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籍应道:“哪里、哪里,托先生的福,袁某现在能吃能睡,一时半会还过得去。”
黑衣人道:“据闻,大人乃是因这几年边关战事频频,戍边将士军备消耗迅速,物资缺乏,以致冬日临近却无力御寒,所以才上奏朝廷,恳请额外拨发粮款。获准后由于忘记向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投递分红,从而触怒了这位贵人,被他以一个串通外臣虚报人口之罪,在皇上面前告了大人一状,这才……”
袁籍顿时疲态全无,脸上隐现怒色,冷笑道:“没想到你知道的还不少。”
黑衣人道:“我这都是听别人说的,袁大人心系边关、不畏权贵,事迹已传遍大明九万里河山,就连我这个漂泊浪荡、劣性难改的江湖草莽也略有耳闻。”
袁籍神色稍缓,道:“先生所指的贵人,说的是司礼掌印太监刘谨吧。”
黑衣人道:“刘公公权倾天下,又最得皇上宠幸,袁大人实在不应该去招惹他。”
袁籍摇了摇头:“先生此言差矣。”
黑衣人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袁籍道:“先生江湖草莽,不懂我大明律法。仅仅串通外臣这一项便是砍头抄家的死罪,虚报人口、中饱私囊那更是罪不可恕,可我却完好无损,只落了个削籍回乡的处分,这难道不奇怪?”
黑衣人道:“经大人一说,是有些蹊跷,在下斗胆相问。”
袁籍笑了笑道:“原因很简单,查无实据。”他又肃然接道:“袁某为官清正,一心为公,堂堂七尺行得正、坐得直,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百姓,何惧刘谨这帮阉党。”
黑衣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跟道:“大人说的极是,像大人这样的好官天下本就不多,皇上怎能如此是非不分,听信奸党谗言,反倒驱逐大人这样的栋梁,如此昏君实非我大明之幸。”
袁籍叹了口气,道:“天威难测,皇上的帝王之道岂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了解的?圣上虽被小人蒙蔽,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难逃其责。”
黑衣人道:“‘君之忧,臣之罪。君不贤,臣之过。’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袁籍神情索然地道:“正是。”
黑衣人这时忽将眼光扫向白清凤,笑着问道:“敢问新夫人贵姓?”
袁籍道:“浑家姓白。”
白清凤一旁盈盈接道:“哪里是什么新夫人,早已是徐娘半老,韶华不在,非昔日之黄花了。”
黑衣人道:“我看未必,夫人无论相貌还是神韵都绝对是万里挑一,现如今依旧是风姿楚楚、光彩照人。”
白清凤咯咯一笑:“先生是何许人也?怎么这般会说话?”
黑衣人叹道:“山野村夫,人贱言轻,哪敢在大人、夫人面前提什么姓不姓、名不名,在下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罢了。”
袁籍哦了一声,黑衣人又道:“袁大人虽然官场失意,却能得此如花美眷,夫唱妇随、相得益彰,岂不远胜那公案如山的白骨道场?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的正是大人你啊。”
袁籍听罢,哈哈大笑道:“福虽是福,可要消受起来当真不容易得紧。”
黑衣人也笑了,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弄不清这发笑的原因。夏红叶当然也不列外,并不是他没有幽默感,实际上没有幽默感的活人根本就找不出来一个,正如一辈子不笑的人只存在于那些神话故事中一样。
袁籍、黑衣人、白清凤他们刚才都在笑,他们都是活的,可他们笑起来的样子却像是死的。
黑衣人那张刻板僵硬的笑脸,就如同被戴上了一张拙劣失败的面具。夏红叶只觉周围冷飕飕的,他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想法,若是在这张面具上狠狠揍上一拳,看起来是不是会自然得多?
拙劣的面具在不自然蠕动,蠕动所发出的声音却温文尔雅,完全听不出有任何毛病。如果要说一定有,那就是这张脸上不应该生出这么一张嘴来。
这张嘴待笑声一落,立刻道:“粗鲁草民,不识礼数,刚才冒冒失失搅了大人和夫人的雅兴,惭愧、惭愧。”
没人开口,没人接话,所以黑衣人自己接了下去:“在下已在这里讨饶多时,给主人带来诸多不便,这就该告辞了。”
袁籍虽然巴不得黑衣人快些滚蛋,可也不甘就让他这么走了。
很少有人愿意别人将自己家当成菜园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不愿意又能怎样?有些人还是早走早好。
袁籍叹了一口气,道:“天黑日早,路径难以辨认,先生一路上小心,袁某就不远送了。”
黑衣人道:“来时唐突,去时又怎敢劳烦大人。”
袁籍道:“先生慢走。”
黑衣人两手按住扶手,欲从椅子上站起来,显然已放弃拔刀,可脚下的地板却被他慢慢踩得凹陷下去。他当然是踩给夏红叶看的,他虽然不准备拔刀,却不能不防着夏红叶突施杀手。夏红叶一动,他立刻就能将脚下的力量爆发出来向上猛窜,把屋顶撞开个大洞。一上屋顶他就安全了。
夏红叶没有动,也没有朝他的脚看,似乎正在考虑,简直安静极了。
黑衣人全身筋肉紧绷,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喘息,夏红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周身百骸却突然散发出魔鬼般冷酷的杀机。
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生死本就只在一线之间,黑衣人决定赌一赌,就赌这短短的一瞬间。
他没法不赌,除了赌之外,他绝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要能撞上屋顶,他就赢了。他没有把握正面接住夏红叶的刀锋,躲避无疑要比正面交锋容易得多,如果连避都避不开他也只能认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夏红叶:“你不想让我走?”
