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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本义翻翻眼皮说:“严市长,我记得电影里说的是‘没有困难,要我们这些共产党人干什么。’是‘我们’,不是‘你们’。”
严长琪似乎很认真:“我不是中共党员,自然不敢自称‘我们’了,尤其是在你向区长面前,更不敢这么说,免得你又说我吹牛。你向区长知道的,我这人吹牛水平有限,一吹就会吹炸掉。”
知道“吹牛”一典的与会者都笑了。
严长琪在做副市长之前,做过一年半的牌楼区副区长,分管文教卫生。其时,向本义在钟楼区也分管文教卫生。有一次,市里搞爱国卫生运动,以区为单位进行消灭老鼠的竞赛,大家形式主义地忙活了一阵子后,据说都大功告成了。市里开会总结经验,向本义代表钟楼区介绍经验,侃侃而谈,大讲领导重视,上下动员,群策群力,总计灭鼠多少千,多少万,云云。这倒还罢了,向本义吹得昏了头,最后竟郑重其事地宣布说,“根据我区的最新科学调查表明,目前漏网的老鼠最多不超过十只。”严长琪接着代表牌楼区发言,学着向本义的口吻吹得更加不像话,汇报了18项措施,16条经验,公然宣布说,“由于措施得力,迄至目前为止,我区老鼠已无一漏网,全被灭光。”举座哗然,有人便问严长琪,“如果我们在你们牌楼区发现一只老鼠咋办?”严长琪当即说,“请把它送交钟楼区,让向区长验明正身,依法严惩,这必是向区长十只漏网老鼠中的某一只。”众人这才听出,严长琪是在讥讽向本义吹牛。
嗣后,严长琪和向本义在工作中处处较劲,一见面也半真不假地开几句玩笑。后来,严长琪作为党外人士当了副市长,向本义也从副区长提到了区长的位置上。虽说都提了,提的速度和位置却不一样,向本义便有牢骚,说是干共产党还不如干国民党。这话被吴明雄听到后,狠狠地批评了他,他不敢乱说了,可心里对严长琪还是不服,总会在当紧当忙时给严长琪出点难题。
今日的调度会也实在让向本义生气,严长琪一开口就定调子,一点商量的语气都没有,作为一个党外人士,这也未免太牛气了一点。向本义和严长琪斗嘴时就想说,你严长琪要拍书记、市长的马屁,也不能这么个拍法!全不管部下弟兄的死活了。却没敢说。这倒不是怕严长琪,而是怕吴明雄。
吴明雄很严肃地和向本义说过,副市长就是副市长,没有什么党内党外之分,严长琪的指示就是错了,你也得先执行,因为他是你向本义的上级,代表市政府。
现在,这位代表市政府的现场总指挥又在神气活现地安排工作了,不管不顾,一口一个“不讨论”,逼得各县市的头头们一个个硬着头皮表态,回去自己想办法,千方百计克服困难保工期。
最后,领了任务的头头们走得差不多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向本义时,严长琪才问:“向区长,你老兄咋说呀?”
向本义耷拉着眼皮说:“我还有啥可说的?你严副市长说了,不讨论,不谈判,我听喝就是。”
向本义把严副市长的“副”字强调得很清楚。
严长琪笑了,说:“很好,很好,向区长有进步,服从领导,应该表扬。这样吧,你们钟楼区是个大区,几个施工队的素质也不错,而且,总共也没摊多少公里的路,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工期提前两个月是没话说的。我呢,也就不具体指示什么了。你抓紧就是。现在的问题是,郊区的工程队不行,拖了后腿,胜利煤矿来的那支工程队像什么样子呀?指望他们,到时非误事不可。所以,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这个老伙计,让你们钟楼区出点机械、人力去帮他们一把。”
向本义气得差点没跳起来,说:“严副市长,你,你这是怎么说话?我三公里路,到现在连一半都没搞完,自己困难重重,还没向你开口呢,你倒又瞅上我了!严副市长,你是官僚呢?还是有意想坑我?”
严长琪笑道:“向区长,你看你这个人,我刚表扬了你,你就骄傲,就不服从领导了。你不就三公里么?人家郊区可是五公里呀?”
向本义更恼火:“我是什么路段,他们是什么路段?我这三公里可是在龙凤山脚下呀,全是些鼓起的山石,每向前进一米,就要炸出上百立方石头,降坡任务那么重。上次开会又说要在路旁增开一条排水量达四万立方米的防洪沟,我的工程量又增大了茘苼。我正想和你说呢,就这个样子,我可不敢保证到时候不丢你严副市长的脸。”
严长琪绷起了脸:“怎么,向区长,你又想和指挥部讨价还价了是不是?我和你老兄说清楚,你不但自己的三公里要提前两个月完工,还得在十天内给我抽出一支机械作业队到胜利煤矿的路段上去。”
向本义气死了:“你严副市长这是存心坑我。”
严长琪微微一笑,近乎亲切地摆摆手说:“好,好,我不和你吵。你非说我坑你,就算我坑你了。”继而,长脸突然一拉,“向区长,你别以为我严长琪是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身份,就不能撤你这个共产党员干部,你就可以不服从我的领导。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能以参政党和工程现场总指挥的双重身份,严肃建议中共平川市委撤你的职!”
