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世纪中国农村风云变幻史:万各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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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世纪中国农村风云变幻史:万各庄-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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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医生一边为晓民包扎伤口,一边对晓民说:“你幸亏遇到了好人,用布条子勒紧了伤着的动脉,要不,小命儿都有危险。付家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去年洗澡时,让坑里的玻璃划破了这个地方,也是血流不止,可没人用布缠上,等背到我这里,孩子因失血过多,就没抢救过来。”
  外屋的门响了一下,紧接着是屋门帘打了个卷儿。何福贵从外面走了进来,嘴里还嚼着东西。他看到晓民受伤,连问一声都不问,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当他把脸转向许盼牛时,又怒目而视,像看见了仇人一样。
  “这下没事了,”张医生给晓民缠好纱布说。
  何福贵又将脸转向张医生,像下命令似的说:“你马上去洪支书家,给他母亲打针。”说完,又咬了口手里的香肠。
  “吃完饭再说吧!”医生的女人说。
  稍小的孩子扯着母亲的衣服,噘起小嘴,指着何福贵手里的香肠说:“妈,我吃肠儿,我吃肠儿。”
  何福贵将手里的香肠一下子都填进了大嘴里,使劲嚼了两口,一抻脖子一瞪眼,然后长舒了口气,拍着空空的两手对孩子说:“看,没了。”
  “就吃肠儿,就吃肠儿……”孩子朝母亲撒起娇来。医生的女人抡起胳膊,朝孩子的屁股就是两巴掌,“我让你吃!吃!打你这个死没出息的。”
  孩子咧起嘴哭起来。
  “你这狗,给我滚出去!”张医生朝围着他转的狗踹了一脚。
  狗夹起尾巴朝外跑了。
  “我可是告诉你了!”何福贵又对医生强调了一句,灰溜溜地先走了。
  村庄的上空,开始响起第四遍钟声,街上不时有人走过。晓民坐在许盼牛推着他朝知青户走的车上,望着街上那棵落去叶子的老槐树,似乎一下子长大长成熟了,懂得了人世间的情与爱,好人与坏人……
  

万各庄 十二(1)
月光下的村庄,房屋参差不齐,毫无规则地排列着。老槐树脱去美丽衣裳,街上投下它赤裸的身影。树下没了聚集的人群,没了捉迷藏的孩子们,冷风吹得房前屋后的棒子秸及葵花杆子沙沙作响,初冬的季节街上显得冷清与凄凉。
  晓民的伤已完全愈合,扛个铁锨走在街上,看着偶而走过的行人和临街窗户投下的柔和光线,闻着从房屋内飘出的饭菜味,浑身感到轻松,像卸下了一副重担。
  第二天晓民受伤的消息传出后,他住的那间屋子,从未那么热闹过。先是他们队的社员们来了,后是其他生产队的青年团员们来了,再就是街坊四邻里熟悉的老爷爷奶奶们来了,从早晨到午后的一段时间,人们络绎不绝,谢队长特意派了一位利索的大娘为晓民做饭。人们安慰他关心他,使晓民这位远离母亲的知识青年,体验到乡下人的纯朴憨厚,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和亲情。
  午后的钟声响过之后,张鹏到晓民屋里问候一番,就匆匆走了。最近一段时间,他参加劳动的天数明显地比以前多了,家务活儿也比以前干得勤了,看晓民受伤不能下地,主动为晓民烧水做饭,使晓民大受感动。
  屋里冷清下来,晓民开始给母亲写信,信没有写完,党支部书记洪武光临了他的小屋。“支书,您坐。”晓民放下笔。洪支书显得很关心他,先问了问伤情,然后说:“晓民,早上我就听说了,上午工作脱不开身,没能及时来看你,实在抱歉。”
  “我这伤不要紧,还让您挂念着。”
  支书点燃一支香烟,瞅着缭绕的烟雾,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晓民,我来还有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晓民看支书有些不愿开口,就急忙催促道:“您说吧!”
