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红叶知道自己的刀有多快,但他的刀绝没有欧阳缺那股霸道逼人的力量。论武功上的修为,夏红叶自认及不上欧阳缺,但他的目的并不是要从武功上战胜对手,他的目的是杀人。所以他必须得仔细认真地想,欧阳缺的每一招、每一个细节他都不能放过,生死本就是一瞬间的事,决定生死的因素往往只是一个细节。
夜更深,星光更暗。
黑夜对于孤独的人总是显得特别长,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总是难免会去挖那些烂在肚子里的沉心破事。这些破事,无论你怎么想也想不清,无论你怎么摸都摸不透,这头烦脑乱、睁眼等天亮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欧阳缺并不孤独,但他现在却很烦乱。
迷空凄恻,月色朦胧。
月光下的高楼也是朦胧的,仿佛在梦中,梦境即神秘又美丽。
高楼里有灯光射出,欧阳缺就站在灯光下,独自凭栏,凝望静思。他已不再年青,不过他这种人似乎永远也不会老,纵使真的上了年纪也绝没有人会将他看做是个老头子。八尺长躯屹立如山,腰杆挺直,铁打的背脊丝毫不显老态。无论谁在他面前都会主动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他是强者,也只有强者才能受到别人的尊敬。无论谁想获得这种距离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非但不容易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这一点连欧阳缺自己也无法否认,他不能肯定自己杀的人是不是每个都该死。人在江湖,这些东西本不值得过细去想,想多了只会徒曾烦恼。手里一旦粘上别人的鲜血,唯一能把它洗干净的就是你自己的血!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干净的人通常都是死人。
活着的人虽然不干净,但是不干净的活总比干净的死好,杀人总比被人杀要好,只要不被人杀,干净不干净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杀人的还得继续杀,有人杀人当然就会有人被杀。这听起来好像很合乎情理,杀人者没必要为杀人而感到惭愧与内疚。江湖中本没有对错,有的只是结果,结果很简单: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
这是个什么样的江湖!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世界还有没有道义?
当然有!从来都有!因为杀人者难免被杀,活人终归要变成死人,再多的鲜血总会有洗干净的时候,没有什么事比死亡更加干净!
月更浓,星更稀,夜空更干净。
夜空下的庄院已失去白日的辉煌与威风,整座庄院安安静静地躺在欧阳缺的眼皮子底下。
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改变这里的一切。二十年前这地方本是个即贫穷又偏僻的小镇,现如今却是方圆两百里之内最繁华、最热闹的所在。原本那些吃风喝稀、缸无隔夜粮、身无过冬衣、形如麻杆风大飘上天的当地贫民也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乡甲富户。周边村县乡里凡有女待嫁闺中的人家,只要听说男方的户头在这里,没有哪个会拉长老脸二话不说就往门上挂扫帚。
欧阳缺杀的人不少,但却有更多更多的人因他而受益,他也从没有为过去的所做所为感到后悔。大丈夫放眼未来,只有懦夫才会沉迷于过去。
可死去的人终究是被他一刀一刀亲手杀死,那一刀一刀虽然砍在别人身上,却不可抗拒地烙在他自己的记忆里,抹之不去、挥之不走。
年青的时候,欧阳缺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那时他满脑子里只有做不完的江湖梦,为了这个梦他去闯荡、他去杀人,根本无暇理会这些。可现如今他的江湖梦早已做完,梦中的一切早已成为现实,从前的梦境也早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刀接着一刀、血流成河、骨积成山的修罗屠场。只要一睡着,那一幕幕可怕的图画就如同时光倒流,清晰又生动地在他梦中来回不停呈现!
这种梦无论谁做得久了滋味都不会好受,欧阳缺现在只能尽量的少睡,不到非睡不可的时候他绝不会躺下。他尝试了各种办法却始终无法改变这种现状,无论他白天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一到晚上就会做相似的梦,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着了魔。有位得道的高僧曾经揭过他一道:诸般现象皆因本性而生,放下内六根、外六尘,空空来,轻轻走,舍至无可舍,即无分别、无苦寂,脱生死之桎梏。
本性是什么?
我们现代人将之称为潜意识。比如说你看见一小孩掉进河里,你首先会想到什么?当然应该是把他救起来。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你最终是不是会跳下去救人,你潜意识里一定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得救,哪怕掉进河里的孩子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这种善良就是人的本性之一。
本性这东西与生俱来,并且时时刻刻影响着你,它就埋藏在你心灵的最深处,没有任何东西能改变其本质。无论你做过什么,它都会在你心里记一本帐,你越想抹,它就会越清楚!你越想抹,所受的折磨就越深!你若想得到解脱,除非看破红尘,放下一切。
可放下一切又谈何容易,因为这一切都是用鲜血换来的,鲜血就意味着生命,远比黄金要珍贵千倍万倍!欧阳缺宁愿忍受这种折磨,不到真正解脱的那一天他绝不会放下!除了死亡什么才能算真正的解脱?对欧阳这种人来说除了死亡外绝没有真正的解脱!
