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世纪中国农村风云变幻史:万各庄》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半个多世纪中国农村风云变幻史:万各庄- 第1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母亲跑上前去搂着父亲的大腿,苦苦哀求着。她知道父亲向来老实巴交,一上来脾气却像牛一样倔,生起气来跟人讲理又说道不上去,去了怕有个好歹的。“你站住,”爷爷从屋里走出来,朝父亲怒声喝斥道。父亲没敢再往前走,回头看了眼爷爷。母亲像见到救星一般,感激地望了眼爷爷,搂着父亲的手松开了,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拍打着膝盖上的泥土。
  “过年图个吉利。打起架来,不知底细的人就会说,咱是穷得过不去年了,想讹人。再说,他族大人多,有钱有势,打架没咱的光沾,咱这独门独户的就得下口气儿。咱惹不起,咱躲得起。讨饭吃,以后也躲开那个门口。”爷爷站在院子里劝说父亲。

万各庄 十四(3)
父亲像被针扎了的皮球,气消了下去。他摸摸被母亲扯破的棉袄,然后走到我跟前,抱起我来,喃喃地说道:“盼牛,过个三年两载,咱有了钱,爹一定供你上学。你识了字,有钱人就骗不了爹了。”父亲的样子很是可怜,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急忙低下头去。一滴泪水掉在我手上,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用袄袖子轻轻擦去父亲脸上的泪花,朝他点点头。心里说道:爹,你的话我记住了。长大一定上好学,念好书。为你,为咱穷人争口气。
  街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孩子们欢快的叫喊声。
  父亲把我放下,拍着我的肩膀说:“盼牛,出去玩会儿吧!”
  家家的屋顶上冒着浓浓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煮肉的香味,粘糕的甜味,鞭炮的火药味。起火像流星一样划破了夜空,二踢脚在地下沉闷地响一下,紧接着,又在高空爆响一声,花炮滋滋地喷出光彩夺目的火星,火星熄灭时还要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向沉静的万各庄变得热闹起来。
  大多数人家门前都有鞭炮崩碎的纸片,残留的起火筒儿及孩子们的笑语欢声。老槐树底下聚集的人最多,大人们欢喜地站在一旁,瞧着自家孩子痛快地放鞭放炮。那些孩子们有的与我年龄相仿,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他们手里拿支点燃的香火。我本想走到跟前去凑凑热闹,可见别人都有鞭炮放,自己两手空空,就没去,只站在远处看了一小会儿。浑身感到冷嗖嗖的,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鼻子一阵阵发酸,泪水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委屈地朝家里走。
  腊月二十八,这是年关前最后一集日。天阴得像水盆一样,随时都会飘下雪花来,风一丝都没有,干冷干冷的,泼在院子里的水,立刻就结成一层冰。
  父亲穿戴好,背起出门时才用的蓝布兜子。知道他是去赶集,我就悄悄尾随在他的后头。
  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孩子,只有挑水的或去赶集的大人们。
  “盼牛,”父亲发现我后,先是站住,然后又走到我跟前,摸着我剃光的头,和风细雨地说,“盼牛,外面太冷,回家去吧!赶集回来,爹给你买两挂小鞭炮。”
