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浅唱,没有低吟,只有思念。
无尽的思念像无限的丝,黏着他的身和心。
另外,就是他知道。
他了解。
他发现大石公偷偷的咯血,并擦去了血迹,并且负伤不轻,他更进一步推论到:原来对方不是不报复,也不是没有报仇,而是大石公替他扛了,替他伤了,也替他受了。
他所说的“明白了”,“明白”的就是这个。
这件事。
他最感动也是这件事。
为他付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大石公甚至没有训斥过他一句话。
但他希望大石公早些离开这里。
这样,他才可以独自去面对这些人的寻仇,他才可以承担自己惹下的麻烦。
他自己做的事,结的怨,可不想要别人替他承担。
他要自己去解决敌人;或者,给敌人解决。
第四章 寂寞是一流的杀手
无情又到庭院,那是他的“寻梦园”。
庭院的深是给蝉声叫出来的。
心里的寂寞是给外头的热闹喊出来的。
听说蔡攸府又办喜事,给闹酒庆贺、鞭炮铙钹之声,喧嚷得无情在“一点堂”的书斋里无可容身,无情只好又“驱车”回到他的秘密小天地:“寻梦园”来。
他已经两天没来过了。
微雨,下了几天,院里一片狼藉残艳。
自从大石公离去之后,他竭力抑制心头的思念,不再来这寂寥无人管的庭园,而专心在“一点堂”内读诗、读书、读“青灯残卷”第二十一回。
而且苦练“绝顶峰”杀法,以及苦修暗器的收放发射方式。如何发得百发百中,甚至百发千中,而且疏可走马,密不容针。
他好像很忙。
他已无暇再去庭院。
无暇思念。
无暇再去记忆那一张明丽的艳容。
——那一张小家碧玉的靥容,正从她的乍嗔乍喜,以及她的温婉可人,向他的心房攻城掠池。
再思忆下去,无情自知自己已所剩无几。
他还有大志。
还仍有许多大事要作,总不能在一场还未发生的惊天动地的恋爱中先行输光了自己。
他想强自振作,专注专心,使他无暇思念。
可是,不去思忆不是因为已经忘怀,而是意图忘记。
忘记甚至正是一座惊天动地的妖山,时常在失惊无神、电光火石间,在人想忘了的记忆中矗然升起。
待惊觉已迟。
真正的记忆总在内心深邃之处。
所以伤心比伤身更伤。
更深。
更不能忘记。
更无法忘怀。
他又来了这儿,其实,不是为了避静,而是因为趋静。
更贴切的说,也许,只是因为寂寞。
寂寞杀人,远比战斗更频、更甚、更深刻。
寂寞是一流的杀手,杀人于无形,伤人于无情。
这一次,他来到庭院,不知为何,“相公府“的锣鼓唢呐震天价响,忽然,辄然而止。陡然停顿了下来。
不知何故。
不知何事?
本来事有蹊跷,但对无情此际心里而言,却饶有兴味。
莫非,在“寻梦园”里,正可避世,恰可以不必再听到俗声庸韵?
