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在行前,对朝中有可能发生的人事变动,做了周密的分析。特别是有可能入阁的人,都特别加以提防,以备万一。数一数,在野士人中威望最高的当属高拱,但高拱在万历那里是绝对通不过的,因此可以放心。还有一个曾大闹过内阁的前阁老殷仕詹,则要加倍防范。此外就是徐阶,徐年事已高,不用防备,他在家乡处境又不好,张居正曾考虑推荐徐阶回来,甚至已经给徐老爷子发了信去。但一想到那样的话,自己就要让出首辅位置了,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于是断了此念,还是推荐了马自强和申时行——两个三流人才,远不足以为虑。
人事安排好后,张居正便进宫去向万历辞行。那一天,万历在文华殿听课。君臣相见,心里都老大的不忍。
万历说:“先生近前来些!”
张居正走上两步。
万历殷切叮嘱说:“圣母与朕意,原是不放先生回的,因怕先生太伤心了,才特此允许。先生到家了,就快些回。国家事重,先生去了,朕何所倚托?”
张居正连忙叩头谢恩:“臣犬马之心,无时不在皇上左右。皇上大婚之后,起居饮食,一定要小心。这是第一要紧事,臣为此日夜放心不下,望千万注意。此外这几年皇上把什么事都交给臣做,今后皇上要自己留心了。各衙门奏章,一定要自己看,亲自裁决。难办的事,就召内阁的臣子来,商量好了再办。”
万历说:“先生至忠,朕知道了。”
张居正顿了顿,又说:“臣目前还带着孝,不便到宫门叩谢圣母,望皇上代为转达。”
万历微微叹一声,说:“知道了。先生到家,不要过哀啊。”
张居正心头一颤,不禁伏地痛哭起来。
万历忙劝道:“先生不要悲哀……”
说着,他自己也哭起来了。
两人就像即将久别一样,相对垂泪。
久之,张居正起身告辞了。
万历抹了抹泪,对左右太监说:“我有好些话,要对先生说,见他悲伤,我也忍不住,说不得了!”
李太后那里,也派了太监给张居正送来银制“八宝豆叶”60两,以备路上赏人用。太后和他儿子一样,都是念兹在兹,生恐张居正回来得迟了。
三月十三日,张居正离京上路,时百官都来列队送行,居正一一拜别。万历还特派司礼监太监张宏到京郊为首相饯行。
按照惯例,元辅因故离职,次辅可相机主政。但万历给内阁发了一个帖子,说“有大事毋得专决,驰驿之江陵,听张先生处分”。吕调阳知道小皇帝这是信不过他,郁闷之极。
张居正走后,恰逢辽东有所谓“长定堡大捷”奏报,万历将之归功于张居正,遂甩开内阁,派太监使者快马至江陵,请张居正亲自制定封赏条例。
吕调阳觉得颜面扫地,遂告病假在家,又一次提出辞呈,但万历不许。
皇上对张居正眷顾如此,天地间还有何等荣耀值得羡慕!
张居正顾盼得意,眺望万里春光,觉得整个大明的政治中心,都在随着他缓缓南下了。
这次还乡团的阵容极为壮观,兵部特派一千骑禁军作为警卫随从,队伍前后都有乐队,仪仗旗帜彩绘斑斓,光耀白日。除了千骑虎贲之师外,戚继光还从蓟镇前线调来一队鸟铳手,执新式火器随行,以壮行色。张居正最后考虑还是不要太过张杨,只留下了6名。
他所乘坐的轿子,是为此行特制的大轿,须32名轿夫抬扛。轿子前部是会客室,后部是卧室,外部有走廊相通。两名小僮在轿上随时伺候,焚香摇扇。
所过州县,都由地方当局呈献美食,且驱使民夫将道路平整,两旁罗列兵器,气势极盛。
真定(今河北正定县)知府钱普一向善于媚上,此次特地找来了一大批江南厨师随队伺候,据说江南名厨因而被他搜罗一空。
真个是,宰相出行,地动山摇!
江陵的山水,苍然如故。黄鹤楼阅尽了百世的风光。
它们见惯了车如流水马如龙,今日方得见:书生亦能登庙堂、握乾坤、傲王侯。
时矣,势矣,更是天之所降矣!
四月十六日,葬礼隆重举行。张文明的棺木被安葬在荆州西门外的太晖山。这是万历皇敕赐给张家的一块坟地,与已故湘献王朱柏的王陵毗邻。
这次归葬,规格之高,在历代大臣中空前绝后。皇帝特地派司礼监太监魏朝和工部主事徐应聘负责营葬事宜,礼部主事曹诰专程前来谕祭,尚宝司少卿郑钦、锦衣卫指挥佥事史继书负责一路护送。湖广巡抚陈瑞等一大批地方官员也趋之若鹜。
《嘉靖以来首辅传》上记载,陈瑞赶到江陵张家后,一进门就换上白色孝衣,戴上麻冕,伏地大哭。哭罢,便求见张母赵老太太。太夫人没兴趣见他,他就在庭中长跪不起。赵老太太只好出来,陈瑞复大哭一番,才起身坐下。此时。赵老太太身旁恰好有个小太监,是张居正私自留在身边打杂的。老太太没话找话说:“陈大人,您看这小子还顺眼吧?”
陈瑞连忙起身,向小太监作了个揖说:“哪里!我陈瑞怎能评价公公,还是公公看重我才对呀!”
当时,地方官在张氏葬礼前后的丑态多半类此。
人之无仪,鼠之无皮!
不要了脸皮也要爬上去,浊世里衍生不绝的就是这类人。
葬礼完毕后,张居正怕老母在路上受不了炎热之苦,就上疏请求推迟归期。拟在九月天凉之后,再行返京。
万历哪里肯依,发动内阁部院各级官员上疏催请,他本人也下圣旨,让魏朝留在江陵照顾张母,令张居正务必于五月以内回来。又差遣锦衣卫指挥佥事翟汝敬星夜赶往江陵,负责催促。
翟指挥带了万历的一份敕谕,上面写道:“元辅张先生:自先生辞行后,朕日夜悬念,朝廷大事俱暂停以待。望敕书一到,马上整装上路,以慰朕