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浮夸的言辞中,她终于听到了比较有用的消息。今天宫惜在匆匆离开是因为上海滩最大的码头发生了动乱,几百个包身工一窝蜂聚到广天桥头闹事。
巡捕房那边镇压力度不够,负责加派人手的巡务员正巧听闻传说中威名赫赫的宫惜在身处霞飞路某家商店中。
华界和租界一向劳务分明,请求这位司令身边的大红人帮忙绝对比去租界找那帮作威作福的混账来的容易。
几百个人干架的场面辛酒里无法想象,但这回巡捕房里肯定人声鼎沸,宫惜在本是停职期间,今天私自出面,又调动了一批训练有素的兵力,一时半会定是脱不了身。
进了房中,辛酒里掏出内袋中那张素色便签,上面写着一排遒劲的小字,按照她与宫惜之的约定,明日中午之前必须去这个地址准备婚前事宜,确保当日万无一失。
她默默将手中的便签捻成一团,又点了只蜡烛,将点着一角的废纸扔出窗外,明晃晃的火光在黑暗中消融,风一吹便了无踪迹,她熄了烛火,靠在窗边思考。
这场婚礼本不单纯,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她无法预计的,但如今早已无路可退。
如果在这夜色中逃走,恐怕她再也回不到这里了吧。
抬眼望了一圈温馨的房间,可似乎也没什么东西是属于她的,唯有身上这套简单的衣服是随她而来,对于带不走的东西,那点微弱的感情就显得多余。
她走向床边,目光落在整齐叠好的纱织睡衣上,凉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最初的那晚,她坐在床上久久未眠,身上劣质的粗制麻布裙在洁白的被褥中是那么格格不入,第一次住这么华美的房间,第一次睡这么舒适的铁床,第一次有了安全栖息的地方却依旧忐忑不安。
房门突然被拧开,她神情一震,双手悄悄抓紧了被子,宫惜在似乎也被她阴郁的神色吓了一跳,瞧着被风徐徐吹起的纱帘,笑道:“刚刚听到声响,我怕你出事,怎么还不睡?”
当时她内心极是不安,一时不知如何招架,面色反倒镇定地惨白。
谁知宫惜在瞧了她一眼,思索道:“你等着。”匆匆便走了出去,片刻后手中抓了一件纯白色的睡衣回来,往她床头一扔,像是大功告成般拍拍袖子,道:“早些睡吧,女孩子熬夜可不好,换上睡衣舒服些。”
辛酒里拿起那件款式洋气的披肩式睡袍,凝了半晌,抬手解开上衣的扣子,衣衫一件件褪落,柔软轻薄的衣料包裹着纤瘦的身段。
最后一次穿了罢。
她揉了揉额头,走到沙发边关了吊灯,正欲回身,背后抵了一个冷硬的东西,脖间顺时被两指扼住,惊叫还未呼出,略带磁哑的嗓音近在耳畔响起。
“嘘,别动,枪口不识人。”
7、第七章 挟持
这人有枪,方才一直躲在沙发边的立式衣柜后面,如果真要对她动手早在她进门的时候即可,但他偏偏待她熄了灯,大抵是不想她看清他的面目。
宫家产业错综复杂,仇家自是结了不少。
这座宅子里奴仆虽是不多,但他知道宫惜在身边总有亲卫守在暗处,不论他身处何方总能时刻差遣,今晚他虽不在,但能够轻而易举地潜入二楼,直觉告诉她,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他为何潜在她的屋内,究竟是逃匿至此还是想找什么东西,她不得而知,但这本就同她没有关系。
凝思片刻,辛酒里从容地点点头,又抬了手臂,示意想拉好窗帘。竟然他意在隐藏身份,她便了却他的后顾之忧。
月华皎洁,宽松的折口泡袖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细腻的颈项处隐隐可见红印,那人并未放松一丝力度。
窗帘贴合无缝,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辛酒里有些吃力,轻咳一声,细声道:“你有什么需要?”
