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他跺一跺脚说,“开门发米,发光为止!”
这就不要紧了!仍然是巡检老爷出面,宣谕大众:“不要闹,不要闹!仍旧开门发米,人人有分,不过一定要守秩序,队伍不排齐,我不开门。”
“人人有分”这句话是颗定心丸,群众果然安静下来,由弹压的差役指挥着,排齐队伍——唯一不在队伍中的是穿了号褂子的官兵。
“像场梦一样!”孙大济望着灰黯的天空,茫然地说。徐海想笑不敢笑,唯有转过脸去,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是杨英有决断,“事不宜迟!”他向孙大济说,“赶快进城,跟县官商量,多调人马到这一带来搜查。套在汪直手上的那副铜铐坚固得很,一时不容易打得开,我想,也没有哪家人家,敢收容挂了手铐的人。”
这一下提醒了孙大济,顿时精神一振。从朱纨到任后,为了防止通倭,下了两道命令:第一道是宁波外海各岛之间,假渡船为名,私造双桅大帆船走私,严厉禁止;第二道是彻底整理保甲,相互监视,绝对不准窝藏奸匪。现在正就是可以保甲功用的时候。
“我们分成两拨。”孙大济说,“杨英,你带一百人在这里继续搜查,我带其余的人进城,去看县官。”
“是!”
“你呢?”孙大济问徐海,“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徐海不愿跟他进城,希望跟杨英在一起,必要的时候,可以相机应付,掩护汪直。不过他已很机警地看出来,杨英已对他怀疑,仍以谨慎为妙。因而不置可否,只说:“只要对公事有帮助,我怎么样都可以。”
“那就跟我进城。也许县官有话要问你。”
于是孙大济替徐海也找了一匹马,并辔进城。走到半路,孙大济忽然将马勒住,徐海亦即带缰拨转马头,不解地问说:“怎么不走?”
“我想,这件事好蹊跷!”孙大济说,“明明有人埋伏在那里,趁机捣乱,混水摸鱼。那些人你应该认识。”
孙大济粗中有细,看出破绽来了,徐海倒是心头一愣。不过他很沉着、很机警,表面不露声色,平静地答说:“是的,有一两个。”
“有一两个!”孙大济的眼睛瞪得好大,“你怎么早不说?”“我怎么能说?谁知道他们要劫汪直?”徐海理直气壮地答道:“在那种情形之下,唯有安安静静走了过去,就是上上大吉。我怎么敢节外生枝惹事?”
他的话驳不倒,可是孙大济总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问道:“你看到的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张有才。”徐海信口胡诌,“还有一个姓李——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两个人,住在那里?”
“不知道。听口音是温州人。”
“你,”孙大济又想到了,突然声色俱厉地责问:“你一定早知道会出纰漏,不然,你在眉山打尖的时候,不会劝我不要走。你说,可是这样?”
“不是!”徐海依旧保持很从容的神态,“你只说对了一半。”
“何谓说对了一半?”
“我不知道会出纰漏,不过疑心会出纰漏。所以那样劝你,谁知道你不肯听!”
“哪里是我不肯听?”孙大济是叫屈的声音,“如果你早把话说明白,让我知道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我说什么今天也要宿在蜀山。”
“这,这也不能怪我。万一宿在蜀山,半夜里出了乱子,那时候我的嫌疑,跳到海里都洗不清了!”
“我不懂你的话!”孙大济摇摇头说,“在蜀山,半夜里会出什么乱了?”
