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面少不得也有一番寒暄慰劳,问起严老夫人可有什么话?譬如要什么东西之类,严济答道:“东西倒不要,却要几个人。老夫人说:”有那刺绣手艺好的妇人,觅几个送进京去,最好是苏州人。“
“那容易,明天我就着人到苏州去物色。”赵文华又问:“大公子呢?可有什么话?”
“大公子没有别的话,只盼望赵大人早早班师,好让他开开眼界。”
“开开眼界?”赵文华愕然相问,“这话怎么说?”
“大公子说,倭寇海盗这一趟深入浙西,掳掠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好些旧家大族,都家奇人亡了,一定搜括到许多外面不常见的古玩字画。等赵大人旗开得胜,这些东西当然都归赵大人了,带进京去,岂不是可以让大家开一开眼界?”
这几句娓娓道来的闲话,听得赵文华汗流浃背。心里一阵一阵发慌,差点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荒唐事!
“这我倒没有想到。请你回京复大公子,果真有这些东西,我一定拣最好的送进去。”
“是!”严济答应着,向侍立在一旁的赵忠抛过去一个会心的眼色。
“就是老相爷、老夫人,和府上下,又谁不是在盼望赵大人‘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
意在言外,无非都指望着他满载归京,分润好处。理解到此,赵文华越发感到责任沉重,也越发感到大错未曾铸成,深感庆幸。于是连连点头答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敢忘记老相爷、老夫人,也不会忘记大家。”
“是!”严济屈一膝称谢:“我先多谢赵大人。”
“好说,好说!”赵文华望着赵忠说道:“你先陪相府管家下去,好好款待。”
“是!”
“还有!马上请胡大人来。”
“是!”赵忠这一声答得更响亮了。
※ ※ ※
胡宗宪没有料到罗龙文的计策,如响斯应,收效如此之速;因此,当时接到赵文华的邀约,心里还在琢磨,深夜相召,恐怕没有好事,说不定又有什么难题交下来,得要小心应付。
一见了面,立刻发觉赵文华的神态,与平时不同。焦灼之中带着兴奋,兴奋之余又有些疑虑,总而言之。要谈的是一件很不简单的大事。
“汝贞,情形完全不同了!”他一开口就这样说,“徐海那条计策虽好,却有些窒碍难行之处。”
听此语风,知道内中大有文章;胡宗宪精神一振,沉着地不作表示。
“朝廷用兵东南,虽不是用了倾国之力,军饷却实在不在少数。将来善后事宜,实在需要大笔款子,恐怕筹不出来。”
“是!”胡宗宪双膝一弯,旋拜旋说:“有华公这句话,东南千万生灵得救了!”
“请起,请起!你为东南生灵谢我,我可是愧不敢当。汝贞,快请起来。”
胡宗宪拜罢起身,敲钉转脚地问一句:“徐海那一计。是决计不用它的了?”
“对!没有办法用。”
“是!”胡宗宪趁势逼进:“那么华公有何妙策?”
“你那条计策就很好,何必更筹妙策?”
“华公夸奖了!”胡宗宪又躬身逊谢,“既然如此,我就算正式领受了华公的命令。”
“言重!诸事要仰仗。”赵文华说,“不过我有两件事,汝贞,请你一定要办到。”
“请华公吩咐!”胡宗宪不敢满口答应,特意先作声明:“华公知道的,我对华公尽忠竭力,别人能办得到的,我一定办到;办不到的,我一定随时禀陈办不到的缘故。那时候,要请华公赐谅。”
“不然!这件事一定要办到;如果办不到,我宁愿用徐海那一计。”
这一要挟很利害,气得胡宗宪不能不硬着头皮答应:“是!我遵命就是。请问华公,是哪件事非办到不可!”
“贼赃一定要全数接收!”赵文华很清楚地说:“不能烧掉、毁掉、抢掉,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损失!”
