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一年--山居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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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旺斯一年--山居岁月-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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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一种可怕的状况,他忧虑起来:“你们不会出去吗?你和夫人都在家?”让他失去听众那是极不厚道的做法。我们答应,两点钟准时到达。

    我们聚集在原为驴舍,现经曼尼古西改作暖气中枢的地方。锅炉、燃烧器和水箱依次排列,由铜制总开关和漆上不同颜色的管子连接——红的代表热水,蓝色是冷水,我这么推论。管子从锅炉伸出,到天花板上消失不见。亮晃晃,衬着灰色石墙很不调和的水阀、标度盘、开关,正等着主人开始使用。这玩意儿看来复杂极了。我贸然把这意思说了出来。

    曼尼古西认为这是对他的人身攻击,花了10分钟示范操作有多简单:转动开关、启闭水阀、抚弄仪表,搞得我晕头转向。“好啦”他最后一次示范开关动作之后说,“现在你了解这机器了.我们开始试车。徒儿!小心!”

    这怪兽般的机器,一阵嘎答哼吱之后醒过来。“烧起火来!”曼尼古西在锅炉四周飞舞,作第五次调整。空气仿佛遭到重击,接着是一声大压抑的怨吼。“是在燃烧!”他发出犹如航天飞机发射的声音。“5分钟之内,每一个放热器都会暖起来。来吧!”

    他巡视全屋,坚持要我们触摸每一个放热器。“看!今年冬天你们穿衬衫就可以过了。”但此刻我们可是汗流浃背。外面是摄氏27℃的高温,室内暖气全开的温度更让人受不了。我请求关掉暖气,以免大家都被烤干。

    “啊,不行。要让它开24小时,我们才知道接头密不密,有没有漏缝。什么都别碰,等我明天再来检查。每个开关都开到最大,这一点最重要。”

    他走了,任由我们嗅闻着满室烘熟了的灰尘和铁管气味,像花草在烈日下枯萎。

    乡间枪声

    九月的一个周末,乡间忽然枪声四起,像是在为第三次世界大战预作演习。原来,铁定的狩猎季节展开了。每一个热血的法国男人都拿起枪、带着狗,杀气腾腾地入山试身手。

    这事早有预兆。迹象先从邮箱传来:维松村(Vaison一la一Romaine)的一家枪具店散发吓人的声明,说该店愿以“季前价格”,提供应有尽有的军火,有六七十种枪械可供选择。

    想到或许可以拥有一支电子瞄准的精良猎枪,挑起了我未曾苏醒的狩猎本能,但任何危险物品交在我手上,我妻总有充分的理由提心吊胆。她指出,我如果打算射穿自己的脚,似乎大可不必使用电子瞄准器。

    我俩都对法国人的嗜爱枪枝感到惊讶。我们曾两度造访外表看来温柔和平的法国人家,两次都由主人引导参观家藏武器。其中一位男士藏有5支口径不等的来福枪,另一位则有8支,上了油、抛了光,陈列在餐厅墙壁的框架上,像一件致命的艺术品。怎么会有人需要八支枪?他怎么知道出去打猎时该带那一枝?或者他全都带着,像高尔夫球杆一般,用长袋子装着,遇见豹子或糜鹿时拣出那支点四四口径的,遇见兔子时则挑出最细小的?

    后来我们渐渐了解,对于枪枝的狂热,不过是法国全国上下热衷工具装备的部分表现。他们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专家。法国人去骑自行车或打网球或滑雪,最忌讳别人以为他是新手,虽然他的确是。因此他装备起来,作出职业高手的样子,看起来和参加全国赛或奥运会的选手一样。谈到狩猎,装备几乎可以无限添置,这些装置又因为能增添勇武强悍之气而格外迷人。