“当然是来劫汪直。”徐海赶紧又说,“我是瞎猜。如今闲话少说,赶快进城,吃定县官要紧。”
这“吃定”两字,很有力量,一下子将孙大济的心思抓住了。但见他不发一言,鞭马急驰,刚刚在城门将要关闭的当儿,赶到了余姚城内,直投县衙门,求见县官。
余姚的县官名叫张拱,两榜进士出身,倒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不过人也很厉害。他在西花厅接见孙大济,听完了报告,立刻沉下脸来申斥:“你做事太荒唐了!押解这样重要的犯人,应该处处谨慎,至少也该通知我们地方,好派人接引警戒。如今出了事,盘问行人、清查保甲,不见得会有什么用处。”
孙大济一听这话,气往上冲,自恃六品武官,可以压倒七品县令,当即抗声答道:“请贵县弄清楚,人是在贵县辖境内丢掉了——”
“住口!”张拱喝断了他的话,“你职司押解,责无旁贷,一百多士兵,管不住一个犯人,我都替你害羞!你好说好商量,我还可以帮忙,如果你打算将责任套到我头上,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所谓“吃定”是落空了!孙大济只得忍气吞声地说:“原是要请贵县帮忙。都是公事,请贵县莫分彼此。”
张拱的脸色缓和了,向左右吩咐:“请捕厅曾老爷来!”
县衙进仪门以后,西面有座厅堂,名为“捕厅大堂”,是巡检拿获了盗匪,初步审问口供的地方,因此以捕厅作为巡检的别称。而“曾老爷”当然指的是曾大炮。
曾大炮此时刚刚叫开城门,回到捕厅,正要去谒见县官,面报汪直被劫走的经过,当时匆匆赶到西花厅,一见孙大济在,有些话便不肯实说了。
“回大人的话,今天王善人在紫阳观散米,捕厅一直在那里照料,根本不知道有汪直走失这回事。后来是一位杨总旗来跟我说了,方始明白。当时在前后左右一带,责成保甲长清查,还没有结果。”曾大炮停了一下说:“这件事来得非常突兀,我们又不曾接到通知,说有要犯过境。应该管还是不管,要请大人的示。”
“管当然要管。不过也只能量力而为,你再多派人清查保甲,紧要口子上,也得派人盘查。”
“是!”曾大炮看了孙大济一眼,答应着。
“事情只有这样按部就班去做。”张拱问孙大济说,“急也无用。请你先到驿馆去休息,一有结果,我会立刻送信给你。”
孙大济无可奈何地应一声:“是!”接着转脸向曾大炮问道:“请问,我的杨总旗可曾进城?”
“没有!他带弟兄在紫阳观暂时驻扎,等候清查的结果。”
“嗯,嗯!”孙大济沉吟了一会说,“我也还是回紫阳观的好。不过,有个人要拜托老兄,暂时看管。”
“谁?”
“就是缚了汪直来献功的徐海。他是一起进省去作证的,带来带去,累赘不便,只有拜奇*书*电&子^书托老兄,代为照料。”
这是件义不容辞的事。曾大炮当即指派了两名差役,跟着孙大济到县前茶馆去接徐海,然后又回西花厅来见县官。“刚才姓孙的在这里,我不便跟大人细说,一则,怕的是走漏消息;再则,怕他纠缠。大人,”曾大炮凑近了身子,放低了声音:“我看王善人可疑。”
“喔,”张拱很注意地问:“何以见得?”
“王善人跟倭人有交往,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疑心他今天散米,是有用意的。第一,事起仓卒,仿佛迫不及待似地;第二,今天散米又不痛快,总是说人多,秩序不好维持,迟迟不肯开门,似乎有意在拖辰光。最可疑的是,正当汪直经过紫阳观的时候,忽然要关门不发米了,那一下群情鼓噪,秩序大乱,才出了这个纰漏!”
张拱听完不作声,紧闭嘴唇,乱眨双眼,凝神想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事无可疑了!明明是王善人安排好的,有意搞乱局面,才好混水摸鱼。说不定,汪直就窝藏在他家。他家是住眉山吧?”
“是!”
“眉山密迩海滨,要防汪直出海开溜。”张拱招招手,将曾大炮喊到身边,低声说道:“你能不能私底下去摸一摸底?”
