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院子外围只有穿着盔甲的士兵在一步一哨地守卫,每隔十来步又有两名王府侍卫,当然还有以徐镛为首的几个将官,但是他们是来回巡逻,所以眼下并没有在此。
沈曼半勾着头往门口走去,月光将她的侧影投在壁上,像移动的剪纸。
“什么人?!”门口士兵看到她,立刻拨出剑来喝问。
“我是冀北侯府的表亲沈曼。”她从袖口里掏出程家的牌子来,又指指已经走过来的侍卫们,“他们都认得我。”
侍卫们见得是她,口气立时变得客气:“原来是沈姑娘。不知道姑娘到此有何事?此地凶险,还请姑娘回避为好。”
“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她回头指指后方,说道:“小王爷他们商量了一个可行的办法,需要个面孔生的人来办。刚刚好我来替世子妃传话,所以就毛遂自荐了。”
她亲切温柔的样子让人没办法心生疑虑,侍卫们沉吟未语,她遂又上前了两步,说道:“要是你不信,现在可以去向小王爷求证。”
侍卫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他们仍然半信半疑,如果宋澈有吩咐,怎么没先派人通知他们呢?当中一人就道:“按说姑娘的话我们没有怀疑的道理,但此事事关重大,小的还得去问问才能放行。”反正有宋澈挡着,他们不怕得罪人。
沈曼颌首。
他们去了一个,还剩下一个。
沈曼在门槛下站着,仰头看着月亮,突然趁他们不备,越过门槛轻手轻脚往院里跑去。
外头脚步声不停,倒是也掩盖了一些动静,但这又怎么能逃得过侍卫们的眼耳?
她这里到了垂花门,侍卫手里长剑就直搁到了她颈间!
“姑娘想干什么?”
他们的眼里有着逼人寒意,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仅此而已。
她抬起脚,一言不发地往里去。
她这么样,侍卫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好随着她的前进而后退:“姑娘若不停步,我可要不客气了!”
但她还是没停。
不但没有停,双眼还紧紧地盯着里间闪着莹莹珠光的偏院,脚步也加快了不少!
“姑娘!”侍卫也被她这副样子吓着了。他完全分辩不出她的来意是恶是善,他剑尖甚至都已经划破她的脖子了!“姑娘!求求你停下来吧!杨贼已经疯了,他随时都会引爆那些炸药的!”他阻挡可以,却不可能真的伤她性命,他没有这个权力!
沈曼顶着颈间的剑跨过中门,在寂静的庑廊下停下来。
屋里坐着的杨峻听到动静,瞬间也提着剑站起来,透过窗口他看到沈曼,目光也是倏地顿住。
“她怎么来了?”他看向柳余蝉。
柳余蝉凝眉望着她颈间的剑:“莫非是使的苦肉计?”
杨峻咬咬后槽牙,提着剑走出门外。
沈曼看到他,目光里顿时有火星闪出来!没等他们开口,她突然奋力地朝这边扬起了手!
半空顿时有金晃晃的物事往这边掷来!杨峻闪身避开,那物事径直落到墙上又弹回到地下,被磨得锃亮的一枚六瓣梅花赫然出现在眼前!
——————(未完待续。)
392 怎么可能!
杨峻看到这枚领扣,顿觉被针刺了眼睛,酸得他险些就要睁不开眼来。
“你怎么会有这个?!”他微顿之后箭步上去将之捡在手里,厉声朝沈曼问道。
“在问这个之前,你怎么不先问问我是谁?”沈曼紧盯着他,眼里的火星忽然已蔓成了火苗。
杨峻怔住。
他当然知道她是卫氏的女儿,难道除此之外她还会有别的身份吗?
卫氏的女儿,难道——
他目光猛地变得凌厉,长剑指向正阻拦着她的侍卫:“留下她!”
侍卫不肯撒手。杨峻便一脚踢翻了炸药盖子:“我说留下她!”
侍卫无奈,只得看了眼沈曼之后,把剑撤了回来。
“快去通知世子爷!”他扭回头与追进来的官兵道。
一行人很快退出去,庭院恢复了寂静。
“过来。”杨峻睨着沈曼。
沈曼没迟疑,提袖下了石阶,又穿过飘着飞花的天井,上庑廊到他跟前。
她仰头与他直视,眼里没有退缩后怕,只有显而易见的愤怒与悲伤。
杨峻在这双眼里留连了会儿,将那领扣扣在身后负着的拳头里,以一贯微带讥诮的神情说道:“宋澈他们走投无路,只好派你来送死吗?”
“是我自己来的。”她说道。
“自己来的?”杨峻笑起来。
“难道我不应该来吗?”沈曼道,“你折磨了我十二年。让我像个罪人一样如履薄冰地苟活在这世上,使我十二年来连睡觉都得睁着半双眼,使我无数次想要自杀来洗清自己的灵魂。如今终于知道你要死了,我怎么能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她眼里怒火仍在,眼眶也被薰得发红。
杨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住。他紧盯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商量好的戏码?”
