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静听他催得急,于是马上给孙平换了衣服,聂宇晟让她别收拾,但孙平住了这么久的医院,多少还是有些零碎东西,她不能不收拾一下,孙平抱着平板电脑,好奇地看着她忙来忙去。没一会儿就听见门响,司机站在门口,还特意敲了敲门。
谈静认识这是聂东远的司机,从前老跟张秘书送玩具来,她愣了一下,司机后头又闪出一个人来,穿着一身医生袍,帽子口罩遮得严严实实,倒像是刚从手术室里出来。谈静却一眼认出是聂宇晟,方主任叫他千万别回医院,但他担心谈静母子,还是忍不住到外科拿了衣服口罩,遮严实了跟着司机上楼来。
孙平也认出了他,刚叫了声“聂叔叔”,聂宇晟就在唇边竖了根手指,孙平以为是要跟他玩游戏,笑嘻嘻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聂宇晟抱了孙平,司机替谈静拿了包,几个人从手术电梯下去,进了停车场上了车,聂宇晟才松了口气。司机更不待他说什么,马上就启动车子驶出医院。
聂宇晟把口罩摘了,把医生袍也脱了,孙平笑得眉眼弯弯,问他:“聂叔叔,我们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吗?”
“是啊。”聂宇晟已经几天没见着他,搂着他只觉得看不够,端详了半天,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才问他:“这几天乖不乖?”
“我听话!不信你问妈妈。聂叔叔,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天天都不来看我。每天查房的时候,好多医生叔叔,就是没有你。”
“我在忙别的事……”聂宇晟安慰他,“你看,今天我不就来了?”
孙平问:“那爷爷呢?爷爷跟我拉钩,说天天都要跟我视频的,可是他有好多天都没有上网了……也有好多天没有给我打电话了……”
聂宇晟顿了顿,才说:“爷爷病了。”
“那爷爷也要做手术吗?”孙平忧虑起来,“爷爷的妈妈,有钱给他做手术吗?以前的时候,我妈妈因为没钱给我做手术,天天哭,都是偷偷地哭,哭得可伤心了。要是爷爷的妈妈没钱给他做手术,你叫她千万不要哭,我把我的玩具都卖了,给爷爷做手术。”
聂宇晟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心如刀绞。他简直不敢看谈静,只是把孩子搂紧了,说:“爷爷已经做完手术了,爷爷有钱做手术。”
孙平像个小大人似的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的头发是住院前剪的,茸茸的抵在聂宇晟的脖子里,聂宇晟抱着他,觉得他全身的骨头都硌人。孩子本来营养就不好,做完手术后忌口多,一直都是这么瘦,他抱在怀里,都觉得心疼。谈静看聂宇晟眼睛红红的,几天不见,他憔悴得像是害过一场大病似的,也不知道他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看孙平跟小猴子似的攀着聂宇晟,于是说:“平平跟妈妈坐吧。”
孙平腻在聂宇晟身上不肯下来:“不,我要聂叔叔抱。”双手紧紧搂着聂宇晟的脖子,好像怕谈静硬把他拉开似的。
聂宇晟倒想起一件事,让司机把车开到商场去,说:“给孩子买个安全座椅,小孩子坐车,不应该这样坐。”
谈静完全不懂还有这么多讲究,到了商场,原本谈静打算跟孙平在车上等,但孙平一定吵闹着要跟聂叔叔一起去买。在医院闷了这么多天,大约也实在闷坏了。聂宇晟只觉得孩子两只小手紧紧搂着自己的脖子,一刻也不肯放开似的,就像个小树袋熊。他也不忍心扫孩子兴,想到匆匆忙忙出院,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怕还得给孩子买些衣物,于是就说:“好,跟叔叔一起去。不过不准要零食。”
孙平高高兴兴地宣布:“我不要零食!”