“我也是这么想。只因为未禀明大人,不敢造次行事。”
曾大炮的顾虑与张拱的想法相同。明朝的绅权极重,一般地方官多谨守“为政不得罪巨室”之戒。张拱亦不例外,虽然已断定王善人在捣鬼,却不敢彰明较著地派马步捕快,持着“火签”去搜查。因为搜出汪直,固无话可说,搜不到人则王善人一定会“倒打一耙”,向上峰指控,或者运用年谊、乡谊,发动言官参劾,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请你私底下去摸一摸,也是为了谨慎。我想,你应该换了便衣去。”
“是!那是一定的。”曾大炮问:“请大人的示,如果证实了有其事,该怎么办?”
“先派人监视在那里!只要汪直走不脱,我自有办法叫王善人交人。”张拱又说:“还有海边,马上要多多派人巡查。”
“是了!事不宜迟,我立刻去办。”
“对!我今晚上不睡,专等好音。”商量既定,曾大炮随即照计行事,回捕厅上房换了便衣,点了四名得力的捕快,正要动身,接到了一个很意外的消息。
原来当孙大济进县衙门求见县官时。他的四名士兵便与徐海在县前茶馆中等候。枯坐无聊,徐海掏一块碎银子,买了一大包猪头肉,十来个烧饼,两壶酒请大家吃喝点饥。吃到一半,徐海说要入厕,谁知就此尿遁,去如黄鹤。等差役随着孙大济去领人时,只有四名哭丧了脸的士兵,和一桌子的残肴剩酒。
这就更令人困惑了!孙大济在想,徐海既然能缚汪直来献,当然与劫救汪直的这一伙成为对头,不可能合在一起,如说是汪直的同伙来捉了他去,以为报复,则以县前人烟稠密之地,徐海只要一出声呼喊,便可脱险,何至于毫无动静?
但不论如何,看来汪直走失一事,绝非偶然,已可断言。孙大济权衡利害轻重,觉得徐海的失踪,暂时可以不必管,仍以赶到眉山,去摸王善人的底为当务之急。
※ ※ ※
在汪直与毛猴子酒足饭饱,刚放下筷子时,王善人便已将“程仪”准备好了,一共是二百两银子,分做两包。另外是干粮与替换衣衫,打成包裹,亦是两份。“汪船主,”王善人说,“不是我寡情薄义,连留你住一晚都不肯,只为夜长梦多,出了纰漏,我自身难保,就救不得你了。”
“哪里,哪里!”汪直作出感激涕零的神气,“大恩大德,只好来生犬马相报。”
“这是什么话?年灾月晦,总是有的,避过一阵风头,将来我们还有彼此帮衬的时候。”王善人又问,“不知道你预备怎么走法?”
汪直心里盘算,由此到徽州,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正途,往西过绍兴、萧山,渡江到杭州,再定行止;第二条是往北面渡海到海盐登陆,自海宁、石门,越过杭州以北,穿天目山到皖南;第三条是不过钱塘江,从萧山以南,由富春江入新安江,由水路回徽州。看起来是第一条最危险,第二条比较稳当,第三条既稳妥、又舒服,就怕到萧山的这条路走不通。
当他沉吟未答时,毛猴子却开口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宁波!”他一面说,一面向汪直使了个眼色。
汪直懂他的用意,是不愿泄露最后的目的地,有意掩饰。因而点点头说:“回宁波也可以。”
这是递点子给毛猴子,意思是让他安排决定,于是毛猴子接口说道:“回宁波当然不能再走陆路了!请王善人替我们弄条船,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过,海边恐怕有官兵。”
“官兵不过守住几个紧要卡子,不能十步一哨,整个海边都有人吧?”
