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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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命运-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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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算什么…… 
  女孩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来,语无伦次地连声说,谢……谢……谢谢你…… 
  5 
  父亲出现在那条尘土飞扬的路上时,悬挂在天空中的火烧云已经被黑夜吞噬得没了踪影。看到父亲熟悉的黑衣和颀长身影的刹那,我突然产生了错觉,仿佛父亲是传说中的夜神,那个在茫茫无边的黑夜中身着黑袍的人,他要把我带走,让我获得拯救。 
  于是我向着父亲所在的方向张开双臂。父亲朝我的位置快步走来,看到湿淋淋的我,又看了看身旁同样湿淋淋的女孩,面露愠色。女孩见状赶忙解释说,叔叔,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父亲听后瞥了女孩一眼,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把我抱在怀里,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我把头靠近父亲的胸膛,渴望得到温暖。可是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严肃冷漠,令我畏惧。 
  这时我却突然听到身后的女孩冲我喊,我叫林溪——你很勇敢——谢谢——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我本想回应,却疲于身体传来的疼痛和寒冷的信号,在父亲的怀中昏然睡去。 
  空气中只留下木叶干燥的芬芳。 
  回家之后,父亲用一条干燥的宽大毛巾把我全身都包裹起来,将我放在沙发中。之后接来一盆水,向其中倒入冰块,取来纱布和药水,俯身为我处理伤口。我双目失神地盯着这些伤口,它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暗红色,仿佛耻笑我,又或许是对我今天的行为表示赞赏。偶尔看父亲一眼,他面容紧绷,不发一言,眼中的深深忧虑却一览无余。 
  他把一小块纱布固定在我的胳膊上,忽然抬起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之后转身进了书房。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裹上纱布的伤口,疼痛阵阵袭来。 
  父亲很快从书房出来了,手中拿着一本《圣经》,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递给我。 
  翻到第三页。父亲平静地命令道。 
  我迟疑地把《圣经》翻到第三页,之后用目光示意他。 
  从第三章开始念。说完之后,父亲背过身去。我不懂他的用意,但却毫无反抗地执行。 
  耶和华神所创造的,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做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做裙子…… 
  这段主要讲了什么?说来听听。当我正准备继续往下念的时候,父亲突然打断我。 
  蛇诱惑夏娃偷吃了禁果,您原来给我讲过的,爸爸。我低声回答。 
  说下去,还有什么。 
  ……夏娃又把果子摘下来,给了自己的丈夫亚当。停顿了一会儿,我回答。 
  父亲缓缓转过身,黑夜与灯光相交融,让他的脸更加轮廓分明,像是被一把极品的刻刀雕琢而成。他冷冷说,蛇是撒旦,他为了报复耶和华,所以才诱惑夏娃偷吃了禁果。然而夏娃如果禁得住诱惑,许多事情怕也就不会发生了——撒旦是魔鬼,但女人夏娃也难逃其咎。她的本质与蛇一样,是让人类从伊甸园来到人间赎罪的元凶!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一章 蓝之祷(6)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突然抬高,仿佛无数的怒火行将喷涌而出。 
  浅泽,永远不要轻易和女人接触,永远不要——这是命令。 
  他黯然离去。 
  那一夜我早早熄灯,未减的寒冷让我怀疑自己发起了低烧,却没有告诉父亲,只是从柜子中取出一床棉被压在身上。伤口的疼痛令我辗转难眠,父亲的话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像吹过平静湖面的秋风,带来缓缓扩散的涟漪。我约略明白原来父亲对女人竟然充满了憎恶。我凝视着窗外的月色,明亮而冷清,星辰隐没在静静的云朵之后,像一个谜。 
  6 
  光阴像飞机滑过天际时留下的白线,而正是这些淡薄如云的线勾勒出我的成长。 
  我的成长似乎是一件缓慢而冗长的事——因生活过于平淡甚至寂静导致了对现如今的一切都充满了失望,却又对未知的成人世界满怀期待,每天对着镜子长久地打量镜子中的自己,之后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实际上今天的自己与昨天并无差别。 
