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安静地没有一丝人气,黑漆木门如一扇尘封着古老秘密的时空之门,四周透出的腐朽之气让她觉得有些压抑。
辛酒里伫立良久,许久才缓缓握上那个退成淡金色的手柄,掀开的门缝中漏进来一束亮光,冲散了楼梯口的昏暗。
她推门进入,沙发上的男子慢条斯理的坐直了身子,三年未见,他依旧沉稳敛静,淡漠的神情彷如从未相识。
烟灰缸里落了几个烟蒂,屋子里浓重的烟味还未散开,自从有了舒音,江结城顺理成章戒了烟,一瞬的不适应,让她微微皱了皱眉。
宫惜之看着她,低低抬手,指节处竟有两块明显被烟熏黄的结痂,想来已经是老烟枪了。
“请坐。”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公式化的语气反而让她松了口气。
这般疏离,自是没有多余的话题,她轻轻一笑,开门见山道:“不用了,锦葵在哪里?”
他投射过来的视线突然带上了说不清的色彩。
不是退缩,也没有心悸,她只是失了那份揣度他的心思,握紧了手上的皮包,浅淡地转身,“看来锦葵不在这里,那我先告辞了,宫先生。”
他赫然起身,盯紧她的背影,平平丢出一句,“你还是那么铁石心肠。”
没头没脑的结论使她略略回头,嘴边一抹浅显而嘲讽的弧度,闪动的眸光无光生灿,耀眼得很。
“比起你来,我又算得了什么?”
他像是被这句话刺到,迈出的脚步倏然一顿,硬生生挤出心中的疑问,“这三年,你一直跟江结城在一起?”
空气中一记轻笑,她拉开门把,回头时,目光锐利,“你这算是明知故问吗?”
下一刻,她身后的门被堵上,宫惜之将她抵在门板之间,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是压制了天大的怒气,咬牙切齿道:“那个与你朝夕相处了三年的江结城,你又怎么知道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她一点一点收起优雅的面容,瞳孔深处结了一层寒冰,冷笑不止,“不要总以你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看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傲慢自私,狼子野心。对你来说,我只是一枚棋子的价值,是我太天真,在你一步步的算计中输的一无所有。所以,别再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青帮和商会的关系我不想知道,二十年前的密杀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像一只攻击人的刺猬,在他身上扎满了大大小小的洞,伤口的深处是她为别的男人拼命自守的利刃,他倒吸了一口气,双腿僵硬的挪不动分毫。
辛酒里推开他的双臂,一甩手,已经将他隔在门内。
锦葵的失踪始终是个谜,这几年她一直没有放弃,哪怕是江结城的势力范围也搜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就算是宫惜之,十有八九也不知道其中秘辛,锦葵只是今天见面的托词,这点她早该想到,明摆着不想错过任何可能的机会,实际上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毫无准备贸贸然就跑了过去。
她回头望了一眼门牌上锦公馆三个字,压低沿帽,手指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或许,是对这个地方仅存的怀念吧。
那些日夜滋生的恨意只会让她越来越累,随之而来的倦意支撑不了她的生活,最后,连那样刻骨铭心的疼痛也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当晚江结城意外没有回来,她哄着舒音到了半夜,辗转了几回,还是难以入眠,最后拨了个电话到他的住所,仍是没人接听。
一连几日,一切风平浪静的令人胆寒,甚至言风也一并失去了联系。
江结城出事了。
她像是突然没了主心骨,一手握着电话,坐在沙发上愣愣地发呆。
下午正准备去趟他的住所,家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青帮第一杀手——楚青。
来人一身漆黑皮衣,朗目星眉,面上没有半分表情,当年的事,她多少有点亏欠,后来也略有耳闻,楚青向来只听青帮元老之令,那一枪虽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每每见他总是觉得尴尬。
道不出言不明,有些人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却在无意中至关生死。
就如他今日突然来访,她心头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他比印象中更加不善言谈,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江先生他没事,我奉命来保护你。”
辛酒里十分不解,邀他一同坐下,疑惑的问道:“保护我?江结城在哪里?”
他站得笔挺,一本正经的回答,“董事局新来了一位驻使,青帮最近被盯得很紧,江先生一时脱不开身。”
青帮跟巡捕房不算恶交,起码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抗衡这么久都相安无事,这回说查就查,连江结城都被软禁,事情肯定非同小可。
辛酒里站起来,正色道:“帮主和乔老还在帮内,你却来保护我?我知道你只听乔老的命令,但是这个时候,你应该留在青帮,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华董局还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辛小姐,”楚青突然出声打断,他抿了抿唇,似乎恢复了清晰地条理,“这件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帮主这么安排必然有他的理由,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这里。”
说完,他竟然背过了身去,抱臂驻守在门口,始终跟她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辛酒里气极,上前一步,将他拉回身来,逼问道:“到底是什么理由?”