听得这句话,胡宗宪知道责成罗龙文执行的策略成功了。
在赵文华,国计不必顾,民命不足恤,而财帛不能无。对症发药,提醒他如用火攻,玉石俱焚,财物尽皆化为乌有,必可使他生投鼠忌器之心而放弃成见。罗龙文当时说的一番话,如今应验了。
“汝贞,此事非同小可!”赵文华加意叮嘱,“京里有人传话来,东楼偏以此事为念,此外所望甚奢者,亦大有人在。你不可让我将来无法交代!”
何以又有京里来人传话?胡宗宪心想,这大概是他想攘为私有的托词。这批贼赃也不能全数由他支配,一部分要还给百姓;一部分要发赏将士,赵文华那方面至多只能给他三分之一。不过这话在此刻却不必说奇,免得他心生疑忌,复又变卦。
打算既定,从容答道:“本来我的宗旨是求胜第一,保民其次,收赃第三;所以,那火攻五不可的理由中,拿这一点列为第四。如今华公既是这样说,我遵命就是。”
赵文华很满意。因为胡宗宪的答复,可以让他确确实实感觉得到他是三军司令,至高无上的统帅。
※ ※ ※
第三天,胡宗宪第二次会见江稻生时说:“江义士,你们要的‘满江红’,现在是满江空!找不到多少。不过,”胡宗宪紧接着说,“我另外有船给你们。”
听得后面的一句话,江稻生将沉下去的一颗心,重又升了起来,欠身答道:“多谢胡大人成全。”
“你先别谢我!船是有了,上船可很麻烦。”胡宗宪用微带冷峻的声音说:“彼此要信得过,和衷协力,不闹意气,不生猜忌,这件事才能做得成功。”
弦外有音,却无从细辨。江稻生心想,事情能不能成功,虽不可知,但既然讲和,先表示诚意总是不错的,因而很快地答说:“胡大人,我们归顺的心是真的。如蒙胡大人宽大为怀,哪里敢闹意气,亦决不会存着什么猜忌。这一层请胡大人放心好了。”
“你们能明白我宽大为怀,再好不过。”胡宗宪略停一下说:“我问过了,你们所说的满江红,只有最大的第五号,勉强合用。由这里经运河北上,转松江走黄浦江回川沙,有几处地方水浅,载重则吃水深,要用纤夫才过得去,亦太费事。倒不如用沙船出海,来得稳当快速。”
“是!”江稻生很缓慢地答应着,看得出来他对胡宗宪所提的这个建议,需要考虑。
这在胡宗宪估计之中,当即看看罗龙文说:“小华,你跟江义士谈谈吧!好在一切细节,你都知道。”
说完,站起身来,点一点头,是要走了。罗龙文和江稻生亦都肃立目送,等他的背影消失,罗龙文便问江稻生,是不是回到寓处细谈,比较方便?
这在江稻生是正中下怀,因为他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其事。一路上搜索记忆,想起了官军战船的规制——战船共分五种,最大的一种名为“大福船”,也就是古代的所谓“楼船”,双桅十二帆,分为4层,底层只装压舱石;第二层住士兵;第三层供舵工水手操作;第四层专作瞭望之用。全船可乘士兵450人。如果胡宗宪拨调大福船供他们装载,只要10条船走两趟就可毕事。但是,大福船不宜于装辎重,由此可知,胡宗宪建议用沙船,是一种经过思考的选择。
沙船在战船中列为最后一种,船身宽阔、平底、行动迟缓,不甚宜于作战,却别有其他战船所没有的好处:第一,平稳;第二,不论载人装货容量都很大。所以官军只拿它作为补给或巡防之用。如今用来装载人货回川沙,确比五号满江红,更为适宜。
然而,有一项窒碍,沙船不能入内河。这个难题如何解决?且听听罗龙文的!
