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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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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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汪直有话:非徐海去,不能谈投诚。”

“由此可见徐海是汪直的死党!”赵忠问道:“徐海逃走了,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阿狗,怎么又到嘉兴来了,而且还替胡总督出了大力?”

这一问,抓住了漏洞,犀利无比;但却难不倒罗龙文。因为刚才语言支吾,是一时心神不属;只要他心里有防备,思虑能集中,那份随机应变的本事,是无人可及的。

“老赵,不瞒你说,”他从容答道,“如今希望就寄托在这个小伙子身上;只有从他身上,可以追出徐海的下落。老赵,你喝杯酒,听我谈这件事,也算一本传奇。”

罗龙文长期大论从奉赵文华密令,派兵围捕徐海与阿狗谈起。他坦率地承认,自己犯了两大错误:第一是顾念香火之情,不即下手;第二是过于信任素芳。当然,如果没有那个意想不到的地道,这两点亦就不算错了。

着意形容了素芳舍生掩护徐海与阿狗以后,他说:“匹夫匹妇之义,自然可感;但我不能以私废公,当时找到地道入口,派人下去搜查。哪知道这两个家伙鬼计多端,弄了些铁钉碎磁器,洒得一路都是,士兵很吃了些苦头。等清理干净,搜到出口,已经鸿飞冥冥了。”

“出口在什么地方?”

“出口很巧妙,是一口枯井。”这一点,罗龙文来勘察过,照实解释,“出口不在井底,在半中腰;所以即使井枯了,泥土草叶,埋积日久亦不会阻塞通路。”

“那么,阿狗又怎么出现的呢?”

“当时我看情形,估量他们也还逃不远;派兵分道追缉,结果只提回来阿狗。问他徐海的下落,他说一逃出来,彼此就分手了,不知道他逃在哪里?老赵,”罗龙文喝口酒润喉问说:“你道阿狗真的不知道徐海的下落?”

“我想他知道,不过不肯说而已!”

“着啊!”罗龙文猛拍自己的膝盖,“我当时心里在想,照这个小伙子平常的行为,说得好,是有血性;说得不好,是脾气很犟。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句话,唯独对他没用。不过,到底是二十岁不到的孩子,能干虽能干,胸中的城府到底不深。为此,我就不再逼他了,反而把他保荐给胡总督,重重用他。老赵,我这一计瞒不过你,是不是?”

“当然!只好棋孩子!不过,等他感动,自己说出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我想不会太久。徐海也是重情义的人,说不定会悄悄来看他。”说到这里,罗龙文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用阿狗做饵来钓徐海,是我替胡总督所划的最后一策。此刻我在想,汪直若能归顺,一样也是赵大人的大功。这件事上,彼此的利害相同,所以为胡总督画策也就是向赵大人献计。事情到此地步,我倒要建议,请赵大人有句明明白白的话,赦免了徐海,叫他戴罪图功;或许阿狗会很快地将徐海找了回来。”

赵忠点点头,口虽不言,脸上却是愿意帮忙的表情。这就可以猜想得到,他的踌躇,是怕赵文华不会允许。然则赵文华到底为什么跟徐海这样子过不去呢?

他还没有问出口来,赵忠已为他作了初步解答:“上头对徐海的猜疑很深,这件事恐怕不能成功。”

“喔!”罗龙文觉得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何以有很深的猜疑?猜的什么?疑的什么?”

“这,”赵忠使劲摇头,“我就不便说了!”

这句话又惹起了罗龙文很深的猜疑。不过,他也知道,再要紧盯着问,会使得赵忠的戒心加重,只有缓缓以图。于是他做了个事不干己的表情,很轻松地说:“你不便说,我亦不必问。谈谈别的。”

谈古画、谈风月;罗龙文的腹笥既宽,词令又妙,赵忠不知不觉又多喝了酒;七分醉意中还有三分清醒,想起这天早晨在主人面前的窘态,随即推杯而起,大声说道:“再不能喝了!”到这时候,一直在外室守候的胡元规方始进来,挽留着说:“赵总管难得光临,务请尽欢!”