如是,“寻梦园”可真是他的避世乡、安乐窝了。
未几,他还听到一种音籁。
如泣,如诉,如天时凉捻指天时热,花枝开回首花枝谢,日头高眨眼日头斜,如梦,如醒,听得无情如闪流光电掣,浮世风华,幡然一悟,而又非常感动。
那一声声的笛韵,像在喜孜孜的道贺,终于振翅冲天飞出罗网的黄莺,枝头跃鸣;又似是怯生生的玉女,含羞向他诉说种种倾慕的歉疚,抚拂了他一颗寂寞多时的心。
他仔细倾听,用心体会。
那笛声似倾吐很多话,很多事,个中有许多曲折,很多情节。
他很感动,似是领悟到了一些,推想到了一些,但又无从印证,无法对照。
这一回,是笛声婉转悠游,吹给他听。
他是个听众。
不是和者。
就在他拾起洞箫,像要奏回一曲以报之际,忽然,他感觉,危机已已经包围着他。
敌人,也对他完成了包围。
第一个过来的是蔡摘。
他跟当日的嚣张狰狞,判若两人。
因为他走过来的时候,一肩高一肩低的,走路的时候,也一步崎一步岖的,说得两句话,又捂心又抚腹的,好像刚给拆散了五脏六腑,好不容易才又给缝合起来似的。
那当然拾因为那天他吃了无情两道暗器之故。
另一个是名大汉。
他真的是一名非常壮非常强非常高大的彪形大汉。
可是,因为他是蔡家的护院,也是家丁,更是奴才,所以,他一直都抬不起头来,哪怕他再凶再狠的时候,也一样如此。
不过,这一次,他比无情那天初见他还严重:
因为他现在连眼睛也不敢望向无情。
他的头,垂得像从脖子上折了似的,挂在宽厚的肩膀上。
他仿佛心里很清楚。
那天无情没有出手对付他,他才没伤、没废、没挂彩的活到现在。
不过活到现在当然也不好活。
因为那天他一手“带”两个负伤的少主回去“相公府”,他给“感激”的是:一顿又一顿的辱骂和拳打、脚踢。
还好,两位“少主”还是他“带”回去的,“功劳”还是“不可抹煞”,他还能在“相公府“里暂时混活着,厚着脸皮混着活。
他当然就是,那位蔡府武师“抬头龙“邬燊乔。
他今天也不想来。
他看过无情的出手。
他看过这人和他的暗器,他巴不得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这“孩子”。
可是他不能不来。
不得不来。
他若不来,那么,在“相公府”他就不必混了。
更进一步,在江湖上,也无法立足了。
甚至,也不必活了。
因为活不下去了。
对这种人,无情心底里,有一点同情。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一天,他才没有杀伤他。
不过,那时他仓促应战,暗器不足,有的失灵,他也几乎再无余力解决其他的敌人。
对另一种人,他却几乎发笑。
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刚踏入少年的孩子。
那第三个人是蔡奄。
当日,他是最凶、最狠、最狂妄恶毒的一个。
那时他的趾高气扬,仿佛可以一把火烧尽三百万艘连环战舰一口气吹走十万大山九万军似的。
而今,他眇了一目。
他替他的伤目系了条黑布,但他可能还未适应之故,布带垂了下来,一旦说话的时候,那团圆圆的黑布便落到他嘴边,他每说一个字,由于口气太大,那黑眼布便给 他吹动起来,活像他口唇上有个黑盖子,开开合合不已。
无情见了这种人,到这时候还这样历色恶声,心里直想发笑。
但他没有笑。
因为笑不出来。
因为来的不只这三个人。
还有别的人。
那些人才不好笑。
而且不好对付。
第五章 既来之,则安之。既来袭,则杀敌。
来的人,可以说是相当多。
相当热闹。
新来的,就有七个人。
第一个,是道人。
第二个,也是道人。
第三个,看去像是和尚,却还是道人。
另外三个,一看就知道是蔡府豢养的护院、武士。
一个年纪不小,银发皓眉,却印堂鼓起,满脸红光,双目炯炯有神。
一个手持白纸折扇,刷地一声张开,上面爬满乍看似蔡京的手书,他也引以为荣,笑得吱着牙,还亮着白森森的一对犬齿。还有一个五短身裁,形容古怪,眼睛又圆又大,几乎要凸出眼眶来,破眶而出,他不光是眼大,嘴大鼻大,还有一对招风耳,使着一对铙钹,咣咣地响着,连声浪也比人大,就只个头儿矮小。
