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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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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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淫邪的眼,实在可恶!王翠翘的火气,一下子直冲脑门,瞪眼骂道:“有你爹在我肚子里!”

周二勃然变色,一只手已经举了起来,欲待一掌劈去时,忽又转为狞笑:“骂得好,骂得痛快!今天晚上也有你痛快的时候。”他的神情又一变,变得平心静气了,“王翠翘,我告诉你一个规矩,如果不信,你去问王九妈。鞭朴是藤条抽背脊,拷打是大板子打屁股——剥了下衣打屁股,女人的下衣,谁都嫌忌讳,不愿去碰,除非是自己的男人。所以动手的人,得陪你睡一晚当你的男人,才能解得了晦气。”

这一说将王翠翘听得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谁想出来的这种促狭规矩?”

“从洪武皇帝手里,就有这个规矩,王翠翘,我知道,你卖嘴不卖身,受刑不在乎,就不愿守这个规矩。对不对?”

“是啊!周头,”王翠翘亦颇假以词色了,“公门里面好修行!你老行行好吧!”

“求人不如求己!只要你说了实话,我跟牛头,包你无事。”

王翠翘沉吟不答,脸上是莫测高深的神气。在窗外的阿狗,开始紧张了。

“王翠翘,你何苦?我给你想想真划不来!”周二不容她多思索,一句紧一句地攻到她心里,“徐海如果真待你好,你替他顶罪,也还值得。他好什么?闯了祸,死人不管,溜之大吉,这种人‘没种’!你鼎鼎大名的红姑娘,害在这样一个不成名堂的人手里,传出去当笑话讲,你王翠翘三个字也一文不值了。”

这几句挑拨的话很厉害,尤其是最后一句。王翠翘本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加以久历风尘,对如何叫做“有面子”,另有一种讲究,容忍看成懦弱,霸道视为坚强。像徐海这样一身作事一身不敢当,不象个男子汉,确乎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转念到此,心里倒有些活动了,脸上也就有了变化。阿狗看在眼里,大为着急,恨不得奇窗而入,提醒王翠翘:不要上周二的当,徐海那里是“没种”?昨天晚上不是我拦住,他早就来自首了。

“王翠翘!”只听周二又开口了,“我劝你的是好话!你想想,我跟你无冤无仇,为啥要骗你?说句老实话,在你身上能做好事乐得做,做了只有便宜,不会吃亏。你如果不相信,我找个保人给你。”

“这倒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怪事。”王翠翘笑道:“我是犯人,你是捕头,捕头向犯人交保,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

“不相信,我做给你看!”周二蹲下去,面对面地向她说道:“你的客人,都是有面子的人物,随便你挑一位,我去请了来,让这位保人跟你说:你说了实话,包你无事。你看怎么样?”

“这倒也是个办法,等我想一想。”

“好!你想。”

完了!阿狗倒抽一口冷气,心里在打算,只要王翠翘说请某人来,自己就得赶快滑脚,趁早赶到六和塔去报信,好叫徐海逃走。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情形有了变化——王翠翘想通了,“这倒也是个办法”那句话,是大大的失言,等于承认知道徐海的底细。而事实上,徐海不知逃在何处?一天抓不到,自己就一天脱不得身,此事不妥!

但话已出口,“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倒要好好想个挽回的办法。好在周二不催,从容思量,有了计较。

“噢!周二爷,”她装得很突然地,“我没弄清楚,你要我说什么实话?”

“咦!不是徐海的来龙去脉吗?”

“这就不对了!”王翠翘用爽然若失的声音说:“我根本不晓得啥徐海?只晓得周四官。”

一听变卦,周二的脸都气白了,“王翠翘!”他切齿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敢跟我放刁,看我不收拾你个死去活来。”说完,扬手一掌,王翠翘脸上立刻出现了五条红印子。

“你尽管打!不遭你们打,还叫吃官司吗?”