    我们应邀去亚维隆市场,观赏狩猎装备预展。各个摊位都堆得像山一样高,像个军火库;子弹带连着皮编来福枪套,缀有无数拉链口袋的猎装,还有可洗的猎物袋——血迹可轻易清除,因此十分实用。有外籍雇佣兵空降刚果时穿的那种野战靴,有刃宽九寸的吓人猎刀,掌上型罗盘、铝制轻巧水壶——装酒的机会可能比装水还多些。有环扣的宽腰带,上附装刺刀的套子,想来在子弹都已耗尽,眼前仍有猎物的情形下,这冰冷的钢刀就要派上用场。步兵帽、野战迷彩裤、救命口粮、折叠式野炊火炉。只除了那四条腿。鼻子如雷达,必不可少的同伴:猎犬。人在对抗森林里的不驯野兽时,可能需要的所有东西,这里都齐备了。

    猎犬这种特别商品,不能在柜台上交易。听说,真正有心打猎的人,若没有见过小犬的双亲,决不会贸然买下他。不过,照我们所见的几只猎犬看来,要找到小犬的父亲恐怕相当困难。来源不明的杂种狗,大概有三种可以辨认的类别;淡褐色的大型长耳狗,身体长长的矮脚狗,以及那满面皱纹与悲色的高瘦猎犬。

    每个猎人都认为他的狗天赋异禀,随时准备告诉你这狗的英勇威武事迹。从主人的赞美词听来,这些狗似乎具有超能力,经过训练之后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而且忠贞不渝。我们大感兴趣,期待着在狩猎季节展开的那个周末,亲眼看他们表演。也许我家小犬看了它们的榜样,也能学着做点有用的事,别成天只晓得追蜥蜴、捉网球什么的。

    在我们附近的山谷,狩猎大事于周日清晨七点刚过就开始了。枪声从屋左屋右,以及屋后的山区传来。枪林弹雨的声音,让人觉得任何移动的物体都有中弹的可能。我带狗儿出去散步时,特地带着所能找到的最大一条白手帕,准备在必要时当做白旗,竖起投降。为谨慎起见,我们采取了绕过屋后,通往村子的步径。我想,领到猎枪执照的人,应该都会远离这人来人往的小道,往林深草密的山腹中去寻猎物吧。

    听不到鸟鸣。敏感的或有经验的鸟,都在第一声枪响之后,逃往比较安全的地方,例如北非或亚维依市中心去了。早年,猎人常把笼中鸟挂在树上,引诱其他鸟靠近,然后一枪命中。现在法律不允许这么做了,猎人得靠他的森林知识,轻手轻脚地去打猎。

    我没见到什么森林知识丰富、蹑手蹑脚的人,但确实见到猎人、猎狗与枪弹,数量之多,足以打光法国南部所有的兔子与画眉。他们并没有往森林里去;事实上,他们就在小道附近,三五成群地聚在空地上,说笑、抽烟,暖饮水瓶里的酒,把香肠切成一片一片地吃。

    至于真正的打猎——人与画眉鸟的斗智之战——没有进行的迹象。一定是清晨的那场枪战,耗光了他们的子弹。

    狗脖子上的铃铛

    他们的狗,倒急欲上工。在狗屋里圈了好几个月,突然可以行动自由,又嗅到森林的气息,他们兴奋欲狂,鼻子靠近地面,来回嗅闻,拼命拉扯皮带。

    每条狗都系着项圈,上挂铜铃挡。据说这小铃挡有双重作用;二来标示狗正在何处追逐猎物,猎人好先占据有利位置,准备来个迎头痛击;二来也免得在丛林中听到声音籁籁悉悉,以为是兔子或野猪,开枪之后才知道打中的是自家的狗。当然,有责任感的猎人决不会没看清是什么,就胡乱开枪——他们这样告诉我。但我怀疑。喝了一早上的酒,丛林中如传来沙沙之声,难保不让他们气血翻腾;而发出沙沙之声的,很可能是人。事实上,可能就是我。我想着是不是也该戴个铃挡,免遭误伤。

    快到中午时分,铃挡的另一妙用显露出来了;避免猎人一趟狩猎下来,因走丢了狗而大失体面。猎犬才不是我想象中忠诚的动物,他们追随鼻子的指引乱跑,浑然不知时光飞逝。他们弄不懂午餐时间一到,狩猎就要中止。挂了铃挡,并不表示一经召唤他就过来,不过至少猎人大致晓得狗在何方。