第十六章
“沙船不能入内河,谁也知道。”罗龙文说,“胡总督的意思是,请你们在乍浦下船。”
乍浦是个很好的避风港。可是再好的港湾,近岸之处,总是浅滩,沙船只能泊在水深之处而无法靠岸。人上沙船,可用小舢板驳渡,那许多辎重要上沙船,是不是小舢板所能转驳,大成疑问。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罗龙文理所当然地进一步解答对此事有了解就必然会有的疑问。第一个疑问是,以桐乡为中心迤逦分布在方圆百里以外的人和货,如何集中到乍浦?这在官方看来不是什么繁杂的任务,辎重方面,征发夫子代为肩挑背负,或者调动车辆代运,因为路程不多,且皆平坦,均无不可。至于要走的人,劳动双腿,走个几十里路,更不在话下。
“是的。”江稻生听罢第一个解答,深表满意,“只要能派夫子运辎重,上船的人自然徒步。不过——”
“江二哥,第二个难题,胡总督也早想到了。”罗龙文抢着说:“沙船平时运军需,无非粮秣、兵器、被服之类,都不算大件头;士兵涉水负运,毫无难处。如今你们的辎重,很有些大件头,不说别的,就譬如你坐的那张紫檀太师椅,一个人就不容易搬得动,更不用说什么涉水而渡,所以非搭浮铺不可。”
浮铺就是浮动的码头,制法与浮桥大致相同:用许多小船排在一起,拿铁索贯联固定,上铺木板,由浮滩一直铺到海船所下定的水深之处。所不同的是,浮桥是一长条;浮铺是一大片。浮桥能渡人即可,颠簸不妨;浮铺要如履平地,工程自然艰难得多。“搭浮岂不是件容易的事。”江稻生有些怀疑:“那得要多少时间才搭得好?”
“唯一的难处,唯一要请大家忍耐的,也就是这一点。搭浮铺倒不需要多少辰光;调集木板、小船,定打铁链子,总得一个月的功夫。材料齐集,动工要半个月,稍为打宽些,定他50天,一定可以完工。”
计划看来很切实,因为都是胡宗宪所办得到的。唯一的顾虑是,官方究有几许诚意?倘或是个陷阱,一两万人集中在海边,让官方调集大军围剿,前临大海,后无退路,如何得了?
即使没有这样的疑虑,江稻生也无权作出承诺。他的首要任务,是尽量澄清疑问,不过此时心中所存的这个疑问,却还不便提出来要求保证,只能就搭建浮铺的工与料两方面还不能明了之处,请罗龙文解释。
罗龙文歉然地笑了:“实在对不起!说实话,浮铺是怎么个样子,我还没有见过。我生长在徽州的万山丛中,从没有见过海。”他说,“至于浮铺,既有这个名目,当然有这样东西;如说搭建费工费料费钱,不大容易,这话或许不错。不过以总督的地位,管辖多少兵马钱粮,若说连搭一座浮铺的力量都不够,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这几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说得很老实,也很透彻,使得江稻生增添了几分信心,深深点着头说:“我想拜托罗师爷,明天是不是能找一个搭浮铺的工匠,跟我谈一谈。”
“好!这容易。明天我找一个内行来。”
“多谢。”江稻生说:“明天谈过以后,让我彻底弄清楚了怎么一回事;要多少功夫;由浮铺上船,该注意些什么?后天我就回去报告了再说。”
“是的,是的。做事原该这样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来。”
到此为止,罗龙文就不谈公事了。但也没有起身辞去的意思,他的态度很自然,仿佛熟朋友无事来访似地,随意闲谈着。
谈到胡宗宪与赵文华的关系,罗龙文忽发感慨:“做官的人,特别是做大官的人,有时候也难说!胡总督与赵尚书交情深,是大家都知道的;胡总督与赵尚书各有心病,大家就不知道了!”
“喔,”江稻生试探着问:“莫非是为了争功?”
“倒也不一定是争功,是为保自己的前程。”罗龙文说:“赵尚书领了那许多人马,耗费了那许多粮饷,自然是想好好打个胜仗,但又唯恐胡总督掣他的肘。这是赵尚书的心病。”
“那么,胡总督的心病呢?”
