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线中,一对灰瞳带着三分笑意,她精致的眉头舒展开来,惊喜之余,不暇思索便扑入他怀中。
江结城一怔,伸手将她牢牢锁住。
她趴在他肩头,几乎以为是做梦,“你怎么回来的?”
他握住她的双肩,嘴角升起一抹笑意,突然似恶作剧一般,轻轻吻了吻她的耳郭,语调轻松,“天亮前必须赶回去,我很想你和舒音。”
很简单的回答,却在她心间泛起涟漪,他瘦了些许,削尖的下颔线条锋利,虽然只是监视性软禁,但他这脾气说不准憋了一肚子火。
此刻在她面前仍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但她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终是放不下心,颇为严肃地询问道:“青帮现在的形势怎么样了?你既非帮会成员,豫系那帮人还嫌捞得好处不够多么?这次董事局大刀阔斧,怎么看都像你针对你。”
她说的极快,话一出口,仿佛有道惊雷在脑袋里炸开,董事局华董不正是宫惜之本人,明里是为了彻查青帮的非法资金来历,暗中却牵制了江结城的行动。
江结城突然抬手刮过她的鼻尖,眼底笑的都快溢出光来,随即拉起棉被往她身上揽,“别想太多了,不会有事的,快躺下,会着凉。”
辛酒里凝了他一眼,抓过他落在她肩上的双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低低道:“你怎么这么凉?”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冰凉的手指往她脸上蹭了蹭,轻佻道:“你这么说,会让我以为你想邀我同床共枕。”
她稍愣,巴掌大的脸上表情万变,最后大义凛然地一掀被子,状似洒脱地一笑,“江老板,赏脸么?”
江结城明显怔住,灰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眉梢微微挑起,脸上满满都是诧异。
三年来,不是没有机会,也不是没有要求,她每一次瞬间化去的笑意,都像一盆冷水浇湿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甚至怀疑这么久触手可及的感觉都是表面的祥和,她从未属于过他。
所以,每次她稍稍显露的关心都能让他开心很久,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要不到糖的孩子,就算有张糖纸也是莫大的恩赐。
辛酒里瞧他不动,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却似潜隔了一层渺远的气息,她微叹一口气,伸手去解他外衣的扣子。
手腕猛地被他扣住,那双灰瞳变得异常深邃,暗涌不息,滚烫热辣。
她觉得心脏瞬时钝滞,各种微小酥麻的情绪在周身纷乱飞舞。
密扇似的长睫轻轻闪动了一下,她转过身,尴尬一笑,“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你可以回房间再休息一会。”
下一秒,她被压回柔软的大床内,身上传来的重量让她一惊,手背无意间碰触到壁灯的开关,暖黄色的灯光中,她屏息望住他。
真真是目似点金,唇若弦月,她刚想说什么,水润的双唇已被堵住,那些含糊不清的字节全都化成了喘息的呜咽。
胸口起起伏伏,纯净的脸庞染了□的潮红,她伸手推拒,却不知他什么时候褪去了外衣,薄薄的衬衣贴着精瘦的胸膛,她一下子就收回了手。
江结城从她身上稍稍退开,拉起她的手放到胸前,声音低哑,“帮我。”
她眼底流露出的抗拒轻易刺痛了他,江结城翻身而下,僵硬地坐在床边理了理衣衫,穿上外套,若无其事道:“我不强迫你。”
目光触及床头柜上一只旧金属色的打火机时,他突然站起身,拾起那个东西就狠狠砸了出去,衣柜前的落地镜应声而裂,镜片哗啦碎了一地。
她身体一震,梦呓般低喊他的名字。
江结却不回头,全身紧绷着缓缓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宫惜之还是宫惜在?你喜欢的到底是哪个?”
她痛苦的垂下脑袋,跪坐在床上轻声地喃喃,“别这样好吗?”
他一点一点转过身来,放低身段, “你见过了他了不是么?就没有想过一家团圆,共享天伦?”
琥珀色的瞳孔骤然一缩,辛酒里猛地挥开他的手,灼灼的眼波映出受伤的神色。
他被甩开的手轻轻一颤,万籁寂静,江结城轻托着她的后背,用尽力气将她箍在自己怀中,声音有种死乞白赖的哀求,“这三年,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就在他以为听不到回答的时候,一个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出,“有,当然有。”
巨大的喜悦从身体里爆发出来,江结城突然将她抱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被腾空抱起,双手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脖子,眼神胡乱飘忽着,低低哑哑道:“我不是石头,会感动也会心动。”
他像个乐不可支的小孩,突然用赌气的口吻质问道:“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肯主动一点?”