说罢,严长琪摸起电话就要市委办公室,请市委秘书去找吴明雄。
等电话的当儿,严长琪又和向本义说:“我这人从来不搞阴谋,只搞阳谋。”
向本义这才慌了,忙说:“严市长,严市长,咱们是谁跟谁呀?多年老伙计了,真值得为这点小事翻脸?那不成大笑话了么,是不是呀,严市长?” '墨斋小说:'
严长琪纠正说:“是严副市长。”
向本义仍亲切地喊着“严市长”:“严市长,算了,算了,都是我的错,你咋说咱咋干就是。我可知道国民党的厉害了。”
严长琪这才放下电话,问向本义:“又服从本市长的领导了?”
向本义说:“服从,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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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长琪叹了口气:“我今天说过,不进行重庆谈判,但对你这个老伙计,就破一次例,进行一场谈判吧!郊区就不让你向区长去支援了。但是,你们自己的事要办好。昨天我到你们工地上看了一下,降坡问题很大。我建议你们马上组织专业队伍进行平行放炮。否则,很难达到工程的技术要求。”
向本义一听不让他支援郊区了,十分高兴,得了大便宜似的,对严长琪连连称谢,并保证,一定克服降坡上的技术困难,提前两个月完成三公里的道路施工任务。
临分手时,严长琪又笑眯眯地交待了一句:“向区长,把你们钟楼区保留下来的那10只老鼠管好点,别让它们老窜到我们工地食堂啃馍馍,工人同志们意见很大呀!”
向本义马上回击道:“那是你们牌楼区的老鼠!”
回到区政府后,已经准备连夜布置工作了,向本义才觉得今天严长琪的表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似乎是太好讲话了。后来醒悟过来,严长琪是欲擒故纵,一开始就料到他要叫苦喊难,先甩出个让他无法接受的条件,最终堵住了他的嘴。
向本义苦苦一笑,当着几个工程队长的面,自言自语地骂了句:“他妈的,这家伙真是大大的狡猾,老子中了国军奸计了!”
一个工程队长困惑不解地凑过来问:“区长,什么国军奸计呀?是共军奸计。”
向本义把工程队长往旁边一推:“去,去,去,没你们的事!”
胜利煤矿的道路施工队是在矿基建科和房屋大修队的基础上,由500多名待岗地面工人构成的。这500多工人的所有制成分还挺复杂。施工队队长兼临时党支部书记李洪浩记得很清楚,这其中有46个是全民工人,有241个是大集体工人,其余的都是近年安置的小集体工人。
走上环城路工地,这支施工队出现的所有矛盾和问题,几乎都源于这所有制的复杂性。因此,现场总指挥严长琪就说,这是支很特殊的队伍,这支队伍就是中国现行所有制下劳动和劳动力状况的一个缩影。
这个“缩影”真坑死了李洪浩。
组建队伍时,胜利煤矿正处在最困难的时候,被曹务成皮包公司骗走的瓷砖钱还没追回,矿上和河西村万山集团庄群义的联采也没开始,一听说能去修环城路挣钱,拿全工资,都蜂拥而来。有的人还跑到矿长肖跃进和刚退下来的党委书记曹心立那里去走后门。
施工队开赴工地时,很像回事,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矿上准备了四菜一汤和白酒,在大食堂为500壮士送行。四个菜是真正的肉菜,曹务成贩来的烂猪肺和猪胰子没拿上桌。退休的党委书记曹心立来了,举杯祝酒,要大家发扬中国产业工人的光荣传统,在环城路上打个漂亮仗。矿长兼党委书记肖跃进也来了,对大家说,这是支援市里的建设,也是走上市场的重要一步。工程是走了曹市长一些后门,才很不容易弄到手的,大家一定要珍惜,要干出样子来,争取日后靠真本事去投标,再揽些活来。
肖跃进当时就担心出问题,背地里拉着李洪浩的手说:“李书记,你可是矿上的老劳模了,又是我们党委在几十个中层干部里精心挑选出来的队长兼书记,这500人,你可千万要带好。别的我不怕,市政府的工程,不会再骗咱,我怕的倒是咱这500人对不起市政府,丢咱曹市长的脸哩。”
李洪浩当时不知厉害,见500壮士情绪都很高,就借着酒兴表了态:“肖矿长,你放心,我是老劳模,就给你带出一帮小劳模,既挣到钱,又替矿上争光、争气!”
却没想到,这支队伍硬是既不争光,又不争气,一到工地上,各种毛病都出来了。八小时工作制干习惯了,不知道还有承包工期这一说。一听说晚上要加班,全民工就跑到李洪浩的帐篷里去吵,说是国家规定的工作时间是八小时。李洪浩说,人家八县市的工程队都加班。全民工们便说,他们是农民工,不是正式工。全民工极一致地不加班,也就不好硬让大集体、小集体的工人加多少班。这一来,头10天的进度不如别人三分之一。
这还不算。八小时能干好点吧?八小时内也干不好。队里有个顺口溜描述得挺准确:“小集体工干,大集体工看,全民工聚在一堆闲扯蛋。”李洪浩火透了,讲也讲过,骂也骂过,就是不解决问题。李洪浩便以身作则,想以自己的行动和人格感召500壮士,可500壮士受感召者不多。
一个月下来,到开工资了,大家全来了,说是走时讲好的,凡参加施工队修路的,都发全工资,逼着李洪浩发。偏巧,李洪浩刚从路段所属的郊区区长那里挨了骂回来,正一肚子火,开口就骂:“我发你娘个头!你们看看,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咱干的叫什么活!”