沈曼唇角一挑,“你自然可以当作是戏,也可以当作我的不存在。反正卫氏已经死了,你可以在她冒险生下你的孩子之后心安理得地不停勾搭着别的女人,没有人会谴责你的负心薄情。因为你这样的人,从来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坚贞,更不知道什么是良心!”
“你什么意思?!”他忽然发狠。目光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她为我做过什么?生下我的孩子?她何曾为我生过孩子?你是沈昱的女儿,她八月嫁,你六月生。你这是把我当三岁孩子。以为我会上你的当。给宋澈他们可趁之机?”
冷意从他齿缝里逼出来,直接沁到沈曼脸上。
她的脸也寒了,“我没那个功夫来耍你,捉人是朝廷的事,关我沈曼什么事!我犯得着冒着生死危险过来帮他们对付你?!我不过是为我自己,我在沈家苟且偷生十几年,我身上脚下流着你的血,可你把我当成过什么呢?
“你根本就没有想过你在跟母亲苟合之后还会留下一个我!你图的只是当时快活。想的只有你可怜的自尊心!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怎么保护你的女人!你知道吗?从我记事起,只要旁边没有人在。她天天就在我耳边说你,说对你的思念,对你的温柔,可是你呢,你在哪儿!
“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我有个婚前不贞的母亲,知道我是个野种!我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怕别人知道我不是沈家人,知道你们那些丑事!我一面背诵着女训女戒,假装着大家闺秀,可一面我却有着一双那么不堪的父母!
“我为了赢取那点可怜的宠爱给自己留后路,我打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大人只要皱着眉头我就知道哪里不妥,只要咳嗽一声我就知道她们需要什么,我本来也可以像个正常女孩儿一样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可你们却造就了我这样的境况!
“天知道我多么害怕。直到那年听说你死了!我多么高兴,我想我终于不用担心会有人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我终于可以自欺欺人地过完我这一生了,可你为什么没死,不但没死为什么又还要回来!”
她伴随着痛哭嘶声冲他大喊,因为太用力,整个人都绷紧着。
杨峻屏息站着,面色忽明忽暗。
他也不大能分辩她的话了,她的眼泪太真,他阅人无数,他知道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就算是太能伪装,那眼里的怒意与恨意是伪装不出来的。
但他又怎么能相信她是他女儿呢?
这太可笑了!
当年背叛的人是卫氏自己,她怎么可能会生下他的女儿?她怎么可能在嫁人之后十个月才生下他的女儿?他与她最后一次亲近,分明在她出阁之前大半个月!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我即刻杀了你!”灯光寒光一闪,他手上的剑已经抵住了她喉咙,从来没有颤过的手这时候在风里闪了闪。
沈曼忍着泪,望着他,缓缓弯下腰,将自己的左脚鞋袜除了。
“你自己看。”
杨峻沉脸垂眸,只见她光裸的脚尖上,竟赫然长着六根脚趾……
“你该不会觉得,沈家刚好也有足生六趾的遗传吧?”
沈曼眼泪又顺着脸流下来,“看到上面的疤了吗?
“我私下里无数次想偷偷把这根趾头削掉,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我是个被生父抛弃不管的野孩子,我就会想到我是个可怜虫,是个连个下人丫鬟都比不上的奸生子,你还问我为什么来?你说我能不来吗?换了是你,你会来吗?
“打从知道你没死时起,我就没有打算活在这世上,我忍了十八年,煎熬了十八年,老天爷待我还是公平的,能让我在死之前还有机会把这些话当着你的面说出来!杨峻,如果人真有来生,希望你也能当一回我的子女!让你也尝尝被亲生父母所累的滋味!”
她哭着拨下髻上的发钗攒在手里,朝他扑过去。
但是女孩子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哪怕她的恨意是那么浓重,在她的痛哭与悲伤之下,这力道也完全不能算是力道。
杨峻很容易地扶住了她手腕,手上剑哐啷掉在地上。
这是他头一次面对仇恨自己的人而完全没有要杀她的勇气,她的恨是真的,她的六趾也是真的!他不知道这种特征会不会遗传,可是他祖母就是六趾,而绝不会刚好那么巧,沈家也有六趾的遗传的!
“你为什么会在六月出生?!如果你是我的女儿,你应该比这个日子更早生下来!”他咬紧牙关,发现自己声音也不是那么稳了。
——————(未完待续。)
393 防人之心
“这种事情,谁又知道呢?”沈曼流泪冷笑着,“你们做下的事情,如今却反来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又上哪里去找答案给你?”
杨峻吞咽了一下,脸上一片灰败。
侍卫们跑到公主府来报讯的时候宋澈与端亲王正与神机营指挥使鲁川商量好了方案,一面在宅子四周设立弓驽手,一面借着树木从空中伏击,争取在杨柳二人距离炸药稍远时一举袭击成功——虽然不知道那些炸药是真是假,但也宁可信其真了。
听到说沈曼居然独自闯进了杨峻处,宋澈当即道了声不好,即刻带着人马提前往宅子里来!
