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着官兵哨船,不准惊慌,我来应付。”
其实,汪直也不知如何应付。故意这样说说,无非壮大家的胆——总算运气还不错,一路平静地到了补陀洛伽山。
补陀洛伽山又名普陀洛伽山,在沈家门之东。自昔为佛门胜地,最有名的一座古刹,名为普济寺,建于五代梁末帝贞明年间。入宋改名宝陀寺,相传观音大士曾在宝陀寺一现庄严宝相。寺中有善财洞、潮音洞、盘陀石、三摩地、玩月岩、露鹫峰等等名胜,如今却都荒凉了,宝陀寺也早就剩下一堆瓦砾了!
荒凉的原因,即由于倭患。从太祖洪武二年开始,倭寇骚扰,连年不绝,洪武十七年正月,信国公汤和奉命巡海,北起山东,南至福建,沿海要地,一一亲历,决定筑城五十九座。两浙倭患最烈,更特设“防倭衙所”,在“坚壁”之外,并展开“清野”的行动,将舟山群岛的居民都迁徙到内地。普陀洛伽山,就是这样荒凉下来的。
对汪直来说,此时越荒凉越好,因为可以保持行踪的绝对秘密。船上的干粮可供三日之用,他相信在这三天之中,一定可以筹划出一条生路来。因此,一上了岸,第一件事便是找个背风而干燥的洞窟,好好睡一觉。
一觉睡醒,又是月上东山,饱餐之余,汪直在玩月岩召集残部,商量行止。
“我们还有两天的粮食。”汪直用嘶哑的声音说:“省一点匀做三天,这三天之中,一定要能到一个稳当的地方。不然,大家就得饿死在这里!”
环坐在突出于海中的大岩石上的十四个人,面面相觑,不作一声,有几个不自觉地按一按肚子,仿佛已尝到了饿火中烧、六神无主的滋味了。
“今天晚上就要决定,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要动身,”汪直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哪里去?”
这一问将大家问住了。原以为汪直必有盘算,谁知他反向别人求计。于是。各人都定定神思索,考虑去一个最稳当的地方。
“萨摩、大隅都可以。”有个冒失的家伙先开口。
没有人理他。因为往东到日本九洲的萨摩、大隅,固然不愁没有人收容,但路途遥远,粮食先就不足。而且,一叶扁舟,又何能担当大海风涛?
“毛猴子,”汪直指名相询,“你看呢?”
“我还想不出好地方。”毛猴子掏脑抓腮地,真有那股猴急相。
“我想。”有个比较老成的说,“先要看船主是怎么个打算?然后,大家一起来想办法。”
“我么?我想回徽州。”汪直毫不思索地回答,“先回我家乡去弄笔钱,再把老娘亲安顿好。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回徽州非先到杭州不可,只有冒险。”
“怎么冒法?”
“一步一步走,譬如说先到桃花岛,再到六横岛,‘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往西到了陆地上再说。”
“恐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汪直的话没有完,有人抗声而言:“那是送死!自投罗网的傻事我不做。”
大家都定睛去看此人,此人名叫徐海,绍兴人,才十八岁,生得眉清目秀,稚气未脱。如果穿上一件长袍,戴上一顶方巾,十足一位白面书生;绝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海盗。
“小徐,”汪直不悦,“你倒会说狂话!你不做这种‘傻事’,总有什么聪明的计较,倒要请教请教。”
“我自以为聪明没有用,要有人信得过我才行。”徐海那双深沉的眸子,在将到中天的月亮照映之下,有如暗云中的星星——这神态比他的那句话,更使汪直感兴趣,脸上不由得绽露了笑容。当然,是多少带着逗弄孩子的那种笑容。
“好!我相信你。你说!”
徐海看了他一眼,忽又沮丧了,“算了,”他说,“船主不过说说而已,不会相信我的。”
“怎么搞的?”毛猴子沉不住气了,一巴掌打在徐海背上,“吞吞吐吐,倒像个两截穿衣、三绺梳头的女人。”
受此一激,徐海攘臂而起,“好!我说。我说得对不对,只听船主讲话。”他戟指厉声:“你毛猴子放一句狗臭屁,看我不把你扔到海里喂忘八!”