  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曾经那个矮瘦的像小姑娘一样的男孩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瘦高而挺拔的身材,总是穿白色衬衣和黑色裤子以及球鞋,额前留着长长的漆黑刘海,没有风的时候刘海总是会软软地落下来遮住狭长的眼睛。 
  我终于告别了童年,脚步铿锵地走向少年时代的大门,回首张望,却发现诸多令人错愕不及却又无力挽回的改变。比如,父亲的病。 
  我忘记了他生病的确切日期,只记得最初的那些日子,间或会在夜晚听到从他屋里传来的时而悠长时而急促的咳嗽声。每每这时,我都会立刻起身到客厅接一杯温水,之后走进他的房间,递给他。那个时候,我愚蠢地认为父亲只是偶染风寒,几日之后自然会好起来。 
  可是我从未想过他会病到那步田地。 
  父亲原本就很清瘦,在生病之后短短的半个月就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脸上没有任何红润,只有惨白与蜡黄交织形成的颓丧面色。与此同时,他咳嗽的次数日益频繁,特别是在夜晚,他如暴风骤雨一般剧烈的咳嗽声甚至能将我从深深的梦境中强行拽出。每次咳出的痰液中都伴随着血丝,到后来逐步发展成大口大口地咳血……他身体虚弱,已经不能外出布道,一天之内的大部分时间待在屋中,不让我打扰。很多次我担心他会出事,透过门缝向内望去,发现他身着黑色长袍,将镀金的《圣经》放于胸前,对着窗户低声祷告。 
  我曾向他建议,爸爸,我们该去医院,接受治疗。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声音低沉,面色淡漠地说,神的医治于我已经足够。 
  父亲虽然是牧师,但他并没有要求我受洗,他认为受洗全凭自愿,强求来的信仰毫无意义。可是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像一个真正的教徒一样默祷,希望上帝能够施恩于我的父亲,让他恢复健康。 
  然而父亲的病还是愈发沉重了,他在夜里甚至全身疼得睡不着觉。他希望通过诵读《圣经》和日益频繁的祷告消除肉体的疼痛,然而一直徒劳无功。 
  他告诉我,浅泽,倘若我在一日清晨再也没有醒来,不要悲伤,死亡于我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我在一天夜里梦到了父亲的死。 
  他站在路的尽头,身着布道时所穿的黑色长袍,淡蓝色的天光缓缓地不断飘落,不知不觉之中已将他照耀得通体微蓝。这时他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条咆哮流淌的河,河水呜咽,犹如无家可归的灵魂在哭泣。父亲的目光深沉得像是靠近赤道的热带雨林,在其中恣意攀爬的热带植物阻断了通往他内心的去路。我眼含热泪,遥遥地望着他,他对着我微微笑起来,笑容清朗得令我错觉他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之后他背过身去,注视着咆哮的河水,轻声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下一刻他纵身一跃,跳入奔涌的河水之中,他的黑袍瞬间消失,河水把他吞没了,毫不留情。 
  而在他跳下去的前一刻,他再次对我露出了笑容,我的儿子,再见。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打开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一点半。窗外乌云密布,看不到月光。 
  隔壁房间传来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断断续续,我神经过敏一般跳下床,迅速冲出门去。 
  推开父亲房门时,我松了口气,原来他正在诵读《圣经》,声音虽然沙哑低沉,却仍旧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第一章 蓝之祷(7)
看到我眉宇间紧张的神色,父亲没有多言,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身旁,低声唤我,浅泽,来这儿。 
  我走到他的床前,双膝跪地,他向我伸出手,我将之握住。时光之书疾速翻页,我想起七岁那年的冬天看到他用手指翻阅《圣经》的情形,那时的他有一双那么漂亮的手,手指修长而饱满,纹路清晰。而如今呈现在我面前的手,像是已经死去的树干,干枯黝黑。我清晰地意识到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正在逐渐远去,我的太阳沉入了漫长无边的黑暗,我的世界沦陷了、崩塌了。那一刻,难以遏制的悲与恐惧在我的胸腔翻涌,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父亲用那像是坠入枯井般的双目注视着我,低声道,我的儿子,你该长大了。 
  我边哭边用力地点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父亲继续说,今天无缘无故地想起自己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名字叫《Scent of a woman》,其中的男主角Frank Slade 说了一句话,我的内心因为这话而受到震动。 
  是吗爸爸,是什么话? 