至于另外一个,也是名公子,给人很稳重,很沉着,很干净的感觉,但一进来就在一棵白杨树后,没有真正露出面来。
第一个道人,脸如冠玉,一脸清正,剑眉星目,三络长髯,无风自飘,青袍玉冠,腰环玉佩,不怒而威。他背负长剑,剑锷雕龙,龙翔欲飞,飘飘欲仙,剑直似破鞘而去,人也似欲破位登仙。
无情知道他是谁。
这个人是温州名仙人林灵素的亲传弟子,从其师姓林,号十三真人。年纪很轻,不但武功很高,连法力也很高,名气也极高,听说连交合能力都高到了颠峰,一般女子沾着他都能更美貌不衰,和他相好更得长生不老,所以宫里宫外,据说很多女子都想吃这一口唐僧肉,但听说他却不近女色,但甚好权名,与蔡京兄弟父子、童贯一伙,沆瀣一气,乐极忘形时,甚至衣衫不整,大醉狎戏,视宫中禁令为无物,却偏得徽宗宠信有加,不予见责。
这个道士,敢情是替蔡家两个子弟出头来的。
另一个道士,样子很奇怪,像吃醉了酒似的,看人的时候,好像目中无人一样,因为他的一双眼睛,完全灰蒙一片,像给上了一层膜几重茧。他的脸上常带诡异的笑容,看去似是十分欢乐满足,但又似悲天悯人。他的脸孔不时抖哆一下,像是脸上某丛神经失了控。慈悲忿怒,怜悯与嫉妒,狰狞与良善,都会在刹瞬间转形。他拄着一根拐杖,那拐杖把手贲突虬结,不过只是一截结实的树根,粗糙得还未经打磨髹漆。唯其穿著,一身道服,均金装玉缕,无不由御赐封赏,并十分精细,但他穿来随便,还剃了个光头,乍看还以为是个和尚。
徽宗当时,笃信道教,受邀入宫的道士,无不锦衣玉食,权势煊赫,扈从如云,高厦华第,享尽荣华,而且应徽宗所尚,讨好赵佶,对道袍仪容都十分讲究,像这半醉半瞽道人那么简朴随便的,可谓绝无仅有。
无情听说过这个人,但却不肯定是不是来的就是这人。
还有一个,锦衣玉带,形容古怪,披着长发,戴了一头的繁花,居然还涂了胭脂口红。
这人来了,架子很大,什么人也没看,什么事也没管,只大剌剌的往石凳上四平金刀大马一蹲,眼睛只看自己的镶金镀银高皂,用竹签挖耳,只见他的竹签直自左耳伸入,右耳探出,还顶出了耳垢,人则秋毫无损,状甚陶陶。
无情一见这人,心中冷了半截。
他希望不是那个人。
他但愿来的不是那个人。
不过一切已逼近身前,逼上眉睫,躲无所匿,逃不及遁,既来之,则对之。既来袭,则杀敌。
无情只一个人。
他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
来的则至少有九个人。
无情最在意的,还是那三个道士。
但最留意的,是一直隐身树后的贵介公子,但那公子一直没有露面。
不过,最先发难的,还是蔡府的那三个养士。
养士养来做什么?
对君子:养士是为国家保存精英。
对一般人:养士是为了有事时所养的士能为自己发挥正面的作用,甚至,成为自己仕途的谋士、斗士、志士、死士。
“有事”,通常是指“有难”的意思,也是历劫的状况。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难以逆料,养士,有时就像积毂防饥、养儿防老一般,可以跟你共度生死苦艰。
不过,养士在遇事时通常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
答案是:所养的士,全都走得一干二净,还来不及或干脆忘了跟你道谢、道别。
有的养士忙着跟你划清界限,有的装作没事,甚至有的为你敌人所“养”了,成了”叛徒”,才不会陪你过世,才不陪你应事,更不会为你去送死。
有的“士”是时穷节乃见,可杀不可辱。
有的“士”则是威武必能屈,贫贱必能移。
蔡攸蔡卞,都养了不少“士”,也就是说:门下有不少食客,且看他养的是什么样的“士”:
年纪最大的那个最先说话:
“我是少保府门下食客。我姓高。你胆敢欺负我家公子,我饶你不得!”