“岂止尽欢,已经过份了!”赵忠有些恋恋地,“说实话,在你这里喝酒看砚台,乐趣无穷,只可惜美中不足——”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少两个粉头。”罗龙文说,“老赵,你明天来不来?如果来,包你比今天还有趣,我今天打听到,嘉兴有样宝贝,纵不能让它姓赵,无论如何要借了它来让你赏鉴一番。”

“喔,”赵忠问道:“什么宝贝?真是宝贝,我一定来!”

“宝贝有各式各样的宝贝,因人而定。精金美玉,价值连城,不在你老赵眼睛之中。我说的这样宝贝,自然是一方名砚,名气太大了!”

听此一说,触动赵忠的癖性,重又坐下,急急说道:“来,来!小华兄,快告诉我,是怎么一方名砚?”

“你明天来了就知道了。”

“不,你何必吊我胃口?快,快,你不说,我不走!”

罗龙文笑了,“你看,”他对胡元规说,“赵总管要耍赖了。”

“像赵总管这样爱砚的,真正少见!”胡元规故意装得不信似地说,“小华兄,你说嘉兴有方名气极大的名砚,我怎么不知道?”

“人家世袭珍藏,从不轻易示人,更莫说拿到当铺里来,你怎么会知道?”罗龙文亦有意装得轻视他似地,“只怕你连这方砚台都没有听说过!”

“你倒说说看。”

“岳武穆的旧物,文信国的收藏。上面有这两位大忠臣亲笔的砚铭,还有大宋遗臣谢枋得的跋。你道这方砚台如何?”

“原来是这方砚台!”胡元规假作吃惊,“小华兄,你只怕弄错了吧?”

“怎么?我怎么弄错了?”

照胡元规所知的情况是,这方名砚,已为苏州一个有名的古董商人,携往京师,不知列入哪位名公巨卿的珍藏目录。赵忠在这里不可能有此眼福。

“这是无须争的事!”赵忠故意激罗龙文,“小华就弄错了,也算不了什么!”

“决不会弄错!明天还是在这里,请老赵一享眼福。”罗龙文又说,“今天所谈的许多事,也就在明天作个定局如何?”

“好!我明天吃过午饭就来。”

说完了彼此分手。胡元规亲送赵忠回家,然后转到胡宗宪那里,将在隔室所听到的,罗龙文与赵忠的谈话,细说了一遍,也谈到了预备拿那方文信国所藏的岳忠武砚为饵,有所图谋。

“图谋什么?”

“小华的意思,是想由赵忠来揭开一个谜底,何以天水与徐海这样子过不去?何以疑忌很深?又何以不便明言?”

“除非是我!”胡宗宪脱口说道:“除我之外,还有什么疑忌的?”

胡元规觉得他的话,近乎无根之谈;细细思索,却是越想越有道理,“三爹,”他说,“果真如此,倒是非打听个水落石出不可了!”

胡宗宪点点头说:“你让小华诈他一句看!”

“这倒是一法。不过,倘或诈出真情,又怎么样?”

“小华可以跟他建议,让他当面来跟我谈一谈。”

“只怕赵忠不肯,或者说不敢。”

“不管不肯、还是不敢,他不来找我,我会去找他。甚至去找天水。”胡宗宪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过了,变得铁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受够了他的了!”

“三爹,”胡元规很不安地说,“千万请忍耐。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太对不起自己。”

“对不起自己无所谓——”

“可是,”胡元规抢着说,“也对不起为山九仞而流血流汗流眼泪的那些人。”

这句话像枝箭样,穿入胡宗宪的心坎,顿时变得痛苦而软弱,叹口气说:“忍、忍、忍!”

“宝贝呢?”赵忠一进门就问。

“请少安毋躁。宝贝由一位专使送来,此刻还在路上。”罗龙文说道,“我们最好都把烦心的事先了结了它,回头尽是赏心乐事,喝酒就痛快了!”