她催促着他将她放下,一边闷闷道:“因为你太主动了。”
江结城突然抱着她原地打了个转,黑发如一匹华贵的织锦铺散开,她低低惊叫,笑着倒在床上,江结城凑着她的耳根悄声道:“其实我还可以再主动一点。”
她慌忙用被子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他低笑,黑发垂下来,靠着床边搂住她,温柔道:“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她反抗,“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他缓缓勾起唇角,眼底满是邪魅的光,“那就一起好了。”
她不知道江结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早上醒来时一眼就从那堆碎片中看到那只打火机。
那一枪没有命中要害,宫惜在平安无事,这点她很早就从报上知道了,这几年他频频高升,已经取代了宫敬廷的地位,虽然一直未娶,倒留了一堆风流韵事,似乎恢复了早前浪荡不羁的性子,如今人称“少帅”。
所谓年少不经事,过去的事早成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她既然决定不再与宫家有任何瓜葛,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旧物也不该继续留着。
下楼时,宝珍嫂告诉她一早就有人送了封帖子过来,她一看署名,果然目露惊色。
楚青正好走出来,她转头一笑,朝他道:“陪我去个地方。”
楚青“嗯”了一声,看着她的目光有丝异样,显然也知道昨晚江结城来过。
叶容特别钟情于石弄这种地方,她倒是没有意外,找到地址上的门牌号,她颇有期待地敲了敲门。
出来开门的是正是他本人,依旧是淡淡瞧了她一眼,一如往常般清冷道:“来了。”
然而一进门辛酒里就呆住了,不大的房子里住着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大伙匆匆看了她一眼,便继续打水洗衣各干各事。
叶容扫了一眼她身后的楚青,便不客气地拦住他,“你就在这等着吧。”
两个男人同时迸发出杀气,她有点无奈地朝楚青点点头,“不用担心,我很快出来。”
叶容领着她进了里屋,饭厅里放着拼接的长桌,穿过一扇窄门,后面是一个天井,葡萄架上的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攀附在搭建的凉棚上。
两边的围墙上砸了个孔,中间架着长长的竹竿,穿着青蓝碎花布衫的妇人背对着她,正在将木盆中洗好的衣服晾起来。
叶容喊了一声“师母”,妇人笑着回过头来,却在看到辛酒里时猛然惊住。
“酒里……”她突然笑出声,自然自语道:“酒里?我怎么没想到林若涵是这个意思呢……”
辛酒里慌忙背过身去,眼眶像是浸了一层雾气。
锦葵走过来,自后抱住她的肩,温和道:“对不起,你肯定吃了很多苦。”
辛酒里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她,眼泪刷刷落下,全身却动弹不得。
站在一旁的叶容冷冷出声,“等见了另一个人,你再哭也不迟。”
辛酒里一口气噎住,抬目瞥过他,锦葵笑着瞪了他一眼,拉着她边走边道:“小容就这脾气,见不得别人好,其实心肠软得很,这些可怜的孩子都是他给带回来的。”
叶容哼了一声,抱起双臂走在他们前方,却将她们挡在门前,反驳道:“对于孤儿来说,最见不得的就是一家团圆的画面,外面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一个人可哄不过来。”
锦葵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推开门,将辛酒里带了进去。
床边坐着一个消瘦不堪的男人,凸起的颧骨乍一看有些恐怖,那双眼睛却仍旧大而有神,尤其是在他们进门时明显亮了一下。
锦葵上前帮他盖严腿上的毯子,随即握了握他的手,将目光扯向辛酒里,温柔道:“席鸠,这是我们的女儿,她活下来了。”
叶容悄悄退了出去,留下惊愕在原地的辛酒里,她握紧不由自主轻颤的指尖,深怕一呼吸就会打破这不真实的一切。
神思恍恍惚惚,耳边似乎有锐利的蜂鸣,从林若涵遇害那天出现的幻听在这一刻归于平静,她脑海中那个遮天蔽日的噪音干扰体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只要她睁开眼,面前就会出现一道雨后灿烂的彩虹。
眼眶中的眼泪抑制不住流了下来,她缄默良久,最后低低道:“原来你们都还在……”
锦葵本名叶佳丽,原先是粮商的女儿,却因商铺的米仓内搜出大批鸦片而被抄了家,父母由此病重,她一人挑起家中的债务,年纪轻轻就进了百乐门。
动乱初期,西洋文化渗入市井生活,娇奢淫靡之气盛行,要说上海城暗流涌动的地方莫属大大小小的舞厅。有钱有势的商贾大佬削尖了脑袋往这种地方挤,即便命案连连,众人却发了疯似的夜夜笙歌。
锦葵从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第一红牌,当时正在执行任务的席鸠三番五次打断她的表演,某次危急时刻,她一时兴起竟然朝对方放了暗号,奉清派行动由此暴露,席鸠认为她是尖细,一怒之下将她绑了回去。
然而奉清派却因为她这次无心之举遭到灭顶之灾,四组十二人几乎全部遇害。
组织中心被围剿当日,正遭扣押的她被林若涵所救,三人险中求生,彼此暗生情愫。
民国元年冬,席鸠在一次行动中坠下山崖。次年金秋,锦葵产下一名女婴,林若涵守在她身边,天生羸弱的女婴没有一声啼哭,大夫当即宣布夭折。
自此,密杀真正终止,林若涵将锦葵送回百乐门,独自带着密杀名单以及所有未知的秘密隐居山林。
然而那个夭折的女婴却意外活了下来,那个叫林若涵的男子仅仅是怕连累自己深爱的女人,她仍旧衣食无忧,他却整整思念了十六个年岁。
当年小小的女婴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拍了张相片,想派人送到她手中,却得到消息,当年负责围剿密杀组织的宫大帅遭到暗杀,他刹那惊醒,不觉联想到了另一个人,坠落悬崖后的席鸠难道没有死?
