别这样,住在同一个土圪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伤和气呢?你放了我吧!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回去把几个口袋的芝麻匀匀,谁也看不出来,场里的东西又没个斤数,就是有个万一,也没人怀疑你的。”
夜色朦胧,四周静悄悄的,草丛中的昆虫叽叽地叫个不停。月光有些暗淡,逐渐多起来的星星像是擦亮了眼睛,默默无语地注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切。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大队里去!”晓民推了她一把,愤愤地说。
“脸面能值多钱一斤?吃了香油就是赚头。你是个明白人,跟俺家香花又是同事,何必得罪一个死仇人呢?该讲情面就得讲情面,对你我都有好处。再说,背得是一个队的芝麻,就这么一点儿,就是都背家去,才有你晓民多少?你就别犯傻了。”阿庆嫂一点都不着急上火,边说边解开衣扣,露出两个垂下的奶子,又松开裤腰带,两手钩住晓民的脖子说:“你脱衣服吧!我痛痛快快地让你×一回,还不行吗?”
晓民被这没经历过的场面闹懵了,真不知如何是好,甩掉了钩着他的两只手,推了她个趔趄,气呼呼地说:“你真卑鄙下流。”
“啊,还有不吃腥的猫?真是不识好歹,让你解解馋都不干。”阿庆嫂先系好裤腰带,边系扣边用生硬的口气说:“好!走就走,到哪儿去都行,大队就大队,公社就公社,老娘满接着你。”她整理好衣服,背起那半洋面袋芝麻,拉了晓民一把:“走,不去还不行呢!要是怕了你,我就不是人养的。”
街上显得忙忙碌碌,相当一部分人家还没吃晚饭。每个生产队在秋季里,白天收割了庄稼的果实,为了尽快腾出种麦子的地来,或是怕人将自己队剩在地里的柴禾拾去,大都利用收工回来的晚间分地里的棒子秸或秫秸,或是按垄分长在地里的茬子及划片搂地里的豆叶,庄稼人把柴禾看得像粮食一样的重要,家里留个做饭的就全部出动。有人吃力地推个柴禾车子刚到村口,有人焦急地等待着家人的归来,有人正把棒子秸从车上搬下来,挨个码在自家房屋的附近。
阿庆嫂背着半洋面袋芝麻,根本不像做了丢人现眼的事,像是自家分到的一样自在。碰到她看着顺眼的人,还打声招呼。晓民估摸着大队里在这时不可能有人,除了分柴禾的队吃不完饭以外,吃完饭的村干部大概不会去这么早,顺便喊一声支书交给他处理为好。劳动时晓民听人说过,去年秋上一妇女偷了一筐棒子,被看青的抓获后,送到大队里去处理。大队里做出决定,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对那妇女狠狠批斗了半天。散会之后,基干民兵押着那妇女游街示众。妇女纸糊的高帽子上画着棒子,胸前挂着棒子,背后拴着棒子,最后还罚她二百斤棒子,据说都是支书洪武出的点子。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万各庄 十(4)
支书家住在东西街七队居民区,门口朝南,紧临大街,住着两间北房,两间东厢房,与西邻姓田的一户富农隔一个墙头,北房合使一道墙山。当初那是姓田的一个大院,五间卧板灰砖正房,东西两边灰砖挂斗的厢房。土改时房子掐出东半边分给了洪武,一个大院划成一大一小两个,又多出朝南的一个门口。
“我在这儿等你,”阿庆嫂站在门旁的阴影里。
晓民走进院子,朝屋里喊道:“洪支书,洪支书。”
洪支书女人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说:“他还没吃完饭呢。”
女人长得个儿比较矮,眼里有个萝卜花,与相貌堂堂的支书站在一起,看上去很不般配,和阿庆嫂比起来,她就像一块豆腐渣。在万各庄街,她以脏和邋遢出名,身上总粘着粥嘎巴,鞋常常趿拉着。支书的小儿子叫小星,孩子们那时数唠她脏和邋遢的歌谣,多年以后晓民还能记起来。孩子们边拍手边说:“小星他妈,真邋遢,熬粥的锅,从来不刷,擦屁股纸,糊窗花,被窝里吃,被窝里拉,被窝里放屁吹喇叭。”
“我找支书有急事,抓到个偷东西的。”
“饭不吃了,走。”支书从屋里匆匆出来,手里攥着半拉饼子,边吃边随晓民往外走。晓民指着门旁的阿庆嫂说:“就是她。”
阿庆嫂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错,是我。”