毛猴子大怒。在他的心目中,汪直是大头目,而二头目就是他,平日事事占先,处处争强。此时如何受得下徐海这样无礼的话?当时便一掌劈了过去。
他这一掌用了八成劲,其快如风,谁知徐海比他更快,起手一格,毛猴子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让他刁住了手腕子。刚暗喊得一声“不妙”!徐海已顺势反扭,接着往外一送,手腕痛彻心肺的毛猴子,踉踉跄跄地连连往后倒退。
后面就是汪洋大海,如果收不住脚,掉入海中,这一带都是悬崖,并无上岸的途径,非淹死不可。因而旁观者无不大惊失色,正张大了嘴喊不出声时,徐海已飞奔上前,拉住了毛猴子的手,使劲往怀中一带。
这一下,毛猴子可吃了苦头,合仆一个“狗吃屎”,摔破了嘴唇,可是一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看不出,小徐真还有两下子!”
“教训得好!毛猴子平时张狂,这下可就要老实了。”
窃窃私议声中,皆对徐海刮目相看。汪直却是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惊奇之余,更有无限的惭与憾。自惭的是竟不能早识徐海,遗憾的是,如能早识徐海,收为助手,或者不至于到此一败涂地的困境。
“好了!”他看着满面羞惭的毛猴子,少不得替他找个落场势:“毛猴子,从今记住,阳沟里也会翻船,凡事不可大意。”
话是向毛猴子说,眼风却瞟着徐海,意思是:他吃亏了,哄哄他,你别介意!
徐海出了一口闷气,笑嘻嘻只觉得痛快,毫不介意,见此光景,汪直便又有了计划——一共只有十五个人,万万不能不和,索性再叫徐海让步,免得毛猴子记仇。
“小徐!你听我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徐海答得很不客气,但也很爽直。
“你给毛猴子说句好话,赔个罪。”
“不要,不要!”毛猴子抢在前面开口,“哪个要他赔罪?”
“自己弟兄,又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能闹意见?”汪直催促着,“小徐,快赔不是!”
“毛二哥,”徐海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好。”
毛猴子唯有苦笑,“兄弟,”他说:“总算你手下留情。”
“好了,好了!”大家一齐起哄,叫开了!
于是言归正传,汪直向徐海问计——这一计是什么人也想不到的,徐海打算捆起汪直,回双屿去向卢镗投降。
“这是苦肉计。”徐海解释:“船主的性命,绝无危险。为啥呢?为的是船主有许多话,非要到杭州才能说。卢镗不敢难为船主,一定好酒好肉款待,一路舒舒服服到杭州。”
“这倒也是真的。”汪直问道:“到了杭州呢?”
“哪能到杭州?用不着到杭州,船主就脱身了,只要听我调配,我有十足的把握。”
“好!”汪直点点头:“我们从头开始,细细商量。”
经过彻夜的筹划,一切细微末节,都想到了。于是在晨光熹微中,那只小船,向西航行,复回双屿。为了怕在中途遇见官军哨船,汪直如果自自在在地闲坐着,便成破绽,泄露机关,所以把他捆得结结实实,放倒在舱中。及至抵达双屿,汪直因为束缚太甚,痛苦不堪,以致面无人色,可是看起来却更像是真的了。
小舟未曾泊岸,守衙的士兵已经大为紧张,刀出鞘,箭上弦,在岸边列成一触即发的阵势;为头的小武官,手下管兵五十,职称叫做“总旗”,瞪出眼珠,大声喝道:“是干什么的?”
“是来投降的!”徐海很清楚地高声回答。“连捆在这里的,一共十五个人。”
“捆的是谁?”
“汪直。”
此言一出,官兵动容,相顾愕然,那总旗怕是听错了,问一声求证:“你是说,大强盗汪直?”