被她拉着的手臂僵了僵,楚青淡淡地躲开她,垂下双目,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
辛酒里略一思索,突然直接越过他,嗤了一声,“如果我非要出去,不信你还拦得住我?”
面前横空出现一只手臂,他目不斜视,眼神淡漠,“我有权利确定安全范围。”
“你要限制我的行动?”她不可置信。
“是为了你的安全。”他淡淡回应。
她气得返回客厅中,宝珍嫂正抱着舒音下楼来,看到她一脸郁结的在屋内踱来踱去,也不敢吱声。
等到晚上,安静了一整天的小舒音突然发起了高烧,外头雷声轰鸣,雨虽不大,却极阴冷。
电话线似乎受到干扰出了故障,她叫不到医生,急得团团转。门口处的黑影一动不动,瞳光微闪,却始终锁在她身上。
辛酒里穿上衣服,抱起舒音冲门口喊,“开车,去医院!”
他只挣扎了一下,就转身冲入雨中。
雨帘冲刷着窗户,车里温度不高,怀中的小人却满头大汗的喃喃,暖被外裹着一层狐狸披肩,辛酒里握着毛巾给她擦汗,心中自责的要死。
如果她没有为这件事纠结一天,或许会注意到舒音的不寻常。江结城不在,她的生活仿佛失去了重心,变得一团乱。
太久的安宁,她都快忘记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车子稳稳地停靠在医院门口,宝珍嫂替她撑着伞,她刚刚钻出车内,身旁的男人却一手抱过舒音,拔腿跑了进去。
心中一暖,她匆匆跟上去,无意间碰落一摞巡房病例,护士台后站起来一个人,辛酒里弯腰拾起,一边道歉一边将手中的病例递过去。
目光相撞时,两人皆是怔住。
她猛地缩回手,慌忙离开,留□后漂亮的女护士纳闷地摇了摇头。
门口处又进来一个英姿勃发的男人,轻手轻脚地走到护士台边,出声道:“宫惜欢,你在看什么呢?”
女生被吓了一跳,拿着手中的病例往他身上一捶,露出笑容,“看到一个人觉得很熟悉,大概是没失忆前认识的人吧,二哥你约会结束了?”
宫惜在懒懒地靠在边上,随意扫了一眼稍显冷清的医院,“嗯,你还要多久?”
宫惜欢掏出银色的链表看了一眼,轻轻晃了晃脑袋,抿嘴一笑,“15分钟,我先去换衣服。”
他拍了拍她的头,催促道:“快去,你大嫂还等着我们回去凑桌麻将呢。”
宫惜欢翻了个白眼,“那个丫头都快把宫家上下都折腾疯了。”
说完,便走到里间去了,留下英俊的男人朝着前来换班的小护士妖娆一笑。
45、第四十五章 身世
深夜,走廊尽头的病房内还亮着灯光,床边正趴着一个娴静熟睡的女人,不远处的男子正将取来的毛毯轻轻盖在她肩头,她的睫毛轻颤,终是未醒。
男子松了一口气,继续靠在门板后安静的注视着病房内的情况。
一夜阴雨,辛酒里醒来时是在沙发上,宝珍嫂出去买早点了,她急忙扑到床边探了探舒音的额头。
站在她身后的楚青补充道,“刚才医生来过,烧已经退了。”
她轻轻地拢好被角,回头低低说了声,“谢谢。”
床上的小人突然发出一阵呢喃,随即掀开眼帘,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妈妈。”
她应着,一边去亲她的脸颊,也不管她懂不懂,一连串的抱怨道:“以后不舒服就要跟妈妈讲,舒音突然生病,妈妈会很担心,知道吗?”
小舒音怯怯点了点头,目光延伸到门后,看着面生的楚青,委屈道:“叔叔为什么没有来?”