夏红叶道:“腿长在你身上,你走不走应当去问你自己的两条腿。”
黑衣人道:“很好,很好。”他已完全做好了准备,他已不得不走,因为夏红叶的右手这时动了动。
夏红叶一动,黑衣人马上就跟着动。
黑衣人想往上窜,就先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一飞冲天靠的是腿部力量,仅仅靠屁股那当然是不管用。从椅子站起来的时候,身体不免会向前倾,身体向前倾腹部就会收缩,前胸便会稍稍挺起。这样胸口的破绽就显露了出来,夏红叶的刀呛啷一声,已出了鞘。
刀光一闪,快如闪电,黑衣人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
他全身的力量似乎已被残酷锋利的刀光带走,紧跟着他便看见了血,自己的血。
鲜血透过衣物,慢慢浸了出来。这一刀砍得并不深,所以血流得并不快,黑衣人虽然死不了,但想再窜上屋顶已是不可能了。血毕竟是血,只要血还是热的,流出来的就是力量。
黑衣人看着自己的胸口,脸仿佛正在抽动。他没有动,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少动,让血尽量流得慢一些。也没有说话,因为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夏红叶仿佛也不曾动过,他静静注视着黑衣人的脸。
他感觉黑衣人现在这张脸看来要比刚才自然顺眼得多,至少现在这张脸上看不出有面具的痕迹。
至少现在这张脸是活的。
夏红叶突然抬起头,对着屋顶缓缓道:“你还是不要走的好,你走了,上边的人又怎么肯下来。”
话刚一落,屋顶顿时开始轻微震动,“呵呸”之声连连响起。
袁籍几乎要从椅子跳起来,他身后的白清凤却忽然轻轻将他按住。一声惊雷般的巨震之后,屋顶竟被开了个大洞,断木碎瓦急箭般打在地上,激起一大片飞扬的尘土。
尘土散去,屋子里却多了两个人个。
夏红叶看着这两个人,眼中似有火焰喷出,一时间骤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愤怒。。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五节 护身符8
正文:
能令大多数男人愤怒的事基本上不外乎三种,也就是说:只要不是圣贤或者是傻子,那么这世上至少还剩下三件能教其他男人发火的事。
夏红叶根本就不知道圣贤是干什么的,但他却碰到了这三件中的其中一件。
他碰到的是一双美得让人眩目、美得让人窒息的长腿;一段粉装玉琢、光洁白嫩的脖子;还有脖子上一只鬼抓般的手。
长腿、脖子和手并不能令夏红叶愤怒,他愤怒的是他自己。
他愤怒自己无法将鬼手从脖子上移开,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这只鬼手只要轻轻一动,脖子便不再是脖子,长腿立刻就会变成死腿。
夏红叶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这双长腿在自己面前变成死腿。所以他只能忍着,因为他的刀再快也没可能快过黑发鬼的手指头,他看起来仍旧是安静极了。
黑发鬼一手抠着白无烟,另一只手自腰间解下一柄又细又薄的软剑,护在身前,慢慢向黑衣人靠拢。待近到黑衣人身旁,从握剑的手上突起两根手指,迅速点了黑衣人胸前几处穴道。
点完后,问黑衣人道:“你怎么样?”黑衣人长长吐了口气,微声回道:“放心,死不了。”
黑发鬼这才转头将屋子里看了大致,最后盯着夏红叶,问道:“你早就知道我们是两个人?”
夏红叶道:“不错。”他当然知道,否则他那一刀已经要了黑衣人的的命。
黑发鬼瞟向白无烟,突然嘿嘿笑道:“你明知道我们是两个人,却放着小情人不管跑来这里,还有没有良心?”
夏红叶发现白无烟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他不敢去看这双眼睛,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我只不过知道你们中间一定会有一个赶到这里来。”两个人中他只能选择盯其中一个,一个可以确定其行动目标,另一个则无法确定,这种情况下当然最好是选择前者。
黑发鬼道:“看来你并不苯,可刚才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夏红叶道:“是,我是走了。”
黑发鬼道:“那你现在怎么突然又想起要回来?”
夏红叶道:“因为我没地方去。”
黑发鬼和黑衣人都怔住,这个理由似乎说不过去,但的确是真的。
白清凤一旁补充道:“天黑日早,城门还没说起开,这乡野之地又没有什么住店落脚的地方,夏公子不回来,今夜你们叫他睡在哪里?”