“是!”徐海将汪直的头发一把抓住,让他的脸对岸上,“总爷,你看!”
“是不是汪直?”总旗回头问道:“你们哪个认得?”
“是的。”有个兵答道,“我认识,是汪直。”
“好!你们的船先停在那里,不准动,下来一个人跟我说话。”
总旗抛过去一根绳子,徐海接在手里,系住船头。岸上的士兵合力拖曳,将小船搁浅在沙滩上,徐海一个人跳了下去,奔到总旗面前站定作了个揖。
“是怎么回事?”总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我叫徐海,本来安分良民,去年从绍兴到这里来打渔——”
徐海编造的一套说法是:去年随父兄出海打渔,被双屿的海盗所掳,父兄被杀,他被胁迫入伙。人虽落草,心里却无时不记着不共戴天之仇。这次官军进剿,他随着汪直逃到普陀洛伽山,说动一起被裹胁的同伴,合力缚汪直来献,以便将功赎罪,得能还我清白,重安生理。在他更是借此报了父仇。
这套说法,并无不能叫人相信的漏洞。总旗想到由自己经手献上罪魁祸首,无论如何是大功一件,顿时喜心翻动,大为兴奋,拍着徐海的背称赞:“小伙子,有道理!太好了,太好了!”
话虽如此,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将船上的人叫上岸,一个个搜身,连裤裆内都搜到,确实查明并未潜藏武器,方始解到百户所。
衙所的制度,总旗之上是百户,有兵一百十二人;十百为千,管辖十个百户所的长官,便叫千户;前后中左右五个千户所,合成一衙;再上面就是掌管一省军政,简称为“都司”的“都指挥司使”衙门的“都指挥使”了。
都司在杭州,定海衙就数卢镗的官位最高,对于这样的要犯,他当然不敢擅自发落。加以汪直十分傲慢,口出狂言,除非见了朱纨,他不会招供什么!因此,卢镗决定将汪直与徐海送到宁波,其余不相干的人,便宽大处置,每人发了四两银子,资遣回乡。
朱纨已经回杭州了。汪直和徐海由官兵护送,接踵而去,被“资遣”的毛猴子,抢先一步赶到了宁波以西余姚县属的眉山。
眉山在余姚县北三十五里,已濒大海。海中南望,一带高阜修长如眉,所以名之为眉山。
眉山南有家乡绅,姓王,正德年间的进士出身,做过“代天巡方”的巡按御史。告老还乡,已经有十年,平时夏天施茶施药,冬天舍棉衣发米票,修桥铺路,广行善事,是有名的“王善人”。
其实王善人就是通倭的大窝主。毛猴子赶到眉山就是找他。王善人一见此人上门,心里便是一跳——平日见他上门必是有生意可做,欢迎之不暇,这几天扫荡双屿的消息盛传各地,心知毛猴子此来,必是带来的麻烦,然而不敢不见,而且也不敢怠慢,延入密室,殷殷接待。
“王善人,这趟要请你行行善了!”毛猴子斜睨他说。
“言重,言重!”王善人急忙答说:“小兄弟,自己人,不必客气,要盘缠尽管说。”
“盘缠倒不要。也不是我的事,是我们汪老二的官司,要请你帮忙。”
“汪、汪、汪船主怎样吃上了官司?”王善人结结巴巴地问:“不是说从双屿脱险了吗?”
“现在又回到双屿了。”毛猴子不肯透露苦肉计的真相,“阴沟里翻船,栽在一个小角色手里,现在要解到杭州去了。”
“呃,”王善人不知道自己该表示怎么样的态度,只好说一句:“请你讲下去!”
“他要我来看王善人,亲口告诉你一句话:要好大家好,要死大家死!”
王善人大惊,“这话是怎么说?”他问:“怎么样才可以大家都好?”
“很容易,救他一条命。”毛猴子说:“如果他的命保不住,也就不必颇忌了。王善人,你做好事的钱,是哪里来的呀?”