  一听说给我买两挂小鞭炮,当时高兴得恨不能趴在地上给爹磕三个响头。我感到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我听话地跑了回去,藏在一个墙角处,直望着父亲走出街口,看不到他结结实实的身影,才回到炕头上暖和了一会儿。
  两只小脚丫伸到被摞底下,很快就不觉得冷了,只感到时间像小虫爬得一样慢。在屋里实在等不及,就不顾奶奶和母亲劝阻,偷偷溜出家门,穿过大街,走到村口上。
  天空飘起小雪花。尽管落在脖子里很凉,像塞进的冰渣子,可我一点都不再乎,觉得它像一只只白蝴蝶一样可爱,像下了一层白面一样美好,像梨花盛开时一样芬芳。
  在通往集市的路上,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枯树在飞雪中瑟缩着,荒坟在寒冷中躲藏着,乌鸦呱呱叫着飞来飞去,像要找个避寒的地方又找不到,来回飞着才觉得暖和一样。田野上白茫茫一片,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偶尔碰到的,也是朝集市方向去的。
  万各庄离我越来越远,高高的老槐树越来越模糊,周围成了一个白色世界。我站在路上,等啊等,像熬过三年光景,可仍不见父亲的影子。
  雪覆盖了我的小脚印,覆盖了田野里的坟地,覆盖了大地上的肮脏与丑恶。手冻麻了,脚下像踩着一块冰,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可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两手来来回回搓一会儿,就捂起耳朵。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透过茫茫的田野,透过前面模糊的村庄,仿佛见到父亲挤进鞭市,在每个摊位前看着鞭炮的大小,听听鞭炮的声响,然后又转悠到集市上鞭炮最好的一个摊位前,一手交钱,一手接过两挂小鞭炮,满意地塞进蓝布兜子里。

万各庄 十四(4)
赶集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买来各种年货,铺满雪地的路上印满脚印和车辙的痕迹。
  走过来一个人,不是我爹,又过来几个人,也没有我爹。我很失望,甚至怀疑父亲被人劫了。因为爷爷奶奶常说起,越到年节,天气越是恶劣,做贼绑票劫道的就越多。可我又不相信父亲会被人劫的,因为赶集的人都比父亲有钱得多。
  “爹,你快回来吧!”我焦急不安,几乎要喊出来,站在雪地里,上牙碰得下牙哒哒直响,心像掉进冰窖里。
  父亲终于回来了,提的蓝布兜子鼓起来。我撒腿刚想跑过去,可不由自主地摔了个跟头。父亲上前将我扶起来,拍打着我身上的雪,用两只大手替我捂着耳朵,心疼地说:“瞧把你冻的,嘴唇都青了。”
  “给我小鞭炮,我要小鞭炮。”我急忙拽过父亲手里的蓝布兜子,放在雪地上在里面乱翻着。
  “嘿嘿,没给你买来。”
  兜里只有两张灶王爷像,一卷红春联,两小捆香,一挂大鞭炮。无论怎样困难,哪怕是初一连饺子都吃不上的年景,这几样东西都是不可缺少的。爷爷说不供奉灶王爷,炊烟就不会旺盛,大年三十不烧香祷告神灵,人口就不会平安,大年初一的五更不放鞭炮嘣嘣,穷气就不会改变。我翻遍蓝布兜子,也没找到我想要的小鞭炮。我很委屈,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我使劲地捶打父亲,不依不饶地哭喊着:“我要小鞭儿,我要……”“在这儿那儿。”父亲像魔术师一样从身上变出两挂小鞭炮,一挂用红纸包着,一挂用绿红包着。我破啼为笑,一下子把两挂小鞭炮抢到手里,像伏天渴了抢到个大甜瓜一样欣喜,然后撒腿就朝家跑,父亲被我落得远远的。
  奶奶屋里比晴天时还显得明亮,比生个煤火炉子还温暖。我小心地揭开红纸,生怕碰掉炮捻儿。呵,摆布均匀的小鞭炮露了出来,有小拇指般大,底上塞着泥,像小红蜡烛一样可爱。“一、二………十八、十九。”一挂共有十九个头儿。