她愣了愣,随即温柔一笑,诱哄道:“乖,叔叔不在这里,要过几天才回家,等舒音病好了,就能看到他了。”
舒音很黏江结城这一点,让她感觉啼笑皆非,虽说白天不离黑夜的照顾着体弱多病的女儿的人是她,但这仅是母亲应该做的,而江结城却花了很多心思去哄她,像一个父亲那样。
他一味的付出,从来没要求过回报。
舒音住院的第二天,她遇到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宫惜欢来查房时却认不得她,这已经足够让人匪夷所思,傍晚时她带着舒音去花园散步,换了便装的宫惜欢跟一位年轻女子相携着走出去,一路嬉笑打闹,脸上是以往没有的神采飞扬。
她们不知为何突然停住,宫惜欢摸了摸口袋又折了回来,她避之不及,但宫惜欢只是友好的朝她微微一笑,便匆匆跑了进去。
她身后的女子一并看过来,昔日稚嫩甜美的脸蛋如今十分出挑,一头蓬松的烫发恰到好处的显出她柔美的侧脸。
苏蓓忆。
辛酒里惶惶后退了一步,对面的人显然也已惊住,但是很快便朝着她的方向快步走来。
她知道躲不开,索性自若地移开脚步,抱着舒音缓缓走向立在不远处的楚青。
苏蓓忆拦在她面前,想叫她却找不到适当的措辞,最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淡淡道:“好久不见。”
辛酒里恬静一笑,周身有种动人的明艳,目光直视她,“苏小姐,好久不见了。”
苏蓓忆看着她怀中的舒音,眸色荡过一丝惊诧,转而浅浅问道:“这是你女儿吗?长得像你。”
她但笑不语。
苏蓓忆握了握舒音的小手,目不转睛的补充道,“眼睛像宫惜之。”
她心头一滞,扯开一个优雅的笑容,摇头道:“苏小姐,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
苏蓓忆沉默了片刻,眼神流盼,心里却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变了,当年坐在宫惜之身边的她,眉目淡然,静默的像是刻意让自己不存在一般,她一直不解,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关心过宫惜之真正的样子,他的心事,他的痛苦和不安。
现在的她看起来很好,锦衣丽裳,顾盼生辉,少了当初出尘的气质,却更加夺目。
苏蓓忆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置气道:“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宫惜之的妻子,如果你真的为他生了个女儿,我想事情大概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维持的笑容在一瞬间崩落,辛酒里震住。
宫惜之再娶的人竟然是苏蓓忆,这才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宫惜欢一路小跑过来,苏蓓忆朝她一笑,便头也不回地拉着她一道走了。
天青色的苍穹像裂了个大窟窿,云海翻滚,深浅不一的鳞状乌云汇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辛酒里提步疾走,这一刻,她的世界开始动荡不安。
楚青跟在她身后,只听到她微微颤抖地嗓音,“立刻出院,我们回家。”
窗户里渗进来一缕凉凉的月光,辛酒里正靠在窗口的软榻中,灯光在她脸上折出一片阴影。
天气冷的仿佛呵出一口白气就会结成冰,她缓缓伸出手掌,抚了抚眉心,清淡的嗓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很空灵。
虽是对着空气,但身后的楚青明显僵直了身子。
她说,“你知道理由的对么?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如果你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在她面前,他永远没有半点能耐,傻傻地看着她,痴痴地等待,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一点辄都没有。
乌丝从椅背泄下,软的让人不由自主想起绕在指尖的温柔。
她低咳一声,面前的窗户已经被人关上,那张绷得一丝不苟的脸有抹极浅的倦意。
辛酒里第一次看到他笑,像是解脱一般,云淡风轻。他在耀眼的水晶灯下转身,挺拔的肩背在地上映出一个拉长的影子,声音不高却很有力,“奉清派和青帮有一定渊源,国民政府成立后军阀四处掘金,没收了很多家族的官僚资本,当时有一小部分人靠私屯军火和鸦片,在战乱中狠发了一笔,你养父林若涵奉命清查这批人,但密杀文件不止如此,随着调查的深入,当时奉清派四组十二人一个个离奇失踪,密件名单上的人牵扯着多条暗线,其中不乏清朝余孽势力,密杀行动受到很大的阻力。”
她屏息凝神,心中疑虑重重,却听他继续道:“密杀行动随着林若涵的失踪而终止,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缘由。不过,最近有关密件的消息渐渐浮出水面……”
楚青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眼眸深邃,“你的生父席清身为奉清派统领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兴华同盟会的成员,是……地下党。”
她脚下踉跄了一步,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宛若疯狂的癫笑,“你是说,我的生父叫席清?还是个地下党卧底?”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拽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斩钉截铁道:“是。”
辛酒里闷笑一声,突然玩味地勾起唇角,“那刺杀宫大帅的人是谁,林若涵又是被谁所害?我所谓的生父究竟身在何处?这些跟青帮又有什么关系?”
楚青没想到她还这么条理清晰,眉峰微微一皱,推开她的肩膀,似是安抚道:“辛小姐,你还不明白么?牵扯到密杀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这背后的势力太过复杂,整件事无所谓谁是好人或坏人,政府和组织的争斗,总要有人牺牲。现在国民政府开展‘肃奸’行动,表面上是为了削弱帮会势力,实则是要引出暗中潜藏的□组织。所以我们要忍,你的身份特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她倒吸一口凉气,堪堪退了几步。
林若涵也好,席清也罢,甚至是宫家抑或青帮都是这乱世中的牺牲品,爱情这种东西在国仇家恨中脆弱的不堪一击。
直到现在,她突然可以理解林若涵隐居山林背后的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一次大放送= =
解释一下,席清(辛酒里她爹)是奉清派统领,林若涵是奉清派头目,相当于一个组织里面两个主要负责人。
46、第四十六章 夜归
半夜辛酒里被噩梦惊醒,刚弹坐起来,却发现床边赫然坐着一个人,惊叫还未呼出口,那人就一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昏暗的光线中,一对灰瞳带着三分笑意,她精致的眉头舒展开来,惊喜之余,不暇思索便扑入他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