十六年后,他再一次回到上海,不料暴露身份,赶回村庄的当晚,他一手养大的少女正站在林子口的翘首而望,震耳欲聋的两声枪响惊起一阵虫鸣。
他拥住她柔软的身子,背后的热流汩汩而下,看着她空洞的眼,他张了张嘴,仍是什么都没说。
无法为她遮风挡雨,无法告诉她真正的身世,无法说出那些埋在心底的爱恋,无法在她熟睡后轻吻她的眉眼。他多么舍不得闭上眼,身体倒下前,留下的只是一片温柔的笑意。
47、第四十七章 劫缘
石砌的门洞前,几盆吊兰自上垂下,叶容斜靠在门边,目光懒懒淡淡地一瞥,“我就送到这里了,你们自己当心点。”
辛酒里投以一笑,转身时又匆匆将他唤住。
他有些不耐地低问,“怎么了?”
“谢谢你。”她幽幽道出口,却是满满的真挚。
席鸠收养了他,却赋予他锦葵的姓氏,他们之间那点是好或坏的纠葛,最终始于上一辈的缘分。
叶容摆摆手,一如往常凉淡,“师傅是我的救命恩人,照顾他是应该的。”
她笑了笑,突然有丝歉意,缓缓道:“如果不是这样,你们都不会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
他神情一顿,无所谓地将目光投向别处,“谁知道呢……”
“那位假扮白微澜的师妹没有跟你在一起吗?”她一直很疑惑,他们通过多种渠道接近宫家到底还想探查什么东西,宫惜之又为何一定要得到那份密杀文件?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无疑在他们之间安置了一条永远无法横亘的鸿沟。
叶容并未回答,反而冷了脸,蓦地回身,朝他们下了逐客令。
出了石弄,楚青替她安排了一辆黄包车,自己则乘坐另一辆跟在后面,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先是在市场绕了两圈,这才下车走去停车的地方。
然而辛酒里前脚刚着地,便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架着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她甚至不敢回头看楚青有没有跟来,就被前面的座位上一个熟悉的女声带回了神。
她失笑,三年前拼命想摆脱的阴影仿佛突然间全部回来了。
白微澜回过头来,脖子里围着厚厚的狐狸毛披肩,笑容明艳如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眸光却依然锐利,甚至还安然朝她打了个招呼,“抱歉啊,只能用这种方法找你叙叙旧。”
辛酒里挥开两边的钳制,柔柔一笑,“没关系,你的伎俩,我早就习惯了。”
白微澜闷哼一声,理了理额角的碎发,极为不屑道:“怎么?你还以为这里是宫惜在的管辖之地,巴望着他再为你赴汤蹈火?三年前那一枪,啧啧,真狠啊……把他的情根都打断了,现在人人倾心的‘少帅’不知有多风流快活,你认为他眼中还是只看得到你么?”
辛酒里低敛了眉眼,心脏像是被针一下一下扎着,有点刺,有点痛,最后她麻木地抬起头,“你不就是因为得不到,才会奚落别人跟你一样么?”
“你!”白微澜气极,柳眉倒竖,随后眉峰一转,冷哼道:“原本我只是想得到密件的消息,不过现在,我倒想看看,谁会奋不顾身来救你?”
“还玩这种把戏,你不觉得很无聊么?”
她一噎,转口问:“你怕了?”
辛酒里无奈地点点头,“白微澜,有关密件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但我真的没工夫陪你玩这些。”
车子停到郊外,她们迎风而立,湿冷的空气拂在脸上像刀削一般火辣辣的疼,辛酒里一本正经的将林若涵的死以及密件的失踪如实相告。
白微澜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沉默了许久。
辛酒里不想耽误更多的时间,便低声唤了她的名字,她只是回过头来,似是感慨道:“我们之间只是偏巧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这句话彼此心知肚明,辛酒里淡淡一笑,“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希望以后见面时,不用再争锋相对。”
白微澜收回目光,舒悦地笑出声,嗓音中倒是一片释然。
直到分别时,白微澜突然朝她伸出手,“我想回法国了。”
辛酒里有些诧异,却听她叹了一口气,“得到了金矿又怎么样呢?”
“金矿?”
两手渐渐松开,白微澜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其实那也没什么意思。”
回家的路上,辛酒里梳理了一下思绪,奉清派受命彻查非法走私人员,究竟是为了肃清风气杀鸡儆猴还是从根本上来讲,政府组织个人都只是为了得到那个金矿?
所以,得到密杀文件只是为了找到名单上究竟是谁亦或是哪些人私藏了金矿?
她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着,一时间哑然失笑,所谓的金矿不正是江结城的父亲江富留下的几箱金条。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