  盼福抹把鼻涕,挪到我跟前,伸长脖子,眼里闪出兴奋的光,仿佛见到他最爱吃的糖豆,先是看,后又想伸手。“哥,给我仨。”我将盼福的手使劲往一边扒啦,然后用袄袖子将鞭炮遮起来。“不给。”盼福哭丧着脸,嘴噘得能挂上个小瓶儿。他回到奶奶身边,拉起奶奶的手诉苦道:“奶奶,哥不给我炮。”“盼牛,给你弟弟一挂。”奶奶替盼福求情道。给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我可舍不得;再说他又不会放,一会儿就会把捻儿揪掉的,那简直是白糟蹋。盼福的小嘴一撇,眼馋地看着我手里的鞭炮吱吱嗡嗡地哭起来。
  我将包鞭炮的红纸扔给盼福,盼福气得扔到一边,被奶奶摸到手里。奶奶又从炕席底下找到一把剪子,对盼福说道:“盼福是好孩子,白给咱都不要。奶奶给你剪个大公鸡,不给你哥。”
  怕弟弟抢我鞭炮,我就暂时先躲到母亲屋里,把鞭炮拆下来四个,其余的就放在奶奶屋的炕席底下,那下面热乎乎的,放那儿不容易受潮。
  “俺有这个,”盼福举着红纸剪成的大公鸡,一副得意神态,朝我炫耀着,“奶奶不给你剪。”
  纸剪的公鸡很漂亮,它伸长了脖子,像在打鸣儿。奶奶虽然看不见,一张纸交到她手里,三两剪子下去就能剪成个猪呀狗的。过年时,谁家贴得窗花也不如奶奶剪的好看。

万各庄 十四(5)
父亲从外面回来,放下蓝布兜子,看我攥着鞭炮像得了件宝贝一样,笑着对我说:“盼牛,爹给你放一个,看响不响。”我把小脑袋摇成货郎鼓。“我才不让你放呢?自个光听响有啥意思,我还等着去街上放呢。”“不让我放下次不给你买了,”父亲装做生气的样子。
  雪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半边脸来。街上又响起鞭炮声,孩子们的叫喊声。我觉得空气是那样清鲜宜人,太阳是那样温暖,雪也白的可爱。我一手攥着四个小鞭炮,一手拿着香火,朝街上边跑边喊叫着:“我也买炮来了——我也买来了鞭炮——”
  民生领着几个孩子过来。他从小就是个孩子头儿,捉迷藏、洗澡、弹玻璃球、玩泥模子,孩子们大都听他的指挥。他们手里都有小鞭炮,有的还有摔炮、老鼠巴巴。我将手里的鞭炮挨个让他们看,生怕他们不相信似的。
  “咱们比赛?瞧谁的响,”民生向大伙提议道。
  “行,”在场的孩子们都积极响应。几只家雀落在我们头顶的老槐树枝上,它们喳喳叫着,也来凑个热闹。
  “我先放,”二蛋抢先把鞭炮插在雪里,那炮儿比我的大些。他熟练地点着炮捻儿,闪到一旁捂紧耳朵。“邦——”一声,家雀扑楞楞地飞走了,雪地上崩起一个深深的坑儿,周围散落着崩碎的纸片。“我来放,”拴柱哥把一个小炮插在雪地里。那炮个儿不大,比我手里的都小。然而,点燃的小鞭炮发出的声音也挺响,纸也崩得挺碎。我将自己的小鞭炮也插在雪地里,用香火去点炮捻儿。一下,没点着,第二下,也没点着,终于壮起胆子才点着了炮捻儿,然后跳到远处,捂紧了耳朵。
  等待,耐心的等待。
  二蛋走上前去,将鞭炮用脚一踢。“这破鞭,熄捻了。”我拾起没了捻儿的炮,装进了衣兜里,放着滋花玩,然后又点燃手中的另一个鞭炮。
  二蛋站在点燃的鞭炮前,也不捂耳朵,也不怕崩他一身雪。“哧——”小鞭炮冒了一股子青烟,熏化的雪黑糊糊的。“打筒子喽——打筒子喽——”孩子们的叫喊声像一根根银针刺在我不甘示弱的心上。我又把手里的两个鞭炮都点着了,可是,父亲买回的鞭炮偏偏不给争气,不是熄捻,就是打筒子。
  我当时觉得寒风是那样刺骨,太阳是那样暗淡,大地是那样凄惨。我冲出人群,头也不回地朝家跑,像被咬败了的狗一样狼狈。孩子们的嘲笑声仍响在我的耳边。
  我回到家里,发疯一样将炕席底下的鞭炮翻出来,三把两下,扯了个稀烂,统统摔在地上,然后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
  父亲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副悔恨交加的样子。
  “哥,你别哭了,我不要你炮了。”盼福像个懂事的大孩子,为我擦着鼻涕和泪水。
  盼福越是哄我,我哭得越是伤心。
  我恨过年,它给有钱人带来的是欢乐和享受,给穷苦人带来的却是痛苦和悲哀。
  

万各庄 十五(1)
我从小喜欢热闹,害怕孤独、害怕寂寞。