  “接上级通知,明天上午八点,在公社会议室召开团工作会议,参加人员,各村团支部书记。”“我……”晓民挪动了一下肿得像镐头似的脚,顿感疼痛难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这怎么能去?”“通知强调的很严,必须是团支部书记,别人不能代替。我为这事也挺为难的。你说怎么办吧?”
  晓民抓着自己的头发,看支书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立刻想到前些天召开的一次支部会议,晓民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列席参加了。各支部委员分别汇报了所包生产队收秋种麦的进度及“四类分子”的表现情况。等晓民汇报团员青年工作情况时,支书就是这个样子。团支部副书记何香花曾建议过晓民趁三秋大忙时节办一期夜校,每晚学习报纸两个小时,准能受到上级表彰。晓民认为香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青年团员是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整天累个臭死,收工后每天都有分柴禾的生产队,办夜校脱离实际,不如让团员青年集中精力全副身心地投入到农业生产上。夜校暂时没有开办,团员活动几乎没怎么开展。支书见晓民汇报没有多少内容,就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子,一针见血的批评了晓民。晓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从而感到肩上担子更加沉重。光搞徒有虚名的东西不是他的本义;不搞吧,又觉得有压力。想到这些,觉得团支部书记的差事没了多大意思,就开口对支书说:“你还是另安排别人开团支书会吧!”
  “唉,”支书表现出惋惜的神情,“你这团支书干得不错嘛!看来是不愿受累了。既然你提出来辞职,那我也没了办法。强扭的瓜不甜,勉强干也干不好,我只能免去你这团支书的职务了,另安排个团支书。”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万各庄 十二(2)
张鹏顶替了晓民团支书的位置,是晓民当时没有预料到的。
  月光如水,冷嗖嗖的风带着一股寒气。偶尔碰到从井里挑水回来的,从家里提泔水出来喂猪的,他们都主动跟晓民打个招呼,似乎比他当团支书时更热情更亲切。
  “富农”那块白牌仍旧钉在许盼牛家上门坎,晓民推门进去,铁锨放在门洞里,望着屋内的灯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许盼牛一家人令人难忘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
  许盼牛将小平车放在知青门口,把晓民背进屋里放在炕上,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不一会儿,满库拿来两个饼子和咸菜,也像他爹一样离开了。原来满库是和他妹妹满意去地里给他推山药去了。
  晓民被撤职的那个晚上,万各庄演了场电影。太阳刚落下去,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占地方了,人们做晚饭也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多钟头。自晓民来万各庄以后,村上只演过一场电影,尽管是城里演得老掉牙的战斗片子,人们还是把大场挤得水泄不通,连平时很少出门的老太太也让人搀扶着去凑热闹,附近村庄上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来了,也像万各庄的年轻人一样,一听说某村有电影,就不图辛苦地跑六七里路去看。前面没了合适的位置,就站在屏幕背面去看。
  晓民多想去露天的电影场去凑凑热闹,调节一下死气沉沉枯燥无味的生活呀!可这时的他只能倚着被子闷在冷清的屋子里,听着远处话匣子传出时高时低的对话声,心里更加孤独寂寞。
  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由朦胧到清晰。
  晓民坐起来,看进来的是满库,心里非常高兴,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知己一样亲切,实际上他们才一天没见面。晓民握着那粗壮的大手,示意他坐下。“满库哥”三个字脱口而出。认为对满库称兄道弟才能足以表达他对许盼牛父子的一片真情。
  满库坐在他的近前,关心地问:“还那么疼吗?”“好多了,我真该感谢你,感谢盼牛大伯。”“谢什么?谁短得了有个为难着窄的,别性急,安心的养着。”满库压低的男中音,怀着无限的同情与体贴。
  晓民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不去瞧电影?”