这下子就变成司机在车上等,谈静、聂宇晟还有孙平三个人进商场了。买完儿童安全座椅,聂宇晟就给孩子买了些衣服被子之类,他不懂选这些,谈静看不过去了,做主替他挑了,心想他总归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出院得匆忙,孙平很多衣物都没带上,他给孩子买点衣服,自己若是拦着,也太不近情理了,于是没说什么。大包小包地拎着走出来,聂宇晟看到化妆品柜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径直走了过去。
他抱着孩子,一手还拎着那个安全座椅,谈静拿着购物袋。化妆品柜台的SA眼睛最利,一眼就看到聂宇晟脚下穿的鞋,还有他手腕上戴的表,立刻笑靥如花,问:“先生想替太太买点什么?”
谈静觉得很尴尬,孙平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倒觉得新奇得不得了。扭过来扭过去,等看到柜台上放着化妆镜,更觉得好玩,对着放大的那一面,扮了个鬼脸,连鼻子都皱到一起。聂宇晟看他玩得高兴,就把他暂时放在化妆镜前的高脚椅上,对SA说:“有没有成套的护肤品?”
“有的有的。”SA打量了一下谈静,说,“您太太的肤质很好,不过有些局部的问题,我们有今年新推出的抗氧化系列……”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产品特征,并拉着谈静的手,拿出试用装在她手背上打圈。
聂宇晟还没说话,谈静已经看了他一眼,问:“买这个干什么?”
“我那儿没女人用的东西。”聂宇晟头也没回,对SA说,“就这套,开票吧。”
商场里人多,谈静忍住了没问,上车之后才问他:“还要去哪儿?”
“这几天你跟孩子住我家。”聂宇晟说,“医院出了点事,不太安全,所以给平平办出院。孩子还得术后观察,虽然提前出院了,不过这两天还要输液,我看是找人回家去给孩子挂水,还是去社区医院,不过社区医院感冒病人多,怕交叉感染……”
谈静说:“我可以回家去……”
聂宇晟这几天累得肝火都上来了,忍不住反唇相讥:“你带孩子回家?你那家里都是什么环境?说不定连空调都没有,你也不怕把孩子热出毛病来!”
谈静不做声了,孙平怯怯地看了谈静一眼,又怯怯地看了聂宇晟一眼,说:“聂叔叔,你别生气……我不热……”
“我没有生气。”聂宇晟迅速地收敛起自己的脾气,哄着孙平,“平平去聂叔叔家住几天好不好?聂叔叔最近忙,都不在家,平平跟妈妈帮我去看着房子,别让小偷进去好不好?”
“好。”孙平一口就答应了,回头又看谈静,“妈妈,好不好?”
谈静还没说话,聂宇晟就说:“你放心,我最近忙着呢,天天睡办公室。你带孩子住吧,保姆可以买菜做饭。不然你一个人带孩子,难道带着他去菜场?”
谈静听他第一句话,倒想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听了后面两句话,却默然了。聂宇晟本来是想把她和孙平安顿在自己公寓的,但是一想自己那房子不大,再加个保姆每天进进出出,越发显得转不开身来,于是一转念就让司机把车开到聂家大宅去了。
谈静没来过这里,孙平倒是很高兴,一下车就欢呼了一声:“爷爷家!这是爷爷家!爷爷在家吗?”
聂宇晟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爷爷给我看过照片!还问我住哪个房间!爷爷说楼上有四个房间,我可以挑一个!”