而这里正好要回王府报告进展的侍卫听说这消息,连忙也翻身上马回去禀报了徐滢!
荣昌宫里众人可万没料到沈曼会有这么一着,素锦立刻道:“她该不会想帮杨峻吧?”
如今沈曼究竟是不是杨峻的女儿并不好说,之前他们都当沈曼是不知情的,如果万一他们真是父女,这个时候她去帮杨峻突围的可能性就大增加了!
徐滢迅速看向她,目光微顿之后她摇头道:“她不会的。”
“您何以肯定?”素锦凝眉。
徐滢也说不上来。她与沈曼性格虽然不同,但她总觉得她与她的想法总有相似之处。沈曼处处得体时时自制,她并不像是个感性的人,一个连提到生母给她造成的巨大难堪和尴尬的境地时都能轻描淡写一言盖过的人,她怎么可能会突然跑去增援与她毫无感情且作恶多端的生父?
但若不是去助他。那她又过去做什么呢?她这么闯过去,也是必死无疑呀!
难不成她抱了赴死之心?
她愈想愈有些不安,发话道:“我要去看看!枫儿你们陪着紫伊留下来。”
众人立时起来劝她:“你可不能去!你去了阿陶怎么办!”
她深深吸一口气。看着袁紫伊:“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你是什么人我也最清楚。你相信你会帮我看好阿陶的。”
袁紫伊这下也愣住了。她本是不想她赴险的,这话一压下来她竟然都无言以对了。
徐滢交代了厉得海两句便就带着素锦及别的侍卫们出了门。
王府的防卫没有那么差,用不着她过份牵肠挂肚。
积安坊这里宋澈已经与徐镛带着人守在偏院门下了,甚至一抬头就能看得见屋里挪动的人影。
他们也无从猜测沈曼的用意,也没有人率先提出这个问题,如今唯一做的便是比之前更严地控制着现场。不让他们有丝毫擅动的机会。
杨峻已经与沈曼进了屋,两人面对面坐在胡床的两头,柳余蝉则提着剑在门口不住地盯着院门处的宋澈他们。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我的女儿。”杨峻喃喃说道。
“要不然呢?”沈曼抬起眼,虽然没再哭了,但眼底的愤然依然明显。
杨峻吐了口气,扭头望着窗外。“我从来没想过你母亲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女儿。如果我早知道这一切——”他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是爹对不起你。”
沈曼没有接话,红肿的双眼下脸色仍然紧绷着。
“不过,你既然来了与我相认,就该知道,这一认该面对什么样的后果。”
杨峻话锋一转,又深深望着她,往下说起来,“你看到了。我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跟朝廷这一搏没有赢。那么你就是逆贼之女,也将跟我一样被押上刑场砍头。到时候你可连提心吊胆呆在沈家当冒牌大小姐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你想走,还来得及。”
沈曼纹丝不动,“我已经厌倦了那种日子,我这一来,宋澈他们必然也猜出我跟你的关系了,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
“可是你毕竟从小就过惯了优渥的日子,方才你要是不来,还可以继续当你的沈大小姐。”杨峻道。
沈曼回望他:“你希望我做沈昱的女儿吗?”
杨峻没答话,只定定望着她。
她唇角冷勾,眼泪又滚下来:“我因为你们,几乎变成个表里不一的疯子。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有路可走吗?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名声比命大。我不是沈昱的女儿这已经足够毁了我余生,如今他们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就是朝廷不杀我,这天下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枚领扣吗?”
最后她抬眼问。
杨峻仍只是定定望着她。
“母亲临终前把它给了我,说这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她让我打听到你的坟地,然后把它埋在你坟前。她至死也没有忘记过你,但她却不知道,她以为早就不在这人世的你,实则还活着。现在,东西已经给了你,我也可以走了。”
在说到走字的时候,她眼泪流的更凶,但却又并没有痛哭。
她放下盘着的腿起来,起身往门外去。
“站住!”
杨峻突然喝道,随后也下地走到她面前,背光凝视她半晌,忽然道:“我若真的放你走了,你是不是出了门就会立刻寻死?”
沈曼望着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哭得太用力,几乎都有些像干呕。
但模样是极惹人疼的,也太能勾动人心弦。
杨峻忍不住伸出手,籍手背给她拭泪。
沈曼越发伤心,捂着脸痛哭起来。
杨峻牵着她回到胡床上坐下,再从一旁的口袋里,拿了只苹果出来,在衣服上细细擦干净,递了给她:“父亲从来没有买过什么给你,要是我还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给我的女儿买很多好吃的,让你过得像个公主。”
沈曼哭到双唇泛白,从泪眼里看他,然后颤着双唇咬了一小口。
他扬唇:“好吃吗?”
她慢慢咽下去,也并没有回答。
他笑一笑,半晌未语,忽然又伸手将她头上四五支金钗全部取下来。
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