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酒里乖顺地笑了笑,任由她擦好后,才道了声:“谢谢母亲。”
出来了一整天,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宫夫人突然兴起,说要去枫桥边吃汪记的小笼包。
司机二话不说调转了车头。
没过多久,宫夫人突然“咦”了一声,问道:“去枫桥不是走福胥路近些吗?”
司机说那条路前不久正在整修,看样子是周围又要翻建。
此时正穿过闹街口,车子汇成一道,不料堵个正着,喇叭声此起彼伏,闹得耳边嗡嗡直响。
辛酒里望着窗口,宫夫人突然使了性子,没趣道:“算了算了,不去了,回家吧。”
司机只好缓慢的退回去。
她本无精打采地望着风景,委实有些累了,却在收回视野的刹那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正是几日没见的宫惜之,与他并排而走地是一个高挑的女子,一头长发烫着大卷儿,光看背影便很赏心悦目。
那日露台当晚,她在桌子上趴了一宿,一早就被宫惜之出去的关门声震醒,两只手臂麻的不能动弹。
在那之后,宫惜之变得无以复加的繁忙,她翻阅早报时才得知他顺利坐上了会长之位,原本被陶友易翻了几倍的地皮又被他低价买了去,随后又雷厉风行地收购了西昂丝织工厂,众人纷纷猜疑之际,他却把全数资产变卖后捐给了孤儿院。
记者一时摸不着头脑,就开始瞎编,自古都是这样,舆论总是盲目的。
直到最后,各种新闻已经蔓延到有关他新婚妻子的真实身份大猜测,与白家小姐不得不说的故事等等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宫惜在第二日也被召回司令部,一连几天都没有半点消息。
她常常会走神,有时候陪着宫夫人打牌,一连出错好几张,起先那帮太太们还不敢胡牌,渐熟后,每回见她闲着,总要拉上她。
这种十指不沾洋葱水的日子闲得发慌,她开始埋首于二楼那个大书房,闲来无事就翻翻书,通常一看就是半天。
宫惜之已经整整五天没有回来住过,而宫夫人对于这种现象竟也没有多虑。
她们到家时天已经沉了下来,宅子里灯火通明,远远便听见一串串逗趣的笑声。
一进屋,方婶就端了莲子汤过来,说是有人送了三小姐一条鬃毛犬,一身白毛,黑溜溜的眼睛像两颗葡萄似的。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听说住在公共租界里的那些洋太太都人手一只。
可这帮小丫头确实没见过洋人的宠物,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抢着要摸摸看,辛酒里自然也觉得新奇,便跟着宫夫人一道去瞧上一瞧。
小家伙正蹲在纸盒子里,看起来十分温顺,辛酒里伸手挠了挠它的脑袋,它也不动。
宫惜欢高兴地拉着她问道:“大嫂,你看它是不是很可爱?”
那小东西突然探头望了她一眼,表情好不委屈,辛酒里被逗乐,笑着询问:“它莫不是叫欢欢吧?”
“欢欢?”宫惜欢只思考了一瞬,便两手一拍,“这名字不错,就叫欢欢吧。”
宫夫人在一旁嗤笑出声,道:“也对,这小东西就跟你一样没头没脑,我可提醒你了,惜之一向不喜欢这些猫猫狗狗,你要养在家里,还得过了他那一关。”
宫惜欢立马板了脸,将那纸盒往身后一拦,怕是有人要枪一样,闷闷不乐道:“大哥就是那么莫名其妙,我不管,大嫂都同意了。”
辛酒里正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头便插进来一个声音。
“什么事这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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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步入眼帘的是一位高挺干练的中年男子,他身着军装,鼻骨很高,剑眉下的双目炯然,凭空给人一种轩昂的威严。
辛酒里打量之际,便见宫惜在跟在后面踱步而来。
心突地一紧,也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什么,这种感觉很陌生,若是之前,见不到时总会念想,见到之后又多了愧歉。
此时莫名的羞涩反而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直觉上想回避。
旁边的宫惜欢已经跑了过去,一声“宫叔”总算是惊醒了她。
原来这人便是宫敬廷,如今已是直系军阀南方势力派的重中之重,就算是直隶督军也要敬他三分。
宫夫人喜形于色,原本庄惠的容颜也分外娇俏,边走边道:“你这一趟北平,可错过了一场好戏。”
说完朝辛酒里欢喜地招手,“老大眼疾手快,已经把婚礼给办了,挑了个好媳妇。”
宫敬廷的视线飘过来,脸上是深不可测的笑意,“我倒是有所耳闻,这报纸上写的活灵活现,今日一见,确实是个美人。”
宫夫人嗔了一句,“你几时也跟老二那混小子一道,没个正经。”
宫惜在委屈的辩解:“我站在这里,可什么也没说。”
辛酒里温而有礼地叫了声“宫叔。”
眼神触到宫惜在沉默的面容,心中漫起一阵凉意。
她暗自苦笑,顿时觉得荒唐至极,宫家门风虽然开放,但他们的身份却隔了鸿沟,如此巨大的阻碍,怕是此生都跨越不了。
原本那些微弱的希翼无声无息的陨落。
她暗暗攥紧了双拳,连同那点萌芽的心意也一齐扼制了回去。
移步间,宫惜在正脉脉地看着她,她微愣,挤出一个疏离的微笑。
总要面对的事物,便尽早了断的好,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一旦她找到那个人,离开了这里,他们就是再也没有交集的人。
可偏偏事与愿违,宫惜在正清晰道:“司令调往北平,我寻了个轻松的差事,担任公共租界巡捕房总理事。”
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宫夫人,她激动合着双手,念念有词:“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宫敬廷笑着望了她一眼,坐下道:“这样也好,租界内惜之熟一些,办事也方便。”
又说了几句,宫惜欢一听到他明天要上任,急忙问:“那后天呢?后天我要在家里办同学会,她们逼着我要让大哥和你都参加,你要是没空,我肯定会被念死。”
宫惜在不语,却往辛酒里这边递了一眼。
宫惜欢更急了,连忙拜托道:“二哥你行行好,大嫂也会参加的是吧?”