    快中午了,一个个穿着迷彩装的人士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只有几个人有狗追随,其他人则吹着口哨、喊着狗名,愈来愈不耐烦。树林内,铃挡叮咚;树林外,恶声四起,反应零落。狗主人的呼唤已转为咆哮和诅咒。几分钟后,猎人发动车子回家去,大都无狗相伴。

    不多久,我和妻子进午餐时,有三只被弃的猎犬跑来,喝我们游泳池的水。我家两头母犬对他们那骤悍作风和异国风味大为倾慕。我们把他们圈在院子里,却不知道该怎么狗归原主。我们向福斯坦请教。

    “不用管,”他说:“放他们去。那些猎人傍晚会再来,找不到狗的话,他们会留下一只座垫。”

    这一招总是收效,福斯坦说。狗在树林里走失,主人只须在最后见到他之处留下垫子之类,有狗屋气味的东西。狗儿迟早会来到与他气味相投的地方,等人来接他回去。

    我们把三只猎犬放走,它们撒腿便跑,发出兴奋的叫声。那是一种奇特的、悲哀的叫声,不是吠,也不是号,而是叹惋,像双簧管奏出痛苦的悲鸣。福斯坦摇摇头。“他们会流浪好几天。”他不打猎,视猎人和猎犬为入侵者,讨厌他们在他珍贵的葡萄藤边打转嗅闻。

    葡萄季节

    福斯坦告诉我们,他认为上桌的葡萄已经可以采收了,只等安莉修好卡车就动手。安莉是这个家的机械手,每年九月,她就要想办法让那辆采收葡萄的老爷卡车多干些儿活。老爷车高寿已30岁了——可能还不止,福斯坦记不清——车头驾钝、车身佝偻,两侧已无车皮、轮胎扁平无纹。多年以前就该退休了。可是买一辆新车?便困难重重。送修?何必浪费钱?家里不是有现成的机械手老婆吗?每年只派上它几星期用场,福斯坦会小心翼翼,开着它走乡间小道,免得遇上那些多管闲事的小警察,…嗦什么煞车失灵啦、保险过期啦等等的荒谬规定。

    安莉的手段高明,老爷车一天清晨喘着气发动了。车上载满装葡萄用的木制浅箱,浅度恰可容串串葡萄铺上一层。浅箱成叠,沿葡萄藤置放,福斯坦、安莉和他们的女儿各持剪刀,开始采收。

    这是既耗时间又辛苦的工作。因为作为水果吃的桌上葡萄,外观与滋味几乎同等重要;采下的每一串都要仔细检查,有伤痕的、起皱折的,都要掐掉。葡萄串长得低,有时低到碰触地面,有的又被叶子盖住,采收的进度每小时仅几十公尺——蹲下、剪断、站起、查核,掐掉坏的、包装好的。烈日当头直扑肩颈,土地也从脚下蒸腾出热气,没有树荫、没有风,一天10小时的工作,除中午吃饭时间外,绝不休息。以后我看到水果盘里的葡萄,一定都会想到背痛与中暑。傍晚七点多,他们才进我屋来喝杯酒。他们疲惫不堪,浑身散发着热气,但心满意足。葡萄长得很好,可用三四天工夫采收完。

    我向福斯坦说,他一定很高兴这样的天气。他把帽子往后一推,我便看到帽缘下的额头上有一条线,清晰地将原本白皙的肤色与太阳晒黑的部分分开。

    “天气太好了,”他说:“因此不会持久。”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思考着可能降临的灾难。接下来便是暴风雨、严霜、闹蝗虫、森林火灾,或遭原子弹攻击。总之在第二批葡萄采收之前,一定会出状况。就算都没有,他也会因着医生说他胆固醇太高,需要节食而自悲自怜。是啊,这真是个大问题。重申命运近来待他不仁不义,他又得可怜自己一番。

    我们的美酒

    家里有一间单独的储酒房间,有好一阵子我都不习惯。不是华丽的酒橱,也不是楼梯下的厌狭凹沿,而是真正的地窖,埋藏在房子底下。四面墙壁是终年凉冷的石块,地面则是碎石铺成,足够存放三四百瓶酒。我喜欢把它摆满。我们的朋友也有决心把它喝空,我于是有了借口,经常以亲善大使的姿态,走访各地葡萄园,搜购好酒,免得渴着了朋友。