月影迷蒙,楼台空寂。
欧阳缺想集中精神,却办不到。
索性长吸一口气,他发觉自己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这一刻似乎什么都已不再重要,他甚至真的有了那种将要解脱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来自哪里?难道来自那个孤独倔强的年青人?欧阳缺两眼陡然发亮,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刀已经寂寞得太久了。
第十一节 错龙宝刀2
正文:
“挣”……高楼里忽有琴声传出。
五弦如怨如慕,好像美丽少女在对你吐露她心中的秘密。
抚琴的人的人红颜已经老去,可在欧阳缺心中,这个人永远都是年青的,千千万万的人群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仪态大方、神韵典雅、气质脱俗的女人。也只有这种女人才能配得上欧阳缺这样的男人。
曲终琴寂,余音却意犹未绝,抚琴的女人已离琴而起,蹀步到了欧阳缺身旁。如水般的声音在欧阳缺耳畔轻轻飘荡,就如黑夜中精灵的呼吸,令人如痴如醉。
女人道:“在想什么?”
欧阳缺仿佛从刚从梦里突醒,只要同这女人在一起,他就会产生那种庄子梦蝶的忧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活在梦中,还有这本身就是自己的一场梦。不过这梦真好!他那张原本刻板的脸,顿时有了些许表情——柔和的表情。他微微笑了笑,道:“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你弹过。”
女人道:“这是我才谱的新曲,你当然没听过。”
欧阳缺赞道:“果然清丽婉转,韵味无穷,曲名叫什么?”
女人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笑道:“波渺渺,柳依依,杏花飞,芳草远,思断愁肠,尽在一曲《江南春》。”
明眸流动,女人又道:“看来,你眼光还不错,想不想再听我弹奏一遍?”
欧阳缺道:“汀洲采白萍,日暖江南春。好一个《江南春》。”他的神色突有些萧索,道:“只可惜春尽花飞离肠断……”
这时,楼道上骤响起一阵“橐橐”脚步声,打断了欧阳缺的话,两个人正从楼下匆匆赶上来。来的人正是欧阳虎、欧阳阔两兄弟,他们一人右手绑着绷带、一人两手抱着根拐子,行动虽然不便,但脚下却没有丝毫停滞。因为是叫他们过来的人是他们的老子,欧阳缺让他们过来,他们就算没了两条腿,就算是爬也得爬到这里来。
两兄弟上得楼来,先喊一声爹,再唤一声娘,接着便委顿到一边默立不语。欧阳缺看着两人手臃脚肿的惨样,整个人顿时就像老了十岁,有哪个作爹的忍心看见自己儿子变成这副模样。当爹的尚如此,为娘的更不用说了,欧阳夫人似现在才知晓,优雅大方的神情顿时变了许多。可任凭她怎么焦急,两兄弟始终咬着嘴巴吭也不吭,技不如人又能说些什么?两个人塌耸着脑袋,她只好将眼睛转向自己的丈夫。
欧阳夫人两道精明的秀眸突然发光——逼人的光,哪怕是在自己丈夫面前,她也毫不掩饰这种锋芒,她问道:“这究竟是这么回事?”
欧阳缺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老婆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在欧阳夫人面前他很少有所隐瞒,于是将白天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凝视着欧阳夫人,缓缓道:“那年轻人身手不凡,我欲接下这帖子。”
欧阳夫人了解他的意思,他不想自己使手段横插阻挠,她问:“你可有把握?”
欧阳缺不置可否,道:“难道我能不接?”欧阳夫人道:“接是一定要接的,我这就帮你去查查他的来路。我建议你将决斗的时间延后一些,这样我才有足够的时间。”欧阳缺摇摇头,道:“不必查,他就同我当年一样,无论你怎么查结果都是一样的。”
欧阳夫人有些不相信,道:“你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欧阳缺道:“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有这样的身手,又能想到这样的办法,绝非一般人可比,我们能想到的,他难道想不到?”
欧阳夫人冷笑道:“话虽如此,可有谁会无缘无故地找上门来同你一决生死?”
欧阳缺道:“他当然有目的。他的目的不外乎两个,要么为了出名,要么是来寻仇。”
欧阳夫人道:“你看哪种可能性更大一些?”欧阳缺无法肯定,道:“我想不出。”欧阳夫人道:“你想不出,但我却有办法。”她脸上出现一丝狡猾的笑意:“这小子年纪并不算大,应该很容易试出来。”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欧阳缺又看了看自己两个儿子,面上难掩凄恻,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他莫是来寻仇的。”
欧阳夫人霍然瞪着他,疑道:“你到底怎么啦?我从来没见你像今天这样子。”欧阳缺笑而不答,对于自己的老婆他当然比谁都清楚,这女人花招奇多,心机更是深不可测,自己当年就是着了她的道道,心甘情愿地被她套了进去。他对这女人又敬又爱,可今天,他心里却有根刺,自己心上的刺只能靠自己亲手拔掉!