腰间的冷枪一顿,她不知身后的人是否面目狰狞,只不过光凭这脖间狠绝的力度,也定是冷血无情。
她怕脖间的的痕迹被人发现了不妥,此刻却也不能轻举妄动。
好在那人终于松了手,枪口从腰间移到了头顶,“去把门锁上。”声音依旧磁哑低迷,却是远了几分,不像刚刚那般酥麻。
不是不害怕,辛酒里一边处变不惊的移动步子,一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刚刚都看到了?”
方才换衣裳的时候,他躲在暗处观察,必然也瞧得仔细,她耳根处火辣辣的烧,口气还需保持云淡风轻。
“啪”。锁扣了起来。
身后的人有短暂地停滞,她抓准时机,猛一转身,顺手打翻了架子上一个精致的花瓶。
寂静的黑夜中,声响还不小。
楼下已传来走动的声音,枪口抵着她的前额,一双冷静地双眸硬生生出现在他面前,不怕死的人他见得多了,却独独输给了这对毫无惧色乌瞳。
她还来不及辨析他的相貌,黑暗中轮廓若隐若现,她双手微微颤抖,语速提快了许多,“现在楼下的人必然会上来,如果你想出去,就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倘若这里动静太大,想必也会惊动外面那些等候你的人,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果然,楼梯上传来守夜奴仆的声音,“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面前的人缓缓收了银制手枪。
这便是默认了吧,辛酒里有些虚软,扶着门把朝外喊,“没事,打碎了个花瓶,打扰大家休息了。”
直到楼梯上的声音渐行渐远,辛酒里感觉身体里那根弦突地崩断了,脑袋一阵晕眩,她的身体太差了,白日里要是没在宫惜之的压迫下多挂那两瓶糖水,恐怕现在早已倒下了。
面前的人低缓沉着地吐出几个字,“说吧,条件。”
辛酒里抬头看他,面前虚晃出几个模糊地影子,别说相貌,若不是声音近在面前,怕是连他站立的位置都辨不清。
体力越不济,意识越是被强迫清醒,她困难地吸了口气,冷静道:“第一,把你的手枪交给我。”
她估摸着朝他的方向伸出手,如愿地握住了那把冰凉如铁的东西。
“第二,保持一定距离,不准靠近我。”
她皱眉,“第三……”
身子一软,已是昏了过去。
黑暗中,挺拔的身影稳稳地接住她,银制手枪落至地上,滑出一道流畅的弧度。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床边,将那小小的身子放置床上。
香肩半露,空气里浮动着躁动的火花,在他心头噼里啪啦作响,他抬手拢好她的衣襟,覆上薄被。
夜沉如水。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早午,她从未酣睡到这个时辰,窗户大开着,薄纱纹丝不动,却隔了一片骄阳。
房内平静如初,若不是门口一地碎片,她都怀疑只不过做了一个惊险的梦。
那人应该已经走了,她下床换好衣服,恍恍惚惚记得自己正跟他谈条件,后来就没了意识。
她皱了皱眉,不再细想,平安才是关键。
宫惜在仍未回来,倒也省了当面跟他解释,这件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说的清。打扫好房间的碎片,她打了个包裹,其实也就只有那睡衣,最终还是舍不得。
事事总有意外,整理床铺时,她在枕头下方发现了那把银制手枪,这种东西对女孩子来讲煞气太重,但这把手枪却异常精致,枪身刻压着金鸟暗纹,整体小巧灵敏。
她转动枪膛,里面有两颗子弹。
虽然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把手枪留下,没了防卫武器又是如何脱身,但这把手枪绝对留不得这里,再三思量,还是一起装进了包裹内。