    我去过吉恭达和包姆村,也去过教皇城堡。这些名牌酒产地都不过一个村子大小,都是全心全意只种葡萄的小村。所到之处,都看到酒窖的广告,好像相隔几十公尺就有一座酒窖。“请来品尝我们的美酒!”我欣然接受邀请。在吉恭达的库房、在包姆村的山上城堡,我都品尝过。我发现“教皇城堡”有一种后劲足而易入口的酒,每公升30法郎,用塑胶桶装,像车库大拍卖一般毫不起眼。

    在一个比较昂贵浮夸的酒房,我要求试饮烧酒。一支雕花玻璃小瓶拿出来,一滴酒点在我的手背上:是要我闻、还是要我吮?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我经过村庄,过目都是售酒的招牌,一路深入遍野葡萄的乡间,直接向制酒人买酒。他们个个都亲切友善,以自己的产品为荣。而且,至少对我而言,他们的推销诱惑无可抗拒。

    下午两三点光景,我离开大路,顺着狭窄的石子小径,在葡萄藤间行驶。听说这条路通往一家酒窖,他们制造的隆河白酒,我常常喜欢在午餐时喝。只须买一两箱,便可填满酒窖中上次家中举行狂欢酒会腾出的空位。

    短暂停留一下,不用10分钟,买了酒就回家。

    小径末端是一座宽大的房子,成U字形。中间的院落里,一棵巨大的树木荫凉下。一只昏昏欲睡的狼狗对着我无精打采地吠叫,算是尽到它作为门铃的功能。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从拖拉机上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堆油腻腻的火花塞。他招起前臂让我握。我想买些白酒?好哇。他本人正忙着修理拖拉机,不过他叔叔会来招呼我。“爱德华!你能不能来招呼一下这位先生?”

    木珠编成、悬在前门上的帘子掀开,爱德华叔叔走出来,在阳光下眯缝着眼。他穿着无袖汗衫、棉布工作裤,脚下是地毯拖鞋。他的腰围十分可观,足可与庭院树木的身材相比拟,可是他的鼻子更是惊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鼻子——宽大多肉,鼻头艳红带紫,紫色的线条从鼻侧越过脸颊。显然,这个人钟爱他所制造出来的每一桶酒。

    独自饮乐

    他微笑时,脸颊上的线条像紫色的胡须。“你好。请进来品酒。”他领我穿过庭院,推开两重门,进入一座没有窗户的长形房子。“他要我在门内等着,他去开灯。从阳光刺眼的外面进来,我在屋内什么也看不见,但我闻到一股发霉的、决不会弄错的味道,是空气自己在品尝那发酵的葡萄汁。

    爱德华叔叔开了灯,关上门,不让热气渗入。只有一支灯泡,罩着扁平的锡灯罩。灯下,一张长柜桌周围摆了6张椅子。昏暗的屋角有阶梯向下,通往地窖。沿墙搭着木架,一箱一箱的酒堆在架上,老式冰箱在碎冰槽边,发出低微的嗡嗡声。

    爱德华叔叔在擦拭玻璃杯,…一举向灯光察看后,才放在桌上。7支杯子整齐排列,又往它们身后摆放名种酒瓶,每安置一瓶酒,都附上赞语:“这白酒,先生是知道的,很好喝的新酒。这玫瑰红,可不像蔚蓝海岸的玫瑰红淡而无味。13”的酒精含量,恰到好处。这是淡红酒,喝上一整瓶,可以照常下场打网球。这一瓶,恰相反,是冬天喝的。酒力10年不退。还有……”

    我希望要两箱那种白酒,但他不理。他认为,先生不辞辛苦而来,岂能不多尝几种酒再走?来吧,爱德华叔叔说,他要与我一同品尝各种不同年份的美酒。他在我肩膀上重重一拍,让我坐下。

    真是有趣。他告诉我哪一种酒是产自哪一片葡萄园,为什么某些坡地产淡酒,某些却产浓酒。每尝一口酒,他都连带说明可搭配什么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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