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姐所说的那个故事,意思他明白。其实他就是在把弟弟当成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愚蠢的、依赖的,等着别人来拯救。
但其实不是,他有自己的能力,他能够对自己现在的状况做出决定,能够自己摆脱困境。
问题是,在他的眼里,弟弟仍然是那个躺在婴儿车里,一看到他就扬着四条腿……不对,是小小的四肢使劲晃,小嘴里笑得嘎嘎的那个小家伙。
这大概就是父母的心情,明知道孩子已经长大,却还是不放心他自己出去闯荡,总觉得前方到处都是陷阱,而自己的孩子仍然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啊……这话当然不能让乐沣听见,否则岂止是死定了而已,至少也要被殴个生活不能自理吧。
不受控制地,脑子里浮现出了过去的情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抱着刚出生三天的新生婴儿,惶惑惊恐的自己。
小小婴儿逐渐长大,从除了吃就是睡的时代慢慢升级到会爬。
三四岁的小小男生,被哥哥取笑说曾在饭桌上替他换尿布,立时又羞又怒,居然还会跟哥哥打架……
话说回来,那时候的杀伤力真小啊……感叹……如果弟弟能一直都那么小就好了,欺负起来也更方便……咳咳……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楼梯上跑下来,无声地穿过温乐源的身体,消失在墙角里。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走廊深处跑出来,向一个虚空的位置伸出手,好像拉着一个比他高很多的人一样,消失在门外。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门外跑进来,奔向温乐源,他伸出手,却只接到一个像空气一样轻浮的幻影。
五岁,多可爱的年龄,为什么他就要遇到那种事?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遇到那种事?
犯错的应该是自己才对,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承受?
身后被人捅了两下,温乐源回头,发现温乐沣一脸很不爽的样子蹲踞在身后。
“干嘛?想向你大哥我道歉吗?”
“做你的梦!”温乐沣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幻想,“愿赌服输,谁让你输了还不服输,非要干一架才满意!”
“我不要洗碗……”温乐源抱头呜咽。
温乐沣无声叹气。你是哥哥啊……什么时候才能拿出点哥哥的权威……
“哥……”
“干嘛?我是不会接受你的道歉的!”
如果是平时的温乐沣,这会儿已经忍不住踹上去了,但今天他没有,他很烦,非常烦,不想和他玩。
“我刚才,就坐在那里的时候,做梦了。”
温乐源愣住。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一个在等待对方的反应,另一个已经忘了怎么反应。
菸头的火光慢慢向后蔓延,最终烧到了手指,温乐源被烫得全身一震,慌忙将剩下的菸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踩灭。
“梦这个东西嘛,都做不了准的,”他狠狠地踩菸屁股的灰烬,就好像它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要么是你自己脑袋的活动,要么就是‘其他东西’在影响你,别在意,别在意。”
“我还没说是什么梦呢。”
“……啊,是啊,不过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就是做了恶梦似的嘛,别这样,大不了从今天开始我给那老太太洗碗,我再也不会有怨言了,我发誓……”
“是吗?”温乐沣抬眼看着转过身不让自己看他表情的人。
“那你在紧张什么?”
“我紧张什么?哈哈哈哈……笑话!我紧张什么……我能紧张什么!我还有事先出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咱再讨论……”
站起来,拍拍屁股,做出一副潇洒的样子往外走。
温乐沣也不拉他,只低着头淡淡地说:“就像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总是梦到我好像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一个很远的什么地方,周围又黑又小又窄。
“我呼喊,发现我没有嘴;我想去敲,却发现我没有手;我不能站,不能坐,不能躺,我甚至都是不存在的。
“我周围也不存在任何东西,可我就是被囚禁在同一个地方,哪儿也不能去。”
温乐源努力维持着脸上不自然的笑,一手去摸口袋,菸已经抽完了,只剩下一个空菸壳。他用力捏扁了那个空菸壳,又在手心将它用力揉成一个团。
“只是梦……只是梦嘛……如果你实在不舒服的话,咱们可以去找老太太,说不定她能让你别再做梦……”
“今天那个梦不太一样,”温乐沣阴郁地说,“今天的那个梦很舒服,我看到那个困着我的东西破了,上面有光,我可以通过光飞上去……”
温乐源的手停住了,又忽然使上了巨大的劲道,硬把空菸壳揉成的团,按成了一张扁平的纸饼。
“然后呢?你飞上去了?哈!恭喜你,羽化成仙了!好兆头啊!”他打着哈哈,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温乐沣冷冷地看着他,那种冰冷是在禁制情绪之外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温乐沣”这个人脸上出现过的。
“温乐源,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会这么胡编。”
温乐源笑不出来了,用力按着纸饼的手心更是加大了力度。
“我就看看你,还能编到什么时候去!”