聂宇晟没想到父亲还做过这样的事情,想必在他的安排里,是想把这孩子接回家来的。只是现在父亲孤零零躺在香港医院的ICU,而自己则在这里,焦头烂额应付公司的那一摊事儿,想到这里他就觉得难过起来。谈静听到是聂东远的房子,还有点芥蒂,不过聂宇晟已经抱了孙平走进去,司机拎着一堆东西站在她后面,她迟疑了一下,觉得就是暂时住几天,而且司机一直站在那里,一派等她先走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于是也赶紧进门。
聂宇晟顾不上安顿他们母子,进家门后就把保姆叫过来,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匆匆忙忙赶回公司去了。好在专管做饭的秦阿姨起先就被聂东远差遣,天天往医院送饭,早就跟孙平混得熟了,知道这孩子的脾气性格,先带着他去洗手,然后切水果给他吃,又抱他去后院水池边喂锦鲤,一会儿工夫就哄得孙平很高兴。另一个保姆李阿姨,则帮着谈静在楼上给孙平收拾房间,聂宇晟心细,刚才在商场里,专门给孙平买了床小小的鸭绒被和被套。李阿姨说:“这个要洗洗才好给孩子用的啊,虽然是崭新的,可是拆开来不洗,也怕不干净的。小晟是男人,虽然周到,就是想不到这些。”她把小被套拿去洗了,说烘干了晚上就可以用。这房间的窗子正对着后院,听着孩子跟秦阿姨在树下咕咕哝哝地说话,不知道遇见什么好玩的事,孙平格格地笑起来,声音清脆,花木掩映,也能想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李阿姨止不住感叹:“家里多个孩子,才真是像个家了。从前聂先生独个儿进进出出,小晟也很少回来,真是冷冷清清。”
谈静这才问:“聂先生……怎么样了?”
李阿姨早就把她当成未来的女主人看待,倒不敢在她面前乱说话,说:“报纸上说得可厉害了,不过小晟倒没说过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就听说聂先生住院了,病得挺厉害的样子。”
谈静也不欲多问,事到如今,她已经觉得完全背弃了自己的初衷。可是平平是无辜的,每当看到孩子的眼睛,她都觉得内疚。一直以来,平平跟着她受过太多苦了,她能给孩子的太少太少了,而聂宇晟——到底是她欠他,还是他欠她……她已经没办法去想了。
聂宇晟回到公司后,并没有跟朴玉成提股权抵押的事,只是告诉他,自己去了庆生集团,对方答应考虑借款。倒是朴玉成主动问起:“这不是个小数目,庆生希望我们用什么抵押?”
聂宇晟索性将话挑开:“庆生只答应考虑,所以我当时答应他们,以股权抵押。”
朴玉成有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才说:“聂先生,您应该事先跟我们商量。”
聂宇晟忍了忍,倒也能牵动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那么管理层是什么意见呢?”
朴玉成打了个太极:“现在庆生还没有答应,只是说考虑,等他们决定再说吧。”
等朴玉成从办公室出去,聂宇晟就忍不住把盛方庭叫进来,对着他大倒苦水:“竟然被你猜中了……我爸当年以高薪期权把他从国企挖过来,敬他是人才,让他当总经理,那么信任他,现在他竟然落井下石!”
盛方庭淡淡地纠正他:“这不叫落井下石,这叫明哲保身。”
“忘恩负义!”聂宇晟气得又用了另一个词,“我爸还没死呢,只不过躺在医院里,他们就想把东远给卖了!”
“这不叫卖东远,只是在保存实力和公司利益之间,他们打算选择保存实力。”
“你为什么替别人说话?”
“小聂先生,聂先生如果处在你这个位置上,才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幻想。他从来都是靠自己,因为他知道只有自己才能靠得住。管理层职业经理人,都是给创业者帮助,减轻他的工作压力,而不是能够取代创业者本人。再说句实话,要是我处在朴总那个位置上,我也会选择保存实力。现在董事长被控内幕交易,案子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审完,即使能审完,董事长现在又昏迷不醒,哪怕案子就此完结,局面也已经彻底失控。没错董事长还有儿子,可是这个儿子是个外行,手里还什么都没有——你父亲的股权全部被冻结,你不能拿来交易,也不能转让,没办法套现。你是能投票,可是你能投票干什么?你要救东远,你上哪儿筹集货款?谁肯给你贷款?谁肯借给你钱?”