下楼之前,她在宫惜在书房里留了一封信,内容很简单,但都是发自内心,这便算不上不告而别了吧。
这个时辰是大家最忙的时候,她避开众人的视线,直接找到了赵管事,三言两语说自己有重要事情,必须离开。
赵管事为人亲切,向来对她很客气,这回看她坚决,左右为难也下不了注意。
“丫头,你是二少爷亲自留下来的,这事老奴可做不了主啊。”
“倘若日后有机会,我会跟二少爷亲自解释,我已经留了书信,我想他会谅解我的。”
赵管事叹了口气,一脸惋惜地挥挥手。
辛酒里深深鞠了个躬,恳切道:“谢谢您和大家对我的照顾。”
老人家慌忙虚扶了她一把,笑容很是和善,“我们都受二少爷的照顾,你该好好谢谢他,孩子啊,外面人心险恶,你一个人要处处小心,看得出来你很能吃苦,脾性也好,说到底还是少了些福分。”
他叹了口气,辛酒里稍怔,乱世安生,她早已不求福分,难得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善意为她着想,冥冥之中多了几分亲近。
赵管事拍拍她的肩膀,憨憨一笑,“丫头,你素来惜口,这回走了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叫我声赵叔吧,我老头子也落个宽心。”
辛酒里哽咽,沉沉地喊了一声“赵叔。”
出了宅邸,她独自走在围墙之外,回望一眼,近日来已很熟悉的嫩叶绿枝全被围禁在院内,半面爬山虎盖满了墙壁上的裂痕,二楼那扇熟悉的窗子如今紧闭着。
不知不觉,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个容身之所,这是个温暖的地方,有温暖的人,四季,三福,赵叔,还有那个耍弄着她的宫二少爷。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怀恋。
不知道她下一处会是狼洞还是虎穴,但却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更没有借口贪恋那片刻的温存。
“辛、辛小姐!”方谏连滚带爬从车里跳出来,方才出了个神,竟然连人家走过自己车边都不晓得,为啥他的精明能干到了这位辛小姐面前总会自动失灵。
前面的辛酒里回过头来,看到是他,略略点了头,浅道:“你好。”
方谏快步走了过去,陪着笑脸道:“今儿天气热,老板照顾您身体欠佳,派我过来接您。”
他正欲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包裹,辛酒里莫名紧张,抓紧了几分,开口道:“不用了。”
方谏讪讪地收回手,点了点头,“好好,那您请上车吧。”
辛酒里上了车,又想到赵管事提到的“惜口”,细想了一下,宫家家大业大,礼貌德行大概容不得她随着性子来,便对前面开车的方谏道:“方大哥,你不必对我用敬辞,我听着不怎么习惯。”
岂料方谏不知怎得接连两次踩错了刹车和油门,车子在马路上乱晃一气,倒把她吓出了一声冷汗。
而方谏已是满头大汗,所幸把车停在一边,惊魂未定地说道:“辛辛……吓吓着你了……吧……”
扶着手把坐稳,辛酒里摇摇头,“还好。”
方谏顺了顺气,又道:“您叫我方大哥,可真是折煞我了,只管叫我名字就行。”要是这位铁板钉钉上的宫太太真要叫他一声大哥,要命咧。
他想到宫惜之冷嗖嗖的眼神,冷不防的打了一个哆嗦。
辛酒里甚是奇怪,便清淡一笑,道:“好,那你也不用以您为称。”
那抹笑容直击老方灵魂深处,顿时脑门充血,一路鬼使神差地飚回宫惜之的私邸。
她早知宫惜之奢侈,却也不想如此奢华无度,相较之下,宫惜在反而不拘小节多了。
这一点从这栋别墅的佣人身上便展现的淋漓尽致,整洁统一的服饰,一丝不苟的站姿,面若冰霜的神情。
方谏差了个人带着辛酒里上楼歇息,其余佣人或整齐划一地散去,或呈一排站立。
整座洁白明亮的楼栋中,辛酒里吃力地拾级而上,前方领路的女仆不多一句废话。她不知道宫惜之是怎么吩咐的,但总归是平白无故出现一位女宾客,他们表现得似乎太波澜不惊。