温乐沣站起来,转身往楼上走去。
他的步子有些怪,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蹲得时间太久的缘故,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蹲得太久的问题,而是他的双腿正处于轻微的僵硬状态,弯曲以后就很难伸直,伸直以后就很难弯曲。
“乐沣!”温乐源怒吼,“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我的身体?”上了几个台阶,温乐沣困难地喘了一口气,回过头时,白净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你看我的身体怎么样了?肯定还和以前一样基本上能动吧,别担心,反正就快要羽化成仙了。”
“乐沣!”
温乐沣低头一笑,眼前忽地一片昏花,苍白的视界中,有一个人向他狂奔而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的身体,只有我自己最了解,从一开始,我就已经非常清楚。
不要以为你骗得住我,在这件事上,你做的总是错的。你不该隐瞒我。
得了,别自作聪明。我才是最后做决定的人。
温乐沣的身体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温乐源忘了自己还有特异功能,只知道向他一路狂奔。然而等他过去,却仅仅接到了一个伤痕累累的躯壳。
温乐沣的魂魄不见了。
等他去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温乐沣躺在床上,阴老太太跪在他的床周围,一张一张贴着以黄裱纸和真正朱砂所画的符咒,符咒贴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十八道,前后加起来竟足足有百多道符。
温乐源坐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必定不是什么好表情。
因为整个房间里都是他负面情绪的压力,刚才还有劲玩他的冯小姐,现在已经逃得不见影子了。
贴完最后一道,阴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刚才的动作,对她九十多岁的老身体实在有点为难,刚一起来就能听得到她腰骨发出的哢哒哢哒声,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行了,行了哈!”阴老太太看着温乐源死气沉沉的模样就来气,“看你一张大便脸!他又不是不回来哈!你要死到啥时候才够!”
温乐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怕……他回来就又走了……”
阴老太太气得真想踹他两脚,“所以这不等着封他吗?你以为我在干莫哈!”
“可是……”温乐源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发,简直要揉掉一层头皮才算,“可是我觉得他肯定是不想看到我……”
阴老太太一把拎起他,开门,扔,踹!
叮铃匡啷一串巨响,温乐源从走廊这头滚到了那头。
“死老太婆你想怎样!”
很好,恢复精神了─虽然是暂时的。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逐渐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缓缓下沉,只剩下最后一丝光线还在继续挣扎。
胡果走到公寓门前,忽然感到背后有一阵寒风掠过,鸡皮疙瘩唰地就集体起立了。
他抖抖瑟瑟地回头看去,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风、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胡果一路惨叫着逃进公寓里去,公寓的大门在身后沉重地“砰”一声关闭。公寓外的地面上,像海波一般漾起一阵震荡的波纹。
“温大哥!温二哥!”胡果拍着自己隔壁的房门,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有鬼呀!有鬼呀!太阳还没下去就有鬼呀!鬼造反了呀!”
“放屁!”里面传出温乐源不耐烦的声音,“让我安静会儿!否则现在就把你从二楼扔出去!”
胡果哭得气都上不来了:“可、可是我没有在撒谎啊!这里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啊!”
“滚!”温乐源真的发怒了。
胡果跌跌撞撞地窜回自己的房间,抱定一根笤帚作为武器,浑身抖得筛糠一样。
他觉得这不是错觉,这个绿荫公寓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虽然也总觉得阴,总觉得暗,觉得可怕,但从来没有真正让他恐怖到觉得恶心的东西。
今天刚到门口时他就觉得不一样,进来以后更加明显,简直就是有很黑很黑,黑到一摸就稠得黏到手上的那种东西压在头顶,让他心头像被放了什么很重的东西一样,简直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温大哥温二哥都不管?这里实在太恐怖了……他要搬走……
女妖精蜷成一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三四床被子,把她本来就很小的身躯衬得更小。
从她在被窝缝隙中露出的圆圆小脸上,透出了一种非常病态的嫣红,王先生摸摸她的额头,明明应该是已经烧到烫手的皮肤,却冷得像冰块一样。
她已经在电褥上躺了很久,没直接接触到的部分是温热的,可她直接接触的部分却异常地冷,就像那里的电热丝集体罢工了一样。
“你怎么样?”王先生担心地低声问。
“好恶心……好恶心……”女妖精低声说,“我受不了了……”
“算了,我们不等了,现在就走。”王先生伸手要抱她,她把他推开。
“不要,儿子马上就到了……咱们得等儿子……”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串巨响,一个年轻男子冒冒失失地一头闯了进来:“爸!妈!你们怎么样!”
王先生道:“我没感觉,不过你妈可能不太好。”
男子扑到床边,将女妖精轻松地拎起来背在背上,“我早就说过我讨厌这种地方!你们怎么就坚持要住在这儿啊!
“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看吧!今天恶心得我差点进不来!”
女妖精无力地呻吟:“可是平时这里的确不错啊……别的地方哪有这里干净……谁知道今天怎么就变成这样……”
“得啦!别说话了!到我公司的房子去。”
“你刚工作就有房子啊……”
“我的娘啊!你现在还管这个干嘛!”