  There is no prosthetic for that——灵魂不可能有义肢。 
  他把干枯的手从我的掌心抽开,轻轻抚摸我的脸,说,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独立且善良的人,保持一颗永远纯净的灵魂,不要让罪孽与欲望占据你的内心。还有,我希望——听着儿子,这只是我的希望,我希望你能够在以后成为一位牧师,用一生的时间净化自己的灵魂,赞美主、侍奉主、荣耀主,因为或许,只有在主的掌心,你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善良正直。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倘若自己日后遇到了困难,可以求助于詹牧师,他会帮你。 
  我亲吻他的脸,在他耳边低声说,会的爸爸,我会按照您说的来做——我爱您。 
  父亲与我同属不善言谈之人,纵然在内心深处都将彼此看得重于一切,却不知该如何妥帖而流利地表达内心的感情。而此时此刻,这句迟到的话语的确来自我的内心,来自作为一个儿子多年因不善言谈而与父亲淡漠疏离的亏欠与补偿。 
  听到这话,父亲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不多见的笑容,舒展而满足。这笑容拥有着神奇的力量,它仿佛能够驱走天空中密布的乌云,牵动穿行的月亮幻化出如梦般的涟漪。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去为我弹奏一首钢琴曲,之后回屋休息,现在已经太晚了,浅泽。 
  我顺从地点点头,走向钢琴,坐在琴凳上,掀开琴盖。而当我再次转身,希望与父亲的目光对视时,他的头已经无声地垂向了一边——他,离去了,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父亲曾说,人死后,灵魂会从头部慢慢腾起,围绕肉身转一圈,观望这具即将寂灭的肉体,之后飘向远方。 
  于是,我弹奏了莫扎特的《安魂曲》,致父亲尚未远去的灵魂。 
  那夜风雪破了我的门,低回着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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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Good morning sunshine(1)
由于你未遵守那深沉的誓言/ 别人就成了我的朋友/ 然而每当我与死神面面相对/ 每当我攀到熟睡之巅/ 抑或每当我酒醉到亢奋之时/ 我便会突然面对你的面庞
  ——威廉·巴特勒·叶芝《深沉的誓言》
  1 
  几天后,父亲的葬礼在夏城最大的圣保罗教堂举行。参加葬礼的大多是曾经听他布道的信徒,他们从夏城的四面八方纷纷赶来,与这位把自己毕生都奉献给主的牧师作最后的告别。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隐约想起曾经看过的《纳尔逊传》中的记载,当英国帆船时代最为英勇的海军上将霍雷肖· 纳尔逊在特拉法加海战中阵亡后,为他送行的人站满沿途。而如今放眼望去为父亲送行的人,何尝不可说父亲与纳尔逊有些相似。 
  父亲的遗体静静地躺在一副木棺材里,摆放在教堂大厅的正中央。他身着一尘不染的黑色长袍,胸前佩戴着教会授予他的银质十字架,像往常布道时一样。那本象征着在教会中拥有极高地位的镀金《圣经》放在他的左手边。 
  詹牧师步伐沉重地走上布道台,念了一段祷文: 
  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愿主的慈爱永远与你相伴,因父及子及神圣之名,阿门。 
  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求主怜悯你,从今往后,愿主带你到永恒福乐的天国,主啊,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奉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安静地聆听这段遥远得仿佛来自天堂的祷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詹牧师的声音中仿佛有着因为无法克制情绪而出现的哽咽。我的耳畔又隐约传来了教徒们低声的啜泣声,在这偌大的教堂之中空荡荡地回响。神情在那一刻有短时的恍惚,詹牧师的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 
  现在请各位弟兄姊妹与死者作最后的告别,并祝愿他在天堂安宁。 
  到场的人全部自觉地站成一排,在走到父亲遗体面前时驻足几秒钟,之后向前走去,走出教堂…… 
  原本我不想也不敢看,生怕此刻的父亲将在我的内心深处定格成永恒,以至于逐渐覆盖印象中他曾经鲜活的面容。但当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企图把头别向一边时,一位站在我身后的阿姨轻轻扶住我的肩膀,低声说,再看一眼吧孩子,再看一眼,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我静静地望着躺在棺材里的父亲。他的面色是那么晦暗,仍旧是瘦,双目紧闭,犹如病中一次普通的沉睡。不同的是,此刻他的神态多了几分安详。他胸前那枚我再熟悉不过的银色十字架像一把钥匙般开启了我的心门,纷纷涌出的悲伤令我再度陷入恍惚。我在哪儿?为什么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父亲在哪儿?是棺材中躺着的这个人吗?他是我的父亲?我抬起头瞭望天空,似乎有飞鸟在盘旋,阳光很耀眼…… 
  眼前突然一黑,我失去了知觉。 
  我陷入了一个梦境。夏城的深冬,教堂后面白桦树早已凋尽了最后一片叶子,童年时代的我蹲在雪地中,不厌其烦地将满地的白雪团成大大小小的雪球后投掷出去。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身着黑袍,俯下身问我,爸爸陪你一起玩雪,好吗?在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之后。他团起一个巨大的雪球向远方抛去。片刻之后,雪又簌簌下落。父亲仰望弥天落雪,低声问,浅泽,你冷吗?我摇了摇头。雪落满了我们的肩膀。 
  浅泽,醒醒,醒醒。 
  我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见到我醒了,常年在教堂服务的张奶奶欣喜不已,连连在胸前比画着十字架感谢主。 
  我已全然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试探着小声问道,我——怎么了? 
  你刚才晕倒了,我的孩子。詹牧师回答。 
  回忆慢慢向我聚拢,并将我带回不久之前刚刚结束的那个令人窒息的葬礼上。我点点头,闭上眼睛,胸腔袭来一阵阵巨大的酸楚与疼痛。 
  詹牧师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身旁缓缓坐下,轻轻搂住我的肩膀,苍老的面庞上有着平静的悲伤,孩子,你要永远记住,你的父亲不仅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牧师,还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人的高尚有时并非完全取决于所做的善事,同样取决于对自己本身所犯的罪孽的认知。人活一世都会犯下过错,你的父亲也一样。可喜的是他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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