  “我不想去了。父母愿意让我陪陪你,怕你孤单,怕你想家。”满库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个鸡蛋,放在炕上说:“这几个鸡蛋,妈说让你补补身子。”
  晓民看着形状颜色相似的六个鸡蛋,心里已是波涛汹涌。没有想到,自己平时鄙视的一家人,不仅在危难之中伸出热情之手,而且还关怀备至。想到自己以前的所做所为,心里感到十分内疚。拿起鸡蛋就往满库的衣兜里装。“我……我不能接受。”
  满库脸上的表情有些紧张,攥紧衣兜口儿,解释说:“送你几个鸡蛋,并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想巴结拉拢腐蚀你,这不是糖衣炮弹。”满库看来还不知晓民的团支书被撤的事,继续说:“父母是觉得你这人本质不错,远离家人,流那么多血,才……”“满库哥,你别说了。”晓民的喉咙有些哽咽,知道满库误解了他,急忙打断他的话。满库抢白道:“这几个鸡蛋,你是不是嫌少?这只不过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晓民脸上痒痒的,像有两条小虫子在爬,放下鸡蛋,抹去涌出来的泪水,动情地说道:“都不是这些。是我对不起你爹。春上我打过他的小报告,平时我也没理过他,都是我不好,收下鸡蛋,心里更觉愧得慌。”“过去的事,我爹不会计较的。他说根本不能怨你。你来咱们村时间短,对他不了解,不知者不怪,大伙同住在一个土圪垯上,时间长了,谁好谁歹,心里都会明镜似的。”晓民收下了鸡蛋,只是懊悔当初对许盼牛这样的人接触了解得太少了。

万各庄 十二(3)
院子里收拾得规整洁净。春天圈起的栅篱已经拔了,种烟种菜的地方堆起两个垛,一垛是夏天晒干的青草,一垛是最近搂的树叶子。母羊安详地卧在草垛边反刍,旁边多了几只欢蹦乱跳的小白羊羔。院东北角用网罩子圈出一片地方,里面的几只大白鸭在叫着。北房的前檐挂满了蒲扇大的烟叶子,散发着浓浓的烟味。尽管是萧条冷落的初冬,仍能让人感到勤劳农家的生机。
  “里面坐吧!”许盼牛放下饭碗,对晓民热情地招呼着,然后又吩咐女儿,“饱了,拾掇桌子。”摆有碗筷的饭桌放在炕中间,屋里充满了温馨。满意麻利地收拾桌子上的碗筷,盼牛妻子把桌子搬到地下,扫扫炕对晓民说:“坐吧!”
  “给你倒碗水喝?”满意提个暖壶进来,准备给晓民倒水。晓民接过暖壶,放在柜子上。“我不渴,晚上喝的米汤。”“你坐吧!”满意去外屋刷锅洗碗去了。
  晓民干了几个月的农活,跟满意已经熟悉了。满意在公共场合从不多说多道,分开的农活儿——像耪地间苗割谷杀高粱等都是不前不后的,伙着干的农活——像拉耠子拉耧摊场等,姑娘媳妇们都愿跟她在一拨。空闲时,姑娘媳妇们常围在她跟前,让教她们织线衣或纳鞋垫。她织出的线衣线裤纳出的鞋垫绣出的枕套儿别出心裁,花样总是不断地翻新。特别是用花线绣出的花鸟更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就是一件绝好的工艺品。
  “你吃完饭了,晓民。”
  晓民这时才发现满库躺在炕头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脸色通红,嘴辱干得裂了缝,嗓子有些沙哑,稍一动弹,从被里就往外冒热气。晓民摸着满库的额头问:“你不舒服?”
  “感冒了,出了通身的汗,好多了。”满库说话时显得有气无力。
  盼牛妻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老羊皮袄,拿过针线笸箩,坐在炕沿边上说:“满库一早起来就红头涨脸的,我劝他歇一天工,他不听,晌午回来也没吃饭,后半晌就没下地,这晚上只喝了点粥。”
  “今晚排号该咱俩浇地,你去不成了,我去找队长,让他另安排别人吧!”晓民站起身就要走。
  “不用了,”许盼牛阻止晓民道,“我替他去,你不会嫌我这老头子累赘吧?”