王翠翘的声音,自然有些负气的味道,但大体是平静沉着的。阿狗耳闻目睹,越有信心。

用不着再看了!他心里想着,现成摆着一条路子,不赶紧去走,还等什么?于是盘算了一会,回身出了班房,去找章文。

“章二爷,我干娘跟王翠翘都是冤枉的!”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干娘家的人,叫我来拜托章二爷,怎么想个法子救一救?情愿送二十两金子做谢礼。”

章文颇为困惑。他经手说合官司,亦颇有几件,却从未跟小孩子打交道,莫非真是儿戏?

阿狗知道他不肯相信,便非拿证据出来不可了!当下说道:“我还有好多话,这里人多,不便说。章二爷,你看哪里清静?”

真象煞有介事了。章文好奇心起,抱着姑妄听之的想法,指着门楼答说:“喏,楼上!没有人。”

阿狗跟着他走向门楼,走到一半,托辞小解,在厕所里从徐海给他的那条腰带中,取出一片金叶子,折小了捏在手里。加快脚步,赶上了章文。

“章二爷,你看!”在门楼上,阿狗摊开了手掌。

章文自然识货,那片折小了的金叶子,上手便知不假,掂一掂分量,一两有馀,二两不足。

“小老弟,我真不懂,这种事情怎么叫你来办?”

“有个缘故,我干娘家的人,在外头跑跑的都认识,不方便,叫我来,比较不惹眼。”

章文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你年纪小,人倒很老到!”他想了一会又说,“事情,我可以办,不过要姨太有句话交代下来。”

“好!一定有话交代下来。”

“还有句话,这样的官司,二十两金子是不够的。金子的时价,只有十三换;二十两金子,不过二百六十两银子。起码也要加个倍。”

“只要我干娘能出来,再加一个倍也情愿。喏,章二爷,”阿狗指着他手心中的金子说,“这个送你。成不成都不要你还;我也决不会露半句口风的。”

章文大为惊奇。“真看你不出,说话落门落槛,好像老吃老做似地。好了,小老弟,我交你这个朋友。”章文将金子揣入怀中,“事情要快!我马上替你去托人;不过,话说在先,没有二姨太的交代,事情决不会成功。”

阿狗听他这话,知道事情有了一半把握;下了门楼,又高兴、又得意地,飞奔瓦子巷去找王九妈的侄子。

王九妈的侄子是个魡鮦、行八,所以有两个外号,一个叫“王魡鮦”,一个叫“王八”。当了面,阿狗叫他“王八哥”;这天自觉参与王家的大事,关系不同了,所以拿个王字取消,只叫他“八哥”。

“八哥!我找到一条路子,可以救王九妈出来。不过,至少要500两银子;我有一半,还缺一半,你怎么说?”

“去你娘的!”王魡鮦顺手一掌,打在阿狗后脑勺上,“人家心里烦都烦煞了!你还来寻啥穷开心?”

“哪个要跟你寻开心!”阿狗不高兴地说,“寻开心不会去寻她们?”

王九妈家原是寻欢作乐之地,“她们”所指何人?不言可知,所以阿狗的话实在很厉害;将王魡鮦堵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了。

“阿狗!我的阿狗大爷,”他退后两步斜睨着,“你说500两银子,你已经有一半了;啊?你不去撒泡尿照一照!只怕卖掉你家祖宗牌位都凑不足2两银子!”

阿狗勃然大怒,“王八,贼鮦!”他一面奇口大骂,一面解下腰带,顺手甩了去!这一下如果打着了他,非受重伤不可;因为带子有金叶作胎,便似一条软钢鞭,打在身上,必伤筋骨,成为难治的内伤。

幸好王鮦躲得快。他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一见阿狗竟是拚命的样子,赶紧陪笑说道:“兄弟,兄弟,何必?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哪个跟你玩儿?眼看你家要家奇人亡,王九妈没有儿子,就该你披麻戴孝,有啥好玩儿?”阿狗将那条带子狠狠往他面前一摔,“你张开王八绿豆眼仔细看看,值不值二三百两银子?”