支书像泄了气的皮球,看街上有人走过来,提起地下的半面袋芝麻,低声说道:“咱们去大队说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大队里灯火通明,地毯厂里亮起灯,磨房里响着机器的刺耳声,小卖部没有开门,几个买东西的在门口等着,医疗站的张医生,背个红十字药箱朝外走,阿庆嫂还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
大队办公室还黑着灯,支书用钥匙开了门,拉着屋里的日光灯,将芝麻口袋蹲在了门后,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阿庆嫂坐在他近前,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就像吊丧的女人趴在棺材上,干打雷不下雨,而哭起来还显得委屈。
晓民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本想把阿庆嫂偷芝麻的来龙去脉说说,可见支书没有个好脸色,样子很怕人,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阿庆嫂用花手绢醮了点唾沫,在脸两边抹得湿了,然后抬起头十分委屈地说:“支书你得给我做主啊!咱这贫农可没受过这样的气呀!”
“别哭了,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阿庆嫂不哭了,先含情脉脉地看着支书,又怒视了一眼晓民,才开口道:“洪武,你是知道的,公社里,县里来的人,都在我家吃,在我家喝。你没帐,我心里可有数。如今钱也花光了,油也吃净了。我等着芝麻下来大队里还我,可芝麻迟迟给不了,我先到场里弄点儿,”她说到这里,气呼呼地站起来,用手指着晓民鼻子说,“这人事儿不懂的小子,把我拉到这里来,还不依不饶的,你给评个理吧!”
晓民的肺都要气炸了,头气得要晕了,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胡扯八光,能把卑鄙的事说得合情合理又滴水不漏的人。
窗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越来听得越清的说话声。
洪支书甩甩大背头,用商量的口气问阿庆嫂:“不就这么回事吗?行!你先背着芝麻回去,有事以后再说。”
阿庆嫂感激地看眼支书,背起门后的芝麻。临出门时,又在晓民跟前站了站,鼻孔使劲“哼”了声,瞪了一眼晓民才走。那意思好像是说,你董晓民能怎么样我吗?。 最好的txt下载网
万各庄 十(5)
晓民像当头挨了一棒,脑袋里嗡嗡直响,浑身颤栗着,喊叫道:“洪支书,你……你为什么把她放了?”声里充满了疑惑、愤怒和委屈。
洪支书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黄,那目光不只有对晓民的责备,还含有一股仇视,吹猪一样地在屋里兜圈,一句话都不说。屋里静极了,只有支书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就像踩在晓民的胸口上,呼吸越来越感到困难。
门被推开了,两个村干部走了进来,坐在了办公桌前的板凳上。
支书换了一副面孔,用缓和的语气说:“晓民,你跟我过来一下。”
支书领晓民进了隔壁一间没人的屋子,关严了门。
“你坐吧!晓民。”支书递给晓民一个凳子,然后坐在对面,那样子看上去很是让人亲近,“晓民,你下乡以来,表现很好,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能配合党支部干好工作。特别是春天,你揭发了富农分子许盼牛的破坏活动,才使我们掌握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毁掉芝麻种上了杂交,使那一方田成了一片红,受到了上级表扬。党支部对你的成绩是肯定的……”
晓民感到浑身的不自在。每当想起春天打小报告的情景,就像有个大豆虫在咬他的心,就感到内疚,感到惭愧,像做了贼一样不愿让人提起。因为前些天社员杀南薄地又黄又矮的芝麻时,有人还埋怨,甚至是不点名的骂那个告密者。当时他十分后悔做错了,脸上火烧火燎的。他以前多次反思过,觉得那件事做得确实不光彩,不长脸。