她抱着那个暗花色包裹,身上依旧那套磨得单薄的黑色衣裙,在这白花花的一片中极是醒目。
记忆中搜索着宫大少爷的衣着,似乎每次见他也无一例外是黑色,一时对这通体白色的别墅很是不解,后来,他偶尔提到的一句“干净”把她噎了好久。
而现在,辛酒里只觉得眼睛刺痛的厉害,进了房中便开窗调整视线。偌大的房间空的令人发慌,从沙发至床边要走十来步,矮柜偏多,饰物也精美,就是这满地的波斯毯看着闹热。
她摸索了好一阵,终于寻到一个暗卡存放那把手枪,刚刚起身,就听到门把转动的声音。
她急忙拉开旁边的衣柜,装作正在熟悉摆设。
没想到是一身轻装的宫惜之走了进来,见她瞧着满柜的衣物,冷冷道:“你换身衣服,下来吃饭吧。”
她神色淡雅,赤着一双脚踩在地毯上,说不出的动人。
关上橱门,她轻笑,“你不知道进来前要敲门吗?”说完,又不紧不慢地穿上拖鞋,走过他身边时美眸轻掠,略有挑衅之意,道:“我不觉得这样穿有什么不妥。”
8、第八章 礼服
宫惜之平时忙着应酬,闲暇时就会回宫家大宅陪同母亲吃饭,长此以往,今日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用餐。
白色的桃木长桌,四周被雕刻成云纹样式的流水线,上方平整地铺着黑白餐巾。佣人撤了矮瓶装的鲜花,排着队伍将一道道菜摆放在固定的位子,弯腰,点手,交错,回身,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他们相对而坐,直到菜都摆齐,宫惜之才放下几份文件,目光扫过辛酒里,只见她单手撑在饭桌上,一指点着眉心,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的佣人给她盛汤,玉盘里银制刀叉泛出冷光,她顿时便没了胃口。
宫惜之浅饮了一口茶,抬头,眉目散淡,“怎么?不合胃口?”
她淡然而笑,推了推面前的汤碗,施施然起身,“大概我还不习惯对着一个川字吃饭,抱歉,您慢用。”
他皱眉,一双冷目定在桌上,果真满桌盘子摆成一个川字,是他对无关紧要的事物太过漠然还是女人都如此不可理喻。
一股躁气弥散开来,他对着那个冷硬的背影闷闷喊道:“你站住。”
佣人悄无声息地退去,偌大的空间气流回溯,激荡出一股寒意。
辛酒里转过身,清冷的眼底三分讥诮两分漠然,然后走到餐桌边,认认真真地将餐盘全部打乱,摆成莲花的形状。
“我没权职责你们有钱人的铺张浪费,但至少,吃饭是一家人联络感情的形式,如果你连这点都不懂,我不介意善意地纠正你,宫大少爷。”
整个饭厅寂然沉谧,头顶的吊灯打出一片柔和的色泽,他抬眉凝视着她憔悴苍白的脸,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双双星辰般的瞳孔中挣脱出来。
只稍一瞬,就让他一向巍然不动的傲慢溃不成军。
不过有些人与生俱来就骄傲惯了,他们只需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众人便不得不俯首称臣。宫惜之便是这一种人,拒绝被人指手画脚,拒绝认错,拒绝承认自己的感情。
指尖的餐巾被拧成一团,他缓缓起身,变成俯视她的角度。
薄唇轻启,毫不留情的给她重击,“那不过是你们平民百姓苦中作乐的想法,你来了这里就要遵从这里的规矩,记住你的身份,你首要做的就是配合我。”
神经传出快感,他不受控制地阴冷一笑,继续道:“像你这样固执又可怜的人才会抱着那点微薄的自尊心不肯放手。我找你来代替白微澜,是要你去超越她,不是找你来讲那些可笑的酸道理。”
随即,又狠狠捏起她瘦削的下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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