王先生随便取了一件衣服搭在女妖精身上,父子两个带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女妖精迅速向楼下转移。
冯小姐的背影站在一楼楼道里,看到他们下来,让出了一条通路。
“谢谢!”王先生匆忙地说。
“不用客气……”眼看着他们离开公寓,冯小姐转而望向了走廊深处。
那里原本看起来很正常的墙壁,透出了不太正常的颜色和暗光,就像不是水泥的一样─也许像玻璃,也许像陶瓷,反正就是不像水泥做的。里面有某种东西钻来钻去,透着若有若无的光,如同一场拙劣的皮影戏。
阴老太太弓着腰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走一步就要深深地喘一口气,从房门口到楼梯口的短短距离,那沉重的呼吸和步伐简直就要压垮了她。
“你怎么样?”冯小姐问。
“这话该我问你哈。”阴老太太沉沉地喘息了几声,道,“我不得已动了你的根基……”
“那不是正好吗?”冯小姐高跟鞋的声音哢哒哢哒地走开了,“我们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可怜人……”
她每走一步,高跟鞋里就发出“咕唧”一声,水从鞋子里漫出来,在楼梯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浮水印。
阴老太太望向刚才冯小姐所看的地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小小的走廊里,悠长的叹息森森地回荡。
沉默者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一手夹着两只猫,肩膀上卧着几只,头上还趴着一只,背后的背包上,也有几只猫仔挤挤挨挨地卧着。
他的主人一边和肩膀上的猫搏斗,手里还使劲拖着一只肥猫的后腿往外走,那只肥猫杀猪一样嚎叫,看来对出门这件事相当不满。
阴老太太向他更深地弯了一下腰。
沉默者道:“这里又要变得和二十年前一样了吗?”
阴老太太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年轻,口音也变了:“是啊,所以还是请您离开一下,等事情结束之后再回来。”
“需要我的帮忙吗?”
阴老太太咧开豁牙的嘴笑了笑:“这里将有肮脏的东西,也许会伤害到您的。这种小事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希望不会造成您的不便。”
“没关系。”沉默者看了一眼她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小姐和她的兄弟,我能带他们一起走吗?”
“那真是再好不过,请。”
沉默者向门口走去,他身后的主人继续一路与肥猫搏斗着离开,一大群猫从他的房间颠儿颠儿地跑出来,跟在他们身后。
阴老太太的房门也开了一条缝,肥硕的三胞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外面,撒腿就跟着猫军团跑了出去。
何玉被宋先生和宋昕从楼上架下来,胸口贴着符,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
“婆婆!我们走了!”三鬼转眼间就消失在半开的门外。
胡果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逃下来,大喊着:“啊啊啊啊!我再也受不了了!”冲出门外。
看着住客们一个一个离开,阴老太太慢慢直起了身体,在脸上缓缓揉搓,她原本苍老的脸庞上皱纹逐渐消失,整个人竟慢慢变得年轻起来。
现在站在那里的女人身上穿着老太太的斜襟大褂,却长着一张年轻的脸,这组合不能不说有些怪异。
阴女士从怀里取出一摞符咒,漫天撒开,符咒们飞旋散开,最后又直挺挺地落下,竖立在她周围。
她冷静地命令道:“现在开始封锁。没人的去一个,有人的去两个,202房间空下,其他全部封锁。”
那群符咒好像能听懂她的话一样,有几个蹦达着跑向一楼走廊,每到一个房间门口,都有一个符咒奋力一跃,黏在门上,像渗透一样消失在门板里,若是有人的房间,就会自动有两个符咒跳上去。而剩下的大部分符咒都一级一级地爬上了楼梯,向二楼进发。
温乐沣仍躺在那里没有动过。除了身周的大符咒圈外,他的头部所冲方向有一个稍小的符咒圈,温乐源盘腿坐在里面,眼睛盯着温乐沣头顶百会穴,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由于没有开窗也没有开门,连内屋和厕所的门都已经被封死,房间里弥漫着浓厚呛人的菸味,轻烟所占据的位置,已经从房顶蔓延到了距离地面不到半米的位置,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就算还没有尼古丁中毒也该差不多了。
最后一丝阳光挣扎着消失在地平线下,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阳光消失的一瞬间,公寓门前的空地上忽然破了一小块,那块小小的土地啪喳一声塌陷下去,一只黑色的小爪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随着那块地方的破损,空地的其他地方也像约好了一样,啪喳啪喳裂开了无数小小的缝隙,然后塌陷,无数黑色的小爪子都一个个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小爪子们在地上挣扎,死命挣脱地面的束缚,刨开土壤或石头,从里面挣脱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鱼,有的像长着瘦长四肢的小外星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它们都拥有同样的东西─至少一只黑色的小爪子。
阴女士上楼,进入温家兄弟的房间里。
缭绕的烟气在她进来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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