她神色期盼,辛酒里无奈地点点头,却仍抱着侥幸心理,按照这几日的情况看,就算宫惜在同意了,宫惜之恐怕也没有时间瞎闹。
没想到对面的人却突然道:“家里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出去玩。”
宫惜欢惊讶,“去哪里?”
宫惜在神秘一笑,“那要去了才知道。”
转眼就到周六,宫夫人一早就去了寺庙,说是要还愿,宫家二位少爷都换了职位,顺便求个平安。
辛酒里前晚看书迟了些,模模糊糊醒了又睡着,被人叫醒时还不清明,以为是方婶,一想她应该已经陪着宫夫人出门了。
睡意立马散去,一看立在床边的人竟然是宫惜之,倒是把她吓了个正着。
他仍旧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见她醒了便走去一旁的衣柜拿衣服,拿完又一声不吭地出了房门。
辛酒里匆匆整理好下楼,除了宫惜在和宫惜欢,还有许久未见的方谏,他正吃着元宵,一看见她就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随后一阵烫的跳脚。
宫惜欢哈哈大笑,两人推来闹去了好一会,宫惜之也从楼上走了下来。
路上方谏一直在抱怨宫惜欢死皮赖脸,几乎打爆了办公室的电话,他刚刚出差回来,一见这鸡飞狗跳的情形才知道同学会这件事。
按照他对三小姐的了解,要是宫惜之不去,必定永无安宁之日。
他只说了一句话,“三小姐那些同学就爱整人,猜谜脱衣跳舞样样精通,一帮狐朋狗友。”没想到原本态度坚决的宫惜之,突然就同意了。
方谏絮絮叨叨地说着,宫惜欢嫌恶地反驳他,两人吵了一路,结果副座的宫惜在一喊停车,大家都愣了。
一幢幢气派宏伟的西欧古典风格的大楼错落有致的排列着,这里正是浦西最繁华的路段。
而他们就停在百盛大世界门前,身着燕尾服的门童正小跑过来,正欲拉开车门。
宫惜在率先下了车,转头朝宫惜欢一笑,“去接你的小同学吧,我们在里面等着。”
很显然,他今天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因为宫惜欢的那群同学果然令人大开眼界,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几个人都相见尴尬,苦不堪言。
17、第十七章 流氓
百盛大世界,新池浴室和黄金影院乃上海滩三大娱乐场所,与百乐门不同,这三家同属一个老板,在短短几年内一崛而起,且长期称雄。
总而言之,它属于上位,也就是只有那些有门第的人才进得了。
因为宫惜之的关系,他们受到极好的待遇,侍应将他们带到一个隔开人群的半环形空间,头顶悬着五彩水晶灯,在脸上投出一片暧昧的光影。
辛酒里坐在宫惜之身边,他绷着脸,似乎很不情愿。
对面的宫惜在点了一支烟,烟雾袅袅腾起,将他的眉眼隔得很远。
宫惜之突然起了身,丢下一句,“我去洗手间。”
随着他离开的背影,辛酒里木然望了一眼光怪陆离的舞池,穿着华丽的男女两两相拥,年轻娇丽的女子巧嫣欢笑,更有穿着女校制服的姑娘与男人热切的交谈。
她匆匆收回视线,神情冷然。
旁边的宫惜在不知何时掐灭了烟,双目盛满蛊惑,脉脉看了她一会,突然伸手过来勾住她的小指。
她吓了一跳,全身的神经仿佛都在疯狂燃烧,耳根处红彤彤一片。
勾住的手指被轻轻晃了晃,她的头越低越下,宫惜在轻柔的笑声飘过来。
辛酒里轻声道:“别闹了。”
他正欲说什么,一个柔柔的声音插了进来,“惜在,你真的来了。”
两指触电似的分开,宫惜在站了起来,朝着盛装的女子笑道:“唐小姐换了新东家,我理当来捧个场。”
唐悦浅浅而笑,看向他的眼神分外羞涩柔软,“谢谢你过来,我改天请你吃饭成么?”
宫惜在回了个好。
她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辛酒里,颇有礼貌的问道:“这位是?”