  夏日的夜晚,屋里热得像蒸笼,进去就是一身汗。用半湿不干的蒿子熏半天,屋里的蚊子还是嗡儿嗡儿叫。又热又咬,不困急了实在无法入睡。我那时常搬个小板凳,跟父亲或爷爷去大槐树下纳凉。树下常常聚集好多人,像戏台底下一样热闹。人们摇晃着蒲扇,毫不顾及地打开自己的话匣子,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的胡侃一气,何大嘴——何福贵的爷爷为自己说媳妇的故事就是从那里听来的。
  何大嘴要过饭砍过破头,上过京下过卫,卖过书拉过牲口,是当时万各庄上见多识广的一个人物。因为能说会道,人们送他外号“何铁嘴”。他住着三间土坯房,种着十来亩好赖地,家里有个老爹,老爹腿脚落下过毛病,农活几乎都干不了。由于是穷门小户,何大嘴二十几岁仍是光棍一条,媳妇没有个着落。
  那年的春天,何大嘴给人扛活儿回来,让当门家族的给做了两床新铺盖,说五天后结婚。人们没听说谁为他做媒,也没听说他订亲,几乎不相信是真事,甚至他爹都说他瞎咧咧。何大嘴说:“我自己的媒人,你们到时候瞧一出好戏吧。”五天后,何家贴上大红喜字,蒸出两锅馒头,置办了两桌酒菜,门前从没有过那么热闹,村人都想瞧个稀罕。送亲的轿子进了万各庄,迎到何家门前。自称媒人又是新郎的何大嘴不慌不忙迎上前去,对送亲的老汉说:“岳父大人,小婿有礼了。”老汉看上去挺厚道,当时被叫懵了,回过味儿来后,话都说不成一句:“你……”何大嘴指着三间破坯房说:“请吧!这就是小婿的家。”老汉拉起刚下轿的女儿就要往回走,何大嘴不急不火阻止道:“且慢,岳父大人,当着众位父老乡亲,咱把话说明了,我要说了谎话,你把闺女领回去,我无话可说;如果我说的全是实的,闺女乖乖留下。”老汉说:“行。”何大嘴说:“我给你闺女介绍个婆家,人吗,看见我就看见他了。没错吧!我和他是一回事。”老汉问:“你那三间砖房呢?”“我当时是说三间房脚下是砖的,谁家房的地基不是砖的?”“你那一顷麦子?你那两匹马呢?”“唉呀呀,是您老又理解错了,麦子顶苘,俩马一个做活的,一点不假,不信问问老少爷们,谁不知我家二亩麦子顶块苘地,我爹叫马,老得干不了活,爹是老马,我就是年轻的马了。”何大嘴说的老汉哑口无言,众人又劝说老汉一番,老汉才将闺女嫁给何大嘴。
  女人为何大嘴生下两个儿子,老大何茂荣说精不精说傻不傻,蠢笨得耕耩扬场打筛子使簸箕等稍微复杂的农活都干不了,只能干拉耠子拉耧掘地拔麦子等极简单的农活。老二何昌荣从小聪明乖巧,富有心计,深受父亲的宠爱。何大嘴当时已有了三十来亩地,日子属于中等户,别看他平时连个馃子麻花,过年连把小鞭炮都舍不得给儿子买,可舍得花钱甚至是借钱将何昌荣送到付家村去念书,那是一般人甚至是财主都难做到的。何昌荣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片苦心,学习成绩相当出色,深受先生的喜爱。
  当何昌荣十四五岁的时候,何家的日子已破落到难以为计的地步。何大嘴从耍大钱开始败的家,赢了还想赢,输了总想捞回来,可越捞窟窿越大,狠狠心去掉八亩好地,又把媳妇抵押出去,赌完钱就喝酒,常喝得醉醺醺的。后来钱倒不怎么耍了,完全堕落成一个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酒鬼。醉后就操奶日娘地骂街,骂他看不顺眼不能支撑家业的大儿子,骂他自己没有出息,甚至是村上老实巴脚的人都骂。只是不骂何昌荣。家里常常断炊,再也无钱置笔买墨,交纳学费,何昌荣不得不辍学回家,路上他绝望地哭了,哭自己连个秀才都没去考就完了。想到以后漫长的日子,也跟瞎字不识的农民一样耕种土地,心里感到十分委屈和悲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万各庄 十五(2)
何家的灶筒顿顿饭又开始冒起了炊烟。人们看到何昌荣变得沉默寡言,整天带领比他大七八岁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的哥哥去地里耕耩锄刨,拾柴禾打草……回家后做饭刷锅,拾掇家务。
  何昌荣二十岁那年,走进了洪百万家去扛长工。洪百万当时是万各庄数一数二的财主,有一处砖房,有一顷多地,养着三四头大牲口,一挂大车一辆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