不少人就和李洪浩吵,说李洪浩身为队长兼党支部书记,开口就骂人,已堕落到了极点,距旧社会的资本家和封建把头只有一步之遥了。
老实巴交的李洪浩气得流着泪,跑了几十公里路,到矿上找肖跃进辞职,一边说,一边给肖跃进作揖:“肖矿长,我算服咱这帮爷了,这哪还是产业工人?都是老爷!咱产业工人过去哪是这样的!闲了几年,咋闲成这个熊样了?!”
肖跃进盛怒之下,连夜召开紧急会议,把所有矿党委成员和副矿长们全找来,请李洪浩在会上把情况又谈了一遍,然后说:“我们胜利煤矿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个危险首先还不是经济,而是我们干部工人的素质!我建议,大锅饭从今天开始,从这支道路施工队开始,彻底砸掉!施工队队员的所有制性质一律暂时取消,什么全民工、大集体工、小集体工,都不存在了!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工人!你干多少活,拿多少钱,也不存在账面工资了!不愿干的,请他回来到庄书记的联采队下井,还不愿干的,请他退职!”
党委副书记姚欣春不太同意,说:“这种情况不是我们一家,所有制的问题,也不是我们一个县团级的党委就能改变的。要我说,还是不要急,还是要慢慢来。他不干,咱再换些愿意干的人去干,不要激化矛盾。”
肖跃进火了:“我提议党委全体同志就我的主张进行表决,现在就进行!”
表决的结果是,除党委副书记姚欣春和一个党委委员弃权,大家都赞成。
肖跃进说:“党委通过了,党办和矿办连夜起草文件,搞好让李洪浩带走,明天一早就在道路施工队宣布!出了问题我负责!我就不信这样改革一下能塌了天!”
有肖跃进和矿党委这种强有力的改革措施支持,李洪浩的工作好做了。从第二个月开始,加班夜战不再成为问题,工程量分解承包了,不出活不挣钱,多出活多挣钱,便把500壮士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当月的工程进度上去了,虽说还不如左邻右舍的农民队伍,总是比上个月强多了。肖跃进倒也说话算数,工程指挥部的款还没到账,就从头一个月的联采利润里挪出20万,先让李洪浩兑现。
这个月,多的挣了600余元,少的连50元都没挣到。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全民工的优越感也没消失,一个个都说,这是矿上的临时措施,回去以后,全民还是全民,集体还是集体。集体工们也承认这一点,也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全民工就是可以少干点活,少出点力,在一个承包组里,也不大和全民工计较。肖跃进到工地检查慰问时,目睹了这种情形,心里很悲哀,可也无话可说,便感叹改变人们的观念实在太难。
3个月后,大多数全民工还是吃不了工地上的苦,46个跑了35个,余下的11个大都是已做了班组长的同志。
然而,一支能打能拼的队伍硬是让李洪浩在日夜抢工的忙碌中带出来了。6月份的月度评比,胜利煤矿施工队破天荒头一次拿到了区内的优胜红旗。当年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拿过全国红旗的李洪浩,今天竟为这区内优胜红旗激动万分,马上在电话里声音哽咽地向肖跃进和矿党委报喜,词不达意地说:“肖,肖矿长,我们拿到了,拿到旗了。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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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肖跃进听明白,胜利矿施工队是拿到了区优胜红旗时,眼里的泪也下来了,沉默了好半天,才对李洪浩说:“就这样干下去,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清楚,我们是在救亡啊!”
市里对这支情况特殊的施工队也特别关注,常务副市长兼市委副书记曹务平三次到工地上看过,还就胜利矿的前途征求过不少人的意见。副市长兼现场总指挥严长琪也经常到工地上来,了解施工情况,帮助李洪浩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后来,严长琪还成了李洪浩下象棋的棋友,一起下过两盘棋。
到宣布工期提前,60公里环城路要在“十一”剪彩通车,严长琪又专门找了李洪浩一次,问他:“李队长,你这个‘缩影’队行不行呀?有把握保证我的新工期吗?”
李洪浩说:“行,行,我保证。”
严长琪问:“你用什么保证?”
李洪浩说:“我用当年青年突击队队长的资格保证!”
严长琪当即表示说:“那好,别的队我不管,你老李这支队只要能按新工期完工,我将特别提议,奖给你们一面市级优胜红旗,让你们带着这面红旗,拿着全部工程承包款回到矿上!”
李洪浩说:“行,就这么定了。”
当晚,李洪浩把500壮士全召集到一起开会,在会上把严长琪说过的话向大家转达了,不遮不掩地说:“同志们听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