洪支书点燃一支烟,耐心地开导他:“可是,对今天遇到的事,你也应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想一想。如果这事是富农或中农干的,不仅把她关押起来,还要狠狠批斗,游街示众,扣罚工分及粮食,但她是贫农,这就得区别对待。贫下中农是最革命的,是我们依靠的对象,犯了错误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那就该用对待人民的方法解决。特别是像何福贵这样的贫农,就更要特殊照顾。多年以来,他们两口子干工作都是积极的,紧跟形势的。因此,发赈吃贷,他总是村上头一份,不照顾他难道照顾地主富农?她弄那点芝麻,算不了什么问题的。”
晓民对支书的解释仍不满意,认为要不狠狠刹刹那浪娘儿们的威风,无法解除自己的心头之恨,就向支书建议道:“我看该抓起她来,批斗批斗。”
洪支书猛吸了口烟,拉长了脸,看着吐出的烟雾,又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晓民呀!那你就错了。本村的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对地主富农是晓得仇恨的。如果对她进行批斗,你仔细想想,那是长了谁的威风?灭了谁的志气?我的同志哟,监督改造富农分子,那才是我们的职责。对她批斗,这是严重的敌我不分,丧失阶级立场的大问题。”支书说到这里,把半截香烟摔在地上,站起身碾个粉碎,然后拍拍晓民的肩膀说:“晓民,你这团支部书记,脑子灵活一点,不能一根筋,处理好问题对你的前程会大有好处。”
晓民似乎是点了点头,可他仍搞不明白,少了芝麻如何交待呢?站起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回过头又问支书:“别人发现芝麻少了,我怎么回答呢?”
“你就说我派人去弄了,”支书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相信你不该说的尽量不说,说了对谁都没好处。”
月亮升高了,半边脸躲进了云层里,像是窥视人间的隐私。街上不时地有记工的人朝生产队走去,拖个疲乏的身子。晓民还没吃晚饭,肚子里叽哩轱辘直叫,内心充满了愤闷,什么东西也不想吃,长叹了一声,迈开双腿走向了通往场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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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各庄 十一(1)
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去了形状,太阳在西南方的地平线上暗淡无光,树木落光了叶子,庄稼收割完了,坟地一片片裸露出来,春山药地已是百孔千疮,弱小的麦苗在深秋的冷风中瑟缩着,田野显得特别空旷。
霜降节气的天特别短,后半天比前半天更短,晓民分完地里的麦茬山药,回家跟人推小平车时太阳还一杆子多高,转眼间就到了这日落西山的时分了。走在返回地里的路上,让人看上去他显得特别稀松,缺乏年轻人应有的朝气。最近一段时间,总打不起精神,情绪坏透了。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失恋的痛苦,有洪支书对阿庆嫂的袒护,有谢队长对阿庆嫂偷芝麻的麻木不仁,有香花对他团工作的不配合,还有知青集体户的解体。玲玲当了话务员后,知青集体户剩了三个人,同在一个锅里拉马勺,由于性格脾气不同,时间长了互相之间就会产生摩擦。周四爱虽然是个女同志,可不愿干家务活儿,特别是做饭,怎样省事怎样办,锅碗刷得也不干净,饭菜做得也不可口,但在生产队里劳动很要强,每月挣得工分比张鹏都多。张鹏虽然是个男同志,最不愿去生产队劳动,得手歇工就歇工,每月挣得工分比女社员都少。自从麦熟以后,知青集体户就跟社员们完全一样,到时候挣分,到时候分粮食分东西,生产队分粮食按人八劳二,人占八成,工分占二成,分菜分柴禾全按工分。工分少了分菜分柴禾分粮食就少,直接影响到知青集体户的收入,可张鹏在吃喝上最讲究,有白面就不吃饼子,有熟菜就不吃咸菜。晓民做为团支部书记,能做到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觉得既然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大家庭,那就是缘份,就该为家庭的和睦与兴旺尽心竭力。
知青集体户的解体是由一件小事引起的。
那是傍晚收工回家,晓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