聂宇晟被他这种讥讽的语气给震了一震,但他马上明白盛方庭说的是实话。过了好半晌,聂宇晟才说:“主业是挣钱的。”
“不错,主业是挣钱的,东远食品饮料有限公司还是一只金母鸡,谁都想染指。你看着吧,庆生集团八成会答应借给你三亿元周转,但他们的条件,多半是增持。”
“增持?”
“对,你不是说过庆生集团有13%的股权么?你父亲25%,管理层4%,其他股东10%,如果庆生集团要求增持到20%呢?甚至,他们要求增持到25%呢?他们流动资金充裕,完全有这种可能性,到时候你怎么办?你打算反收购吗?”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怀璧其罪啊,大少爷。”盛方庭又瞄了他一眼,“你刚刚也说过了,主业是挣钱的,东远食品饮料有限公司,这么多年来在纯净水和奶茶两样上,都是市场占有率第一。更别提王牌产品保健饮料,仅仅品牌含金量就是多少?庆生集团垂涎多少年了吧?”
“他们的主营是庆生药业,跟我们完全不是一类……”
盛方庭给他打了个比方:“如果现在你手里有钱,很多钱。庆生集团周转出了问题,于是他们向你借钱,而你发现自己通过增持股权,就可以控股庆生集团最挣钱的庆生药业,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增持控股?哪怕它是卖药的,跟你的纯净水没有任何关系。商人逐利,这是天性。”
聂宇晟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眼下这种情况,你找谁借钱,人家都会提类似的要求。东远现在是怀璧其罪,趁着你股价低,趁着你关键时候就差这么一口气,谁不想咬你一口?否则等你翻过身来,谁还能跟你争?”
韩秘书转告聂宇晟,庆生集团有电话打进来,这样方式的来电,通常像外交部的通电,多少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聂宇晟于是接了,跟对方交谈了几句之后,聂宇晟倒说了句:“我们需要开会讨论。”
挂上电话,他对盛方庭说:“你又猜对了,庆生集团要求增持,希望我把父亲赠与孙平名下的5%转让给他们。”
盛方庭难得笑了笑,说:“做手术,你内行,我外行。做生意,我内行,你外行。”
聂宇晟嘴角微沉,少年时的锋芒与桀骜似乎在刹那间又回到他身上,他说:“我外行,我可以学。我绝不坐视东远被宰割。我的父亲是聂东远,东远集团是以他名字命名的,也是他白手起家,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创立下来的。在美国的时候,我的导师说过一句话:只要你愿意尝试,全力抢救病人,哪怕失败一万次,但总会有一次奇迹等着你。”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愿意试。”
盛方庭看了他许久,才说了四个字:“书生意气。”
聂宇晟知道他这是客气的说法,实质上是在骂自己天真幼稚。这两天他看尽世态炎凉,对着毫不掩饰对他轻蔑的盛方庭,他倒有种感激和亲近,起码这人不哄着自己。他问:“你有什么办法没有?我真不甘心就让庆生集团这么称心如意。”
盛方庭说:“那就看你愿不愿意做个坏人,干点缺德事了。”
聂宇晟苦笑了一声,从前他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某一天会在父亲的办公室里,跟这样的一个人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他问:“什么缺德事?会不会违法?”
盛方庭说:“违法么倒也算不上……不过跟从前令尊手法差不多,总之是损人利己。”
聂宇晟听他挖苦自己父亲,说:“你是我助理呢,别太过分啊!”
“行,代理董事长,我想的这招呢叫瞒天过海,釜底抽薪。”
“哦?”
盛方庭随手拿过一张纸,开始详细地向聂宇晟解释,怎么样瞒天过海,釜底抽薪。
聂宇晟晚上很晚才回家,一忙就到了半夜。他本来就打算睡在办公室的,后来想起来今天孙平匆忙出院,不知道状况怎么样,自己得回去看看。而且明天的抗生素要打什么针,谈静完全不知道,所以一想就还是让司机把自己送回聂家大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