无情点了点头:“你是蔡卞门下的食客:‘皓首狮王’高兴远?你既入蔡家,壮年时一手创立的‘狮王帮大劈挂门’,已名存实亡,烟消云散了吧!”
那人怔了一怔,依然声若洪钟:“便是我!往事甭提了!今日来向你讨个公道。”
那手持折扇、笑时十分淫邪的书生,轻摇纸扇,道:“我是少保府门下献谋策的智囊,人称‘笑脸狐’何问奇。你得罪了蔡家公子,我要你死无全尸——”说着,他往无情膝下一瞟,阴恻恻地笑道:
“不过,看来,你一早已无全身,也不必在乎有无全尸了。”
无情也不愠怒,道:“你是蔡卞门下的鹰犬,跟蔡家为非作歹,狐假虎威,污了不少良家妇女。”
何问奇正要发作,还有那五短身裁、五官奇大的汉子已截道:“我也是少保府的大将。我姓林,向不贪食大鱼大肉,只爱尝清粥小菜,所以就叫林清粥,外号人称‘清高上人’。你这黄毛小子,半个废人,却敢伤了蔡家公子,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无情听了,只淡淡地道:“林清粥,什么‘清高上人’!人在背后号为‘死不要脸,滚地葫芦’,原来就是你。你只是少保府中的一名爪牙,还算不上啥爱将。”
林清粥一听,勃然大怒,铮地自牛皮小靴中拢出一把厚重沉甸的牛耳尖刀,刀势一抖,见风便长,他已冲了过来。
冲势中,那把刀又不断增长,刀身暗红,但还速疾的迎风急长,待冲到无情身前,已增至几近两尺七寸,刀体通红,林清粥也目露凶光,满颏青筋,一刀搠向无情心窝。
无情看着他出刀,看着他冲来,看着他一刀刺来,依然纹风不动。
当然,也看着他给打飞了出去。
给打得飞跌出去的“滚地葫芦”林清粥,仆跌得倒不只是像葫芦满地滚,还似打翻了一窝芋头粥似的,十分狼狈。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身来,已狠狠地盯着一出手就把他打飞的人。
无情没有出手,林清粥是怎么给打翻出去的?
以无情之能,要立杀林清粥,并无不可,但要凭实力把此人打翻出去,还真是办不到。
但林清粥真的给人一掌打得直跌出去,还真的趴个滚地葫芦。
是谁打的?
“对不起,是我打的,抱歉。”
说话得人很温文,很诚恳,甚至带点腼腆和歉疚。
但他这几句相当恭谨而有礼,甚至礼仪周周的话,却说得十分有份量。
因为是他说的。
——他虽然年轻,出道不久,但不管在朝在野,在黑白两道,在江湖在武林,从一出道,都一直很有份量,很有担当。
无情一听他的语音,再见到他高大硕壮的身形拦在自己身前,就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和温馨,含笑招呼:
“你来了。”
那人也笑着拱手回应。
“我来迟了,师兄你好。”
第六章 两个只能活一个
来的是铁游夏。
青年道人林十三真人,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铁游夏,神色很倨傲,也很奇特。
他那种傲岸,是与生俱来的,目中无人的,不可一世的,只让人感到反感、讨厌。可是,当他端详铁游夏的神色,这才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两个只能活一个,他们天生下来就一定得互相厮斗,不可并存。
谁给他这样盯上一眼,都会有点不自然,如果是狠狠瞅上一阵子,只怕早已头皮发炸,毛骨悚然。
但铁游夏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只是很平和的看着他。
眼神里,甚至带点宽容。
还有谅解。
不是只有宽容和谅解,才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能够更顺畅和谐吗?
铁游夏的态度就是这样子:
宽容一些,总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