“说得是!我去预备。”
王善人刚一起身,有人来报,说有客求见,问姓名不肯说,只说:“你家主人见了,自然认得。”
此时此地有陌生人登门,王善人自不免惊疑,想了想问道:“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个长得很秀气的小后生。”
汪直意有所悟,便不待主人决断,迳自向王家的下人说道:“管家,请你出去问一问,如果是姓徐,就领他进来。”
领进来的果然是徐海。见了面,王善人才想起,曾有一面之识,这时候不暇寒暄,延入密室,听他报告动静。
“要赶快走了!这里万万留不得。”他第一句话就这样提出警告,接着又说:“孙大济已经有点看出来了,紫阳观散米,另有作用;曾大炮亦已回城,此人粗中有细,比孙大济又高明些;县官是两榜进士出身,更不容易瞒得过他。我在县前茶店里想,这三个人聚在一起一商量,一定会识破机关,也一定会连夜派人到这里来查访。所以我悄悄开溜,特意来报信。”
“是,是!承情之至!”王善人向徐海连连拱手致谢;随即又对汪直说道:“徐老弟这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嗯,嗯!”汪直认为这时候该听徐海的主意了,便指着摆在桌上的行囊问他:“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可以走。你看,该怎么走法?”
徐海亦持着与毛猴子相同的顾虑,不愿让王善人知道确实的去向,只这样答说:“这一带近我的家乡了,路径我是熟,请船主跟着我走。”
“好!”汪直问说:“是水路?是陆路?”
“陆路。”徐海用清楚有力的声音对王善人说:“请你备三匹好马,三套‘号褂子’,还要一件‘公事’,‘派某某等飞报军情,沿路关卡,尽速放行。’”
“号褂子”是士兵军服的俗称,“公事”亦咄嗟可办,因为‘关防印信’都是现成的——为了走私方便,少不得冒充官军,伪造公文,这些东西是王善人早就备着的。而且,他还养着一个“水浒”中“圣手书生”那样的人物,所以不消片刻,一通朱墨灿然的“公文”便已备妥。
“走吧!”徐海向王善人又叮嘱一句:“等我们一走,关紧大门睡觉。值夜司更,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就跟平静无事的日子完全一样。”
“有数、有数!”王善人如发送瘟神恶煞一般,愉快地喊道:“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于是徐海一马当先,出了王家花园,往北而去。毛猴子见此光景,心内有气——从他一到,便都听他的,自己竟一句话也说不上。到了此刻,还不说明去向,这样独断独行,也太目中无人了!
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挥了一鞭,赶上徐海,大声喝道:“慢点!”
徐海勒一勒缰,放慢了马,等毛猴子圈马回来,汪直也赶到了,“怎么不走?”他问。
“走也得有个地方!”毛猴子愤愤地说,“这样乱闯,会把性命都送掉。”
“你的性命并不比船主值钱。”徐海冷冷地说。
看着又要起冲突了!汪直急忙在马上拱手,连连喊道:“两位老弟,两位老弟!一切看我的薄面,各自让一步。”
“不是我目中无人。”徐海随即分辩,“只是时机急迫,没有功夫细谈。我们只有半夜的功夫,要抢在官军前面,才能脱险。赶快走吧!早早赶到钱塘江边。”
“怎么?”汪直问道:“是奔杭州?”
“对了!奔杭州,转徽州。”
“这不是自投罗网?”毛猴子提出疑问。
“不然!”徐海用很沉着的声音说:“如今的情况是,孙大济还想借重余姚县的力量,能将船主找回去,这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我的估计,直要到王善人家扑个空,他们才会知道大事不好,纸包不住火,那时飞报各地关卡拦截,已经落在我们后面了。”
“不错,不错!”汪直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此刻往西而去,看似危险,其实一点都不要紧。”
毛猴子不作声,这表示他心不服至少亦口服了。于是仍由徐海领头,鞭马疾驶,过了余姚地界,折入大路,第二天中午便到了钱塘江南岸了。
渡江成了个难题,渡人容易渡马难。向来由宁波来的官马都交华山驿站,过江到杭州,如果仍要驰驿,可以到当地驿站领马。而汪直一行是冒充官差,坐骑并非驿马——驿马都在马股上烫有标记,是冒充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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