很显然的,如果汪直以为无须再有所顾忌,就会将他通倭的种种秘密,和盘托出。以朱纨的性情,一定据实上奏,接下来就是一场灭门之祸。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刻就得设法,不等汪直解到杭州,就该先杀之灭口。心念甫动,尚未想出灭口的方法,而杀气现于眉宇,已为鬼精灵的毛猴子识破了。
“王善人,你心里在想啥?你那样子想,要遭天打雷劈的呢!”
说中心事最吓人,何况是不堪告人的心事!王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脸都发白了。
“怎么样?”毛猴子惫赖地笑着,“我没有猜错吧?”
王善人的坏念头,一个接一个,此时已另有计较,神色亦恢复如常,装作不解地答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闲话少叙、事归正经。一家人祸福同当,我不但要救汪船主,还要救许朝奉,只要想出办法来,我一定照行不误。”
“他就不必你发善心了——”
“怎么?”王善人急急问说。
“朝奉见阎王去了。”毛猴子答道,“他是那天晚上挂了彩,血流过多,等不到天亮就呜呼了!”
“唉!”王善人叹口气,“我跟他还有重阳登高吃蟹的约会,想不到这样下场。”
“这下场,在你来说,是好的。”
“这,这叫什么话?”王善人怫然不悦,仿佛受了侮辱似地。
“我说的是老实话!王善人,”毛猴子双眼睁得很大,逼视着,神色显得很认真,“朝奉不死,会怎么样?你倒想想看,提到杭州,严刑拷问,前前后后的经过,原原本本一供。那时候,王善人啊王善人,你想做好事都做不成啰!”
这话句句刺到王善人的心上,越发拿定了主意,而神色愈发冷静,“这些话不必去说他了!毛猴子,”他问,“你看该怎么救汪船主?”
“办法我有,不过不一定好。先听听你的,好不好?”
王善人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回答:“‘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我想先礼后兵,朱巡抚肯卖个面子,落得实惠,算他聪明。不然,哼,哼,我要他的好看。”
这番做作,声容并茂,尤其是那“哼,哼”两声,已露出对朱纨切骨之恨的意味。毛猴子倒觉得不可疏忽,便又问道:“是怎么个要他的好看?”
“我买出言官来,参他个‘诬良为盗’!”
是这样的主意!毛猴子不但大失所望,而且很机警地觉察到,王善人并无救汪直的诚意,因为照他“买参”的打算,至多毁掉朱纨的前程,并无救于汪直的性命。
再进一步考虑,王善人可能是条一石两鸟之计,先让朱纨杀汪直,再收买言官参倒朱纨——这一来,既是为汪直报仇,又撵走了严禁通倭的对头。以后左右逢源,仍是他们那班窝藏私犯,坐地分赃的“衣冠盗贼”的天下。
想到这里,毛猴子愤极反笑,“王善人,”他说:“你想得很深、很周到。可惜你看远不看近,如果汪船主等不及言官来参朱巡抚,就都说了出来,那怎么办?”
“那,”王善人摇摇头,作个无可奈何而又不信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的表情:“那我可没有办法了!汪船主也是条好汉,莫非真会做出‘没种’的事来?”
“哈哈!”毛猴子仰天大笑;笑停了尖刻地说道:“王善人,你行的善事多,总晓得受好处的人,心里对你的想法吧!假如说我毛猴子,老娘七老八十,没有人照应,你替我照应,冬寒夏暑,逢年过节,派人看看我老娘,饿没有饿肚子,有没有病痛?那样子,我毛猴子为你的事,不但‘有种’,还可以卖命!倘或上头放赈,每人六斗白米,到了你手里发下来,变成一斗半的黄糙子,这样的话,我就‘没种’了!”
这话骂得很凶,然而王善人不在乎,因为像这样的话,他平时听得太多了!纵不能无动于衷,毕竟可以忍耐,尤其是这正需要忍耐的时候。因而从容答说:“论我跟汪船主的交情,他应该不会攀扯上我。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汪船主熬刑不过,供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