“对!”赵忠说道:“昨天我们谈的那几件事,我都跟上头提过了。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举荐你的信,已经发出了。”

“是写给严公子?”

“当然。”

“那,”罗龙文笑道,“我倒反有些踌躇了。”

“为什么?”

“怕才不具胜,将来对不起举主。”

“那是你过虑。小华,不是恭维你,论心思之灵、之深,只有你跟严公子才是一对,将来必有如鱼得水之乐。”

“果然如此!我一定助赵大人入阁拜相。”

“上头也就是存着这么一个希望,所以,”赵忠加重了语气说,“信写得很切实。”

“多谢,多谢!”罗龙文问:“第二件?”

“第二件,”赵忠停了一下,突然问道:“你跟胡宗宪到底怎么样?不至于连要紧话都说不上吧?”

“那也不至于。说实话,胡总督还是很看重我的,只是——”罗龙文看一看胡元规没有再说下去。

这番做作,胡元规自然了解他的用意:“我先失陪!”说着,他起身离去。

这一下,赵忠的意会更深了,“你是因为有胡朝奉在这里,不便说?”他问,“听说他们是本家?”

“是的,他是胡总督的侄孙,五服之内的。”

“这样近的亲族,说话倒不能不防他!”赵忠放低了声音问,“你刚才要说的是什么?”

“胡总督还是很看重我,希望我仍旧帮他;不过,我有点胆子小,对他存着戒心。”

“什么戒心?”

“是——”罗龙文突然缩口,随即摇摇手,“回头再谈!”

说完,向外呶呶嘴,意思是隔墙有耳,怕胡元规未曾走远,在偷听。

赵忠迫不及待地要听他的话,因而亲自起身去检查,拉开门帘向外看清楚了,回身摇摇手,表示什么人也没有。等他回到原处,罗龙文将头凑了过去,用手遮住一半嘴,低声说道:“我在桐乡听到一种说法,胡总督跟徐海是有勾结的。”

一面说,一面注意对方的表情,赵忠不知是计,惊喜交集地问:“你也听说了!”

就这一句话,便将真情诈了出来,罗龙文顺口答道:“是的,我也听说了。”

“你听人是怎么说的?”

“就那么一句话,语焉不详,所以我亦不敢深信,但亦不可不防。倘或真有其事,我们做幕府的,不是白白葬送在里面?”

“对!上头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对徐海不肯放松。其实,徐海如果没有什么顾忌,他亦不必逃;到案以后一切说清楚,又为什么饶不过他?”

这可能是赵忠个人的看法,或可能是故意这样说法,希望能假他之口,把这话散布出去,骗徐海出面。罗龙文当然不会上当,撇开这一段,反问他说:“老赵,你问我,是不是在胡总督面前说得上要紧话?我已经告诉你了,如今该你说了!”

“上头的意思,如果你跟胡总督不是太疏远,想托你跟他去谈。只要他肯合作,早日班师,未尝不可。”

“这是我的建议,当然义不容辞,更要效命奔走。何况又是赵大人之命!怎么回事,请说吧!”

“上头的意思,弟兄们出生入死,辛苦一场,地方总该意思意思。”

“那是份所应当。”罗龙文问说:“不过,不知道是随缘乐助呢,还是酌定一个数目,送交军门,请赵大人犒赏弟兄?”

这一问是试探赵文华的本意,在讨“盘口”以外,可有个能打个什么折扣的底子。如果赵忠答说,犒劳出于老百姓敬重的意思,不好争多论少。那就是表示赵文华确是为弟兄;倘说酌定数目,一起送交军门,统一分配,这就象吃空额一样,存心不良,大有玄虚。前者客气对客气,倒不好少出,后者可就要好好地还个价了。

赵忠不知他话中在掂份量,率真答道:“还是酌定一个数的好。上头的意思,每个弟兄总要弄个五两银子。”

一听这话,罗龙文吓一跳。此番赵文华南来督师,征调到苏浙一带助剿倭寇的各地士兵,号称二十万之众;每人五两,就是一百万银子。这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话虽如此,他表面上却是声色不动,接着赵忠的话问:“弟兄每人五两,官长呢?”