王魡鮦拾到手里,便觉异样;扯开线缝一看,金光灿烂,闪眼生花,顿时舌跷不下,“小兄弟,”他压低了声音问:“你哪里来的金子?”

“你不要管!我是受人之托去救王九妈,路子打好了,就差一半银子。你有就有,没有也说一句,不要耽我阿狗大爷的功夫。”

“兄弟,你不要气急。怎么回事,倒说说清楚看。”

“没功夫说了。”阿狗发过脾气,态度也缓和了,“要不跟我一起去办事?一路走,一路谈。”

“好,好!”王魡鮦说,“铜钱银子,我们九妈自己管。你如果一定要,等我跟姑娘们去凑。”

阿狗心想,这一来事情就不隐秘了。转念又想,只要谈好了,先付一半;其余的等王九妈一放出来,不会不付。于是他说:“你身上可有零碎银子?”

“有几两。”

“那这样,我们分开来去办事。我到花铺里去采鲜花;你去买送礼用的胭脂花粉,要顶上等的货色。买好了到县衙门西门西面的夹弄里等我!”阿狗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要多问!这会没有功夫跟你细说。”

王魡鮦喏喏连声地走了。阿狗亦就赶到花铺,备好一篮鲜花;重又折回约定之处,王魡鮦亦正好将脂粉买到。

于是,阿狗关照王魡鮦在县衙前照墙边上等候,自己便去敲小厨房的门,说是替二姨太送花来,要找春红接头。

见了面,阿狗笑嘻嘻地叫声:“阿姊!”随即将一包脂粉递了过去。

春红不肯接,指着问道:“这是啥?”

“你拆开来看,就知道了。包你欢喜。”

春红拿起纸包闻一闻就明白了,“我买不起!”她将纸包递了回来。

“是我送你的。”阿狗立即又补充,“也不是我送,是我干娘家送你的。”

“我不要!”春红矫情地说,“谁稀罕她家的东西。”

阿狗有些伤脑筋。不过他的头脑很清楚,思路也很敏捷,看出春红扭扭捏捏,有些“越扶越醉”的味道。对付的办法,只有拿话激她。

“我晓得了!你不肯收人家一点小小的意思,是怕在二姨太面前说不动话,帮不了忙,惹上麻烦。”

“哼!”春红大不服气;拿那包脂粉往怀中一收,“你倒试试看,看我在二姨太面前能说得动话不!”

“你上当了!”阿狗拍手笑着,“原是想逼你说这么一句话。如果不知道你在二姨太面前说一不二,人家也犯不着那么劳心。阿姊,”他正色笑道:“闲话少说。章二爷那里我已经托好了,他也答应了,找人去想办法,救我干娘。不过章二爷说,得要二姨太交代一句话。阿姊,帮忙帮到底,我干娘的性命,现在都看你了,只要你点一点头,命就保住了。”

“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话我一定去说。是怎么一句话?”

“就请二姨太交代章二爷:王九妈的官司,能帮忙,尽力帮忙!”

“就这么一句话?那容易!”春红指着他的花问:“是让二姨太来挑的?”

“是的,孝敬二姨太。”

“好!我马上替你去办。”

阿狗宽心大放,奔到照墙下寻着王魡鮦;说知经过,仍旧要他等在那里,听候招呼。然后,转身进衙门去找章文。章文也在找他,两人见了面同到僻处接头。一朝生、两朝热;阿狗觉得既已联手做事,便不该再骗他,坦率直陈,自己不是二姨太的什么亲戚,只是托人转求而已。

“我不管你求哪个,只要二姨太交代下来就行了。”

“一定有交代。”阿狗问道:“章二爷,王家的亲人在外头,你要不要见一见面?”