  “不嫌,我求之不得呢。”晓民对刚才的话解释说,“我是想,这黑灯瞎火的,天又冷,你这么大年纪,尽量不去就不去。满库哥确实病了,又不是耍滑头。”
  每年浇地是生产队必不可少的一项农活。春冬浇麦子,夏秋浇干旱的庄稼和缺水待播的白地。春夏季节昼长夜短,夜间浇地称得上一件美差,秋季昼夜相平,农忙季节白天活累,夜里浇地派谁无所谓。每到给麦子灌上冻水时,昼短夜长,天气又冷,白天的农活轻闲,谁也不愿夜里浇地。因此,队长就把男劳力分成两人一拨儿,每拨儿两个夜班,抓纸球排号,赶在哪天是哪天。
  “那样做行是行,可我觉得不大合适。”许盼牛点燃了一袋烟,吸了一口后说,“马上就要进大雪节气了,夜长天冷,浇一宿地又不多给工分。调换别人会不高兴的。咱尽量不麻烦人就不麻烦人,还是我去最合适,明天我又不出车。”“就让爹替我去吧!”满库也这样说。
  “我把这俩儿扣钉好你们就走。”盼牛妻子正飞针走线地往拆洗干净的皮袄上钉扣儿。
  “行。”晓民见北墙上挂着一个像框,就走了过去。十几张新旧大小不一的照片嵌在像框里,中间的一张最大,那是一张全家福。尽管像纸发黄了,可上面的人仍清晰能辨。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坐在中间,年轻时的盼牛夫妇坐在老太太两边,满意扎着羊角辫坐在母亲腿上,前面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男孩子,都跟满库的模样差不多。晓民满脸的疑惑,指着稍高的男孩,问刚进屋的满意:“这是谁呀?”满意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手,朝照片瞥一眼说:“那是我大哥,他叫满仓。”“我怎么没见过他,也没听人说起过。”晓民下乡这么长时间,根本不知道许盼牛有两个儿子。许盼牛接过话茬儿,倔生生地说:“他呀,早死了。”满意眨动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朝晓民吐吐舌头。盼牛妻子抬起头来,不满地瞪了闷头抽烟的许盼牛一眼,用牙齿咬断了针线。满库躺在炕头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万各庄 十二(4)
满仓既然不在人世,提起会让人伤心难过的,可眼前的一家人一点悲哀的样子都没有,晓民感到很蹊跷,想问问是怎么回事,看许盼牛生气的样子,只好把想问的话闷在肚子里。
  妻子将皮袄递给盼牛说:“扣儿钉好了,穿上走吧!”然后走在晓民跟前,摸摸他的棉袄和棉裤说:“夜里冷,要不再穿上满库的一件棉袄?”
  “不用了。”晓民看着像母亲一样慈祥和善的面孔,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然后随穿戴好了的许盼牛一起朝外走去。
  村庄周围垛起一个个柴禾垛,出了村子,路边地里码起一摞摞土坯,树木落光了叶子,一条银白色的道路向前延伸,道路上特别冷清,偶尔可见一只兔子从路的一边跳向另一边。
  晓民走在许盼牛的近前,就像小时候夜晚走在父亲身边时一样亲近。这时的他已不再把富农分子许盼牛看成蝗祸、瘟疫、牛鬼蛇神、洪水猛兽,相反地,觉得他是一位最可信赖的,最值得尊敬的德高望重的一位长者,甚至把他看成是世界上最善良、品质最高尚的人。
  白天浇地的两位社员,看他们来了,扛起自己的锨就朝村庄的方向走了。
  田野的风冷嗖嗖的,浇过的麦地结了一层极薄的冰,麦苗瑟缩着,像怕冻似的。
  许盼牛堵上灌满了水的一个麦畦,晓民就掘开另一个畦口,然后观察着水的流速。不一会儿,水流越来越小,可远处的电灯还亮着。晓民问:“不是停电,是不是垅沟跑水了?”
  “走,咱们去看看。”许盼牛脱掉了老羊皮袄,放在土埂上,扛起锨就走,晓民紧跟在后面。
  垅沟像条白色的带子,通向远方的机井。跑水的地方在月光下很难分辨,稍不留神,就会蹅一脚泥。
  “哗哗哗”的流水声从前面传来,远远就能见到一片明晃晃的水。用手电照过去,垅沟被冲开了尺数宽的决口,水往四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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