“这是通扯计算,官长就不必另外奇费了!”

罗龙文心想,照此一说,还要见他一个情才是。当下又问:“赵大人那里,总该另有一番道理吧?”

“他自己,说实话,这时候不好再要了。不过,班师回京,大大小小的官儿都要应酬到,起码要送点土仪,这就不能不让地方受累了。”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单子来,长长地一大片,罗列浙江的名产,从杭州的绸缎到天目山所出的珍贵药材,无所不有。数目少则论千,多则上万。罗龙文略略估计一下,非亦二三十万银子莫办。

“数目是开得宽了一点。”赵忠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再商量吧!”

商量就是核减。但数量太巨,减不胜减。罗龙文想了一下说:“浙江的名物,罗列无遗;东西两浙、上山下海,要照单搜罗齐全,恐怕得要半年功夫,那又为之奈何?”

赵忠一愣,然后慢吞吞地说:“这倒没有想到。”

罗龙文也不再多说,将单子折了起来,很慎重地收好。“我去跟胡总督谈。”他说,“尽我的力量。”

赵忠不便说什么,既不能拜托,亦不宜太认真,只问:“什么时候听回音?”

“明天。”

“明天?”

“明天是把我跟胡总督谈话的经过,据实奉告。至于到底能凑多少?胡总督要细细筹划一下,才能有确实答复。”罗龙文紧接着说:“当然,他决不敢耽搁的。”

“对!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的供应;就地方来说,班师当然越快越好。”

言外之意,相当明显,如果胡宗宪不能接受要求,赵文华就不会班师。旷日持久,徒耗供应,倒还不如允许为妙。“赵总管!”胡元规露了面,“有位稀客,是不是马上请过来?”

“谁?”

“莲花庵的当家师太。”

竟是妙善!赵忠大出意外。还未开口,只见门帘掀处,妙善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老佛婆,手里沉甸甸地提着个包裹。

“送砚的专使到了!”罗龙文笑着说。

“怎么?”赵忠有些困惑,“你所说的那方名砚怎么会到了她手里?”

“无非故弄狡猾,博一时之粲而已!”

于是,罗龙文去解开了包裹,赵忠把玩着那方曾由文天祥收藏的岳飞手泽,欢喜赞叹,久久不绝,爱慕之意,溢于词表,但罗龙文始终没有表示。

赵忠所希望于他的表示,自是慨然相赠。既未开口,不能不问。当然,一时还不便老着脸皮说实话,唯有先问此砚的主人。

“实不相瞒,这是胡总督的珍藏,亦是准备送严公子的礼物。”

怪不得胡元规说,这方砚台,据他所知,已归京中名公巨卿。赵忠当然不敢与严世蕃争。万分怏怏地说:“他倒居然肯借出让我经一经眼。”

“胡总督不知道这件事。我是跟他的书童商量,私下借出来看的。”

“唉!收起来吧!”赵忠口气说,“看了伤心。”

“阿弥陀佛!”妙善接口:“贪嗔爱痴,看不破就是苦恼。”

“真是!”罗龙文说,“我倒懊悔多此一举。”

“不,不!”赵忠急忙声明:“说起来,还是我的眼福,虽然只看片刻,我还是感激盛情。”

“老赵,容我缓缓图之。”

听得罗龙文这话,赵忠生出无穷希望,他知道罗龙文说话,一向说一句算一句,只不知道他如何去图谋而已。“他以犒赏弟兄为名,要一百万;土产当然可以折价,但算起来至少要二十万。”罗龙文说:“能有一百二十万银子,马上就可以让他班师。”

“一百二十万!哪里去弄这一百二十万银子来?”胡宗宪恨恨地说,“他们搜括得亦太利害了!”

“是啊!我亦不服气。”

“然则计将安出?”胡宗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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