宫惜在顿了几秒,她突然又恍然大悟地瞧住辛酒里,“对了,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她是你大搜,是吗?”
宫惜在淡淡一笑,算是默认。
那边却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宫惜之正在几步之外,“唐小姐,该你出场了。”
唐悦含蓄地敛了眉眼,柔柔道:“原来宫大少爷也来了,谢谢你的提醒,那我去准备了。”
说完,又向宫惜在看了一眼,刚提起裙摆想走,却被宫惜之叫住。
他脸上挂着阴暗不明的淡笑,待到走近了辛酒里身边,才道:“顺便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辛酒里。”
唐悦看着他放在女子肩头的手,呆了呆,挤出一丝微笑,“你好,宫太太,很高兴见到你。”
一瞬间的挣扎,辛酒里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你好。”
重新入座后,气氛古怪沉静。
兄弟两心照不宣的对望一眼,然后看向身旁的女子。
辛酒里一直低垂着头,双目浅而冷,仿佛又回到一开始,她第一次见到宫惜在,认定他是个不安好心的花花公子。
而后像刺猬一样为了保护自己,扎伤了他。
舞台上的荧光灯不停地闪烁,女子的嗓音低而魅惑。
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而宫家的所有人,却生来在这个世界里,她只不过是勉强自己去融入,但终究都是不同的。
低哑的歌声听来很轻,诉说的情感却那么沉重。
她的情绪随着曲调百转千回。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台上的女子轻轻道着谢,黑发遮眉,她突然撩开长发,目光直视一个角落,微微哽咽道:“再唱一首,你可不可以不走?”
众人皆被她的话语怔住,连音乐声停止一瞬,现场一片安静。
辛酒里望着台上的女子,手脚仿佛被束住,血液静止,全身只余等待的勇气。
不知谁喊了一声,“再唱一首!”
众人恍如从梦中惊醒,激昂喊道:“再唱一首!再唱一首!”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慢慢松开了手中的话筒,有些失神道:“他已经走了。”
下面的呼声渐渐低弱,直至又安静下来。
女子却突然轻笑,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句,“下一首,献给在场所有的人。”
四下沸腾。
宫惜欢进来的时候,正是满场子欢腾的时候,舞池里不论男女都疯狂扭动,她一时看愣了眼。
方谏也有些莫名,转头一看,那些号称饱读诗书从没进过娱乐场所的小毛孩个个两眼放光。
他不得不默默擦了把冷汗。
果然,一到宫惜之他们的所在之处,那帮小猴精全都把目光集中在辛酒里身上,然后整齐地鞠了个躬,喊道:“大嫂好!大哥好!二哥好!”
这一喊,又把辛酒里吓住了,只好愣愣地点点头,“你们好。”
来人一共五个,三男两女,一坐下来就唧唧咋咋对整个舞厅描述了一番。
方谏两指塞了塞耳朵,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吵死了。”
宫惜欢一吆喝,站起来昂首挺胸道:“我来介绍介绍,”她清了清嗓子,然后依次对应着,“这是大毛,这是二毛,这是三毛,这是四毛,这是五毛。”
方谏一口水喷出来,遭来一帮小朋友的瞪眼。
宫惜在也忍不住问道,“那你呢?你不会叫六毛吧?”
宫惜欢立马哼了一声,“我是老大,我当然不叫六毛。”
其余人整整齐齐的回答,“对,她不叫六毛,她叫流氓。”
方谏捂着嘴忍得很辛苦,辛酒里低眉浅笑,连宫惜之也缓了脸色,唇角明显上扬。
五位毛朋友七嘴八舌说着这个名称的由来,宫惜欢气歪了嘴,拿着沙发上的靠垫就一个个挥了过去。
其实宫惜欢确实是六毛,但由于小妮子对教授他们外文课的叶先生很是钦慕,偏偏她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加上这几个朋友一番添油加醋,闹得整个学堂全知道她宫三小姐喜欢那个教书先生。
宫惜欢一气之下,反倒挑明了来,送礼物,交作业,问问题,找准一切能接近他的时机。
为此还求得宫夫人的同意,让他来家里教私业。
结果,不知哪天,二毛突然说了一句,“六毛,你这行为分明是女流氓么。”
于是,流氓一说由此得来。
圆台上摆了满满一桌水果点心,宫惜欢坐在正中心,方谏迫于无奈坐在她旁边被使唤。
这边依次是宫惜在,宫惜之还有辛酒里,那边五位好像在挤眉弄眼。
长相乖巧的五毛望着辛酒里,甜甜问道:“酒里姐姐,能和我们一起做个游戏吗?”
辛酒里微笑着反问:“想玩什么呢?”
五毛露出大大的微笑,两颗小虎牙出来打了个招呼,然后不知从哪里抽出一贯签子,“很简单的,抽签而已。”
方谏很大声的故作咳嗽,要知道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绝不会是什么好玩意。
辛酒里想了想,又问:“只要抽签好了吗?”
五毛重重地点头,“嗯,上面只有数字,你们可以检查哦,大家都要参与,绝对不能作弊哦。”
宫惜之突然站起来,严肃道:“我去下洗手间。”
宫惜欢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大哥,我们等你回来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