他的表情顿时就变得严肃,巍然道:“他若是来寻仇的,我就不得不杀了他。”
欧阳夫人还是不明白:“你不想杀这小子?”
欧阳缺道:“不想。”欧阳夫人看得出自己丈夫有心事,她也知道现在肯定是问不出来,逐岔开话题,道:“你叫虎儿和阔儿上来所为何事?”
欧阳缺随即道:“还劳烦夫人,将书案上的木匣子给他们兄弟二人拿过去。”
欧阳夫人一脸狐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扭着眉头将摆在书案上的一个黄杨木匣拿起来,递到欧阳虎手中,然后若有所思地盯住欧阳缺,道:“里面装的什么?”欧阳缺好像没听见,他扶着欧阳夫人的手臂,轻声道:“你先回去歇息,我有话要对他们兄弟说,一会儿我去你那。”欧阳夫人翘着嘴,一言不发,她是个懂事的女人。
楼上纱灯已全部被点燃,屋子里顿时明亮如白昼。
欧阳虎、欧阳阔看着他们的父亲,心里打着鼓:盒子里装的会是什么?
万籁寂静,时间似乎已经停止。欧阳缺似在犹豫,他要说什么?到底该不该说?
夜风吹过,轻灯摇晃,欧阳缺终于开口:“打开匣子。”
“是。”欧阳虎将匣子剥开,从里面取出一块翡翠色的玉佩。玉佩从中间伸展出几条明显的、呈“米”字行的裂痕,裂痕下是一个已经残缺不全的“忍”字。欧阳虎、欧阳阔两兄弟努力回想,在自己记忆中一层层翻找,似乎还有点模糊的影子,欧阳虎道:“爹,我好像见你戴过。”
欧阳缺点点头,道:“这块青玉龙纹配乃祖上所传,从我出道的时候起,就一直留在身边。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要将它拿出来。”
两兄弟摇头。欧阳缺接着道:“因为,我现在打算把它传给你们。”两兄弟将玉佩颠过来倒过去地仔细观赏,可除了上面的裂痕外,好像找不到什么特别之处,欧阳阔继而道:“爹,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欧阳缺道:“我要说的就在这玉上面,你们可看见上面的裂痕?”两兄弟点点头,可他们还是不明白。欧阳缺肃声道:“我希望你们从今以后遇事先三思,莫要冲动呈强,你们应该能见到这裂痕底下写的字!”
“爹,你是说今天下午……”
“哼!”欧阳缺抢道:“我说的是以后,我总有天会死的,不可能保护你们一辈子,你们可懂?”
“不懂。”欧阳虎急道:“您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难道就因为那小子……”
“住口。”欧阳缺斥道:“他要是想杀你们,你们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好了不说这个了……这本是块好玉,但传到我手上就有了裂痕,我只希望你们能引以为戒,不要让它彻底地毁掉!”
两兄弟红着脸,嘴巴像贴了膏药似的闷在那里。欧阳缺看得出他俩现在正一肚子委屈,换做是自己,年青时听到这样训斥只怕比他们还要激烈,他语气缓了缓,道:“我本不想说的,这是十五年前的事。当时许多武林同道邀我去南海,共同对付一伙邪教,我几乎考都没考虑就同他们一起去了。也就是当年的那一战,幸好这玉佩替我受了一剑,否则我早就死在了那里。要不是使剑的人气已将竭,光凭这玉佩,我也断然不能活命。”
声音顿时哽住,欧阳缺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字一血,续道:“人虽没死,但肋下三分处却落了病根,每逢天阴下雨就会隐隐作痛,十五年前的那一剑仿佛就在眼前!所以从那时起我便时时警醒自己,遇事先“忍”三分。”
说完这些,欧阳缺心里的大石总算稳定下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悲凉,索然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们讲这些?”
两兄弟早就察觉今天的气氛与以往不同,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将嘴巴扎住,等欧阳缺说下去。欧阳缺又何尝不是,这些话,他一直窝在心里,本是死也不肯说的。可今天看见两个儿子变成这副模样,自己虽然出了手,但却找不到对方半点破绽,一时伤口处又传来说不出的感觉,虽然说不出,但这感觉绝不好受。他忍着心中的不安,语气沉重的说道:“我刚才说过,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们,要是哪一天我突然不在了,我希望你们将这庄子解散,从此不要涉足江湖。”
欧阳缺的话犹如一道剧烈闪电,将两人登时打麻打晕。欧阳虎、欧阳阔了解自己的父亲,他从来都不会在儿子面前开玩笑,只要是从父亲嘴里说去的话,那就是铁板上钉了钉子,绝无挽回的余地。可事情真的严重到这个地步?两兄弟不信,额头上冷汗直流,他们不甘心!
“我不懂!真的不懂!”,“为什么!难道……”
欧阳缺什么也没说,只是负手慢慢地向大厅靠东边的一面墙走过去。
墙边有个雕花的翘角木案,案上蒙着块黄缦,欧阳缺踱到木案跟前,忽然将上面黄缦一手扯下来……
第十一节 错龙宝刀3
正文:
木案上架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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