“不必!我只凭你就可以了。”章文慢吞吞地说道:“事情是可以做的,不过担子太重!挑得下来挑不下来,不去说它;起码先要想一想,犯不犯得着去挑?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阿狗心想,说这话无非想多要几文。便点点头说:“请章二爷吩咐。既然章二爷看得起我,这副担子我就挑了。”

这两句针锋相对的话,颇为漂亮;章文大为欣赏,便老实告诉他说:“事情有八分把握,总共800两银子;看你老弟做事很在行,我不‘戴帽子’。”

“多承你的情。”阿狗答道:“800两银子一句话,不过款子要等王九妈放出来了,才能够付足。因为钱柜银箱的钥匙,都在王九妈身上。章二爷,你请放心;王九妈几百两银子买条命,求之不得,决不会图赖。再说,她想赖,你也不怕,是不是?”

话说得很透彻,章文不再饶舌;只伸一个小指,要跟对方勾一勾,便算定局。可是阿狗到此地步,却必须有所顾虑,这个手指不是轻易好勾的;只要一勾,马上就得先付20两金子,倘或章文全是空话行骗,如之奈何?

然而事到如今,好比推车上山,仰望将到顶峰;想象中峰顶自是一脾气阳之地,但也可能是极狭窄的断崖绝壁,一到巅峰,反是死路。而不论如何,不拚命往上推进这一步,则决无生路可言。这样一想,便毫不迟疑地伸出小指去,彼此重重一勾。

在这刹那间,阿狗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倘或受了章文的骗,当然要想法翻本,而翻本要本钱,所以应该留下一些——即或不多,用来笼络春红,走二姨太的门路,总也够了。

“章二爷,请借一把戥子给我。”阿狗说道:“你说金子的市价是十二、三换,就算12两5钱好了,两不吃亏。我先送16两金子,折成银子200两。下馀600两,等王九妈一出来就补。你看好不好?”

“好啊!”章文在他背上拍了一掌,“你的算盘很精,不过精得‘上路’。我服你!”

于是章文借来一把戥子,仍旧借门楼上做了交易。约定第二天早晨,至迟不过正午再见面;章文表示到那时候必有好音,甚至王九妈和王翠翘已经回瓦子巷了。

“牛大爷,王师爷有请。”

王师爷是县官请来的幕友——县衙门的幕友可多可少;必不可少而且地位最高的,只有两个:钱谷、刑名。王师爷是“刑名师爷”,可算刑房书办的“顶头上司”,经常有公事接头,无足为奇。

令人奇怪的是,王师爷有所召唤,一向派他自己的小跟班喜儿来通知,而此刻说“王师爷有请”的,却是章文。其故安在?

因为存着疑问,也就存着戒心;到了王师爷那里,先不开口,静候问话。

“王九妈她们可曾招认了什么?”

“还没有。”牛道存答说:“不过,我有把握,她一定会招。”

“我晓得!你一定有办法能叫她招。不过,照我看,招不招都差不多。”

一听这话,牛道存便觉不服,“怎么呢?”他问,“倒要请师爷讲个道理给书办听。”

“你坐!坐了谈。”

等牛道存坐定,王师爷并不开口,只不断低着头抽水烟,“噗录录,噗录录”地,让牛道存听得心烦。

好久,王师爷方抬起脸来;脸上的神色很沉重,“道存,”

他说,“堂上的印把子捏着你的手里了!”

牛道存吓一跳,“师爷,”他有些急了,“这话我当不起!传到大老爷耳朵里,还有我的日子过?”

“我是就事论事。道存,你这件事开头做得很对;不过走到了这一步,你错不得一点!不然,不但大老爷的前程会坏在你手里;于你自己也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牛道存听得毛骨悚然。他自命也够得上是足智多谋的称誉,可是料事往往就会比王师爷差一步;有时候办案出了差错,想尽法子,无可补救,而王师爷却常有意想不到的绝着,能够化险为夷。所以此刻听得他的论断,心里七上八下,愕在那里,作声不得。

“我倒请问你,你可有抓住徐海的把握?”

“回师爷的话,老实说,没有!”

“那么,”王师爷问:“上头可肯放过徐海?”

“我想,不会。”

“我想也不会,既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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