她说的也不完全对,夏红叶本来心绪紊乱,本来是打算要走,可十四年来的艰苦修行令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有一位武学先师曾经说过,他说:一名优秀的武者,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总是能找到自己心中的的平衡。
谁也无法了解夏红叶心中的平衡究竟是什么,但他确实很快就找到了,并且很快就平衡下来。平衡下来之后,他当然会想自己现在应该到哪里去睡觉。一想到睡觉,他便记起了白清凤嘱咐过自己的话,白清凤让他今晚就住在袁籍家里。
他想着想着,心中猛然一惊,立刻箭一般往回串去。
只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白无烟已落在黑发鬼手里。他虽然迟了一步,但总算不是太迟,黑发鬼的同伙也已挨了自己一刀。
黑发鬼看着他,过了许久又慢慢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们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些?”
夏红叶道:“我问了,你们会不会说?”
黑发鬼冷笑道:“本来应该告诉你的,可现在情况变了。”
夏红叶点点头道:“不错,情况变了。”夏红叶前脚走,他们后脚进来,现在夏红叶却突然回来,情况当然变了。
黑发鬼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急?”夏红叶道:“我为什么要急?”黑发鬼道:“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夏红叶冷冷道:“贱命在此,有本事尽管来拿。”
“你不怕死,但你可想过别人?比如说……”黑发鬼支起白无烟脖子上那只手的大拇指,抵住她小巧的下巴,啧啧道:“比如说她,她的命要是没了,你难道不急?”
夏红叶道:“我急也没用,她的命现在捏在你手里。”黑发鬼道:“你明白就好。”夏红叶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黑发鬼道:“哦,什么事?”夏红叶一字一字道:“她的命要是没了,你也绝不可能活着,不仅是你,还有你的朋友,你们都活不成。”黑发鬼忽然不说话了。
夏红叶又道:“还有一件事你也应该明白。”黑发鬼等着他往下说。夏红叶盯着黑衣人胸口的刀伤,道:“我虽然没有要他的命,但他的血如果流得太多的话,一样会死,所以急的应该是你。”
黑发鬼用剑脊贴上白无烟的脸,狠狠道:“你这是在提醒我,看来我也应该在这张可人的脸蛋上留下点什么记号。”夏红叶冷冷道:“你最好杀了她。”黑发鬼道:“哦?”
夏红叶道:“你只有一次机会,你出手的时候,便是你死的时候。”
黑发鬼道:“你有把握?”夏红叶道:“没有。”黑发鬼道:“既然没有,你还敢出手杀我?”
夏红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握刀的左手,慢慢握紧。
握刀的手背上青筋突起,黑发鬼看在眼里,对夏红叶的话再无半分怀疑,他虽然没有把握,却非出手不可,只要出手就相当于成功了一半。
现在问题是黑发鬼自己,夏红叶的刀砍过来,他是不是能接得住?
黑发鬼似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不要揭晓得好,他又问了夏红叶另一个问题:“这个姑娘要是能活,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活?”
夏红叶淡淡地道:“可以。”
黑发鬼道:“我们怎么才能信你?你肯轻易的就放我们走?”
夏红叶慢慢沉声道:“我若非杀你们不可,决不会让你们活到现在。你们还不是我要杀的人,放你们走也没什么大不了。”
黑发鬼笑道:“我们撞破了你们之间的秘密,难道现在不是你要杀的人?”
夏红叶道:“你撞破我们之间什么秘密?”黑发鬼欲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夏红叶道:“你们要是真的知道什么秘密,又何必多此一举。”
黑发鬼叹了口气,黯然道:“看来现在只有相信你一条路可走。”夏红叶道:“还有一条路。”黑发鬼道:“什么路?”
夏红叶道:“死路。”
星光从屋顶上的大洞照下来,黑发鬼和白无烟的脸在星光显得更加苍白。
屋子里仿佛只剩下晃动的烛火和黑衣人微弱的呼吸,黑发鬼在犹豫,他从来不会去轻易相信别人,因为他本就一个经常在黑夜里活动人。
可他现在却在犹豫,黑衣人虽然极力的控制自己的呼吸,但血液的外流却是人力所无法控制的,他必须及时得到救治。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说慌的人,我且信你一次。”
黑发鬼终于妥协,手指慢慢从白玉般的脖子上拿开,白无烟立刻委顿在地上。
夏红叶没有动,直到黑发鬼搀着黑衣人走出门外,他握刀的手才渐渐松开。
门外忽然又传来黑发鬼阴侧侧的声音,这声音问书案后的袁籍:“没想到袁大人一弱质文流竟能有此等定力,真令在下佩服不已。”
袁籍朗声回道:“三国时,诸葛丞相于空城之上一琴、一几,挥手间惊退司马懿十万雄兵,是问古往今来,及丞相者能有几人?丞相难道有过人的武力?我虽与诸葛先生相差甚远,但你等又怎比得上司马懿的十万雄兵?”
黑发鬼叹息一声,挟着黑衣人窜入门外的夜色之中,不消片刻,人影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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