“胡总督是唯恐他带兵入境,第一,骚扰百姓,替他惹很多麻烦;第二,赵尚书一打了胜仗,相形之下,就显得胡总督无用了。你知道的,”罗龙文放低了声音说:“不是我大逆不道,皇帝背后骂昏君;当今的这位皇帝,为人最刻薄不过,翻脸无情。胡总督深怕这一来皇帝不高兴,充军杀头,什么不测之祸都有。所以胡总督的心病,比赵尚书更重。”
听得这番话,江稻生大有领悟。原来胡宗宪抢着要招抚,为来为去是为他自己的前程,照此看来,倒确是有诚意的。
“江二哥,”罗龙文仿佛谈兴一发,有不能自制之势,接下来还是谈胡宗宪:“我们凭良心说话,胡总督对浙江人总算不错。别的不说,只为赵尚书带来的几十万人,不让他们进入浙江境界这件事,就不知道打了多少饥荒,几乎翻脸!这就很难得的了。”
江稻生原负有秘密任务,照陈东的嘱咐,应该相机刺探军情;如今听罗龙文谈论得很起劲,灵机一动,心里在想,此刻不正好套他的话吗?
于是,他故意装作不信似地,“罗师爷,”他摇摇头:“哪里来的几十万兵?”
“你不信我数给你听!”罗龙文知道他的用意,将计就计,装得略带负气,非要辩个清楚不可的神情。当然,如果熟极而流利地背下来,便显得太假了,所以他一面思索,一面数道:“京营神枪手6000、涿江铁棍手一万二、河南葫芦兵,喔,不!那是另一路。德州民兵、保定箭手、辽东义勇卫虎头枪手、河间府尖儿手,每处也都是6000,这就多少了?”
江稻生很用心地在替他计数,因而回答得很快,“5个6000,一个一万二,”他说,“总共四万二。”
“这四万二是从运河南下的;还有,陕西兵是从汴河下来的——”
有从汴河而来的,有从陆路而来的,照罗龙文的计算,连原有兵员,总计达40万之多——实数只有20万,罗龙文为了张大声势,有意虚报了一倍。
江稻生有些将信将疑,疑的是数目。不能不信的是,赵文华奉旨督剿,大征军伍,兵符如火,骚动各省,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你想,江二哥,”罗龙文又说:“这40万人,统通开到浙江,不就像来了无计其数的蝗虫?为此,胡总督跟赵尚书力争,说是彼此和解已谈得差不多,一定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请赵尚书下令,暂且按兵不动。赵尚书看在过去的份上,勉强答应了,不过也有限期,而且限期很紧。如果你们这方面拖延不决,限期一到,赵尚书是决不肯再展延的。那时候,江二哥,不必我说,情形就很凄惨了。”
江稻生一听这话,未免胆寒,不过表面上反倒显得强硬了,“罗师爷,”他提高了声音,像吵架似地问:“你的意思是,40万对两万,以大吃小,我们这面一定没有生路了?”
“不是这话,好汉只怕人多,二十对一,总有点吃力。这也不去提它了!我说的凄惨是指浙江百姓而言。江二哥,”罗龙文又换了一副表情,形容黯淡,眼圈发红,真有为民请命,声泪俱下之感,“浙江的百姓,苦头吃得也够了。倘或因为你们不肯和解,40万大军开到浙西,只怕地皮都要翻身!你们又何苦造这个损人不利己的孽?”
江稻生深为惶恐,不自觉地说实话申辩:“罗师爷,罗师爷,我没有说,我们这面不肯和解。”他说:“这番利害关系,我完全清楚了。只等明天跟搭浮铺的工匠谈过,后天一回去,我一定劝我们那面的头儿和解。”
罗龙文听他这么说,亦做出感动非凡的表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合掌当胸说道:“何况免此一场浩劫?江二哥你能从中化解,真是件大功德。积善必有余庆,我将来亦沾沾你的光。”
一顶帽子扣在江稻生头上,把他搞得飘飘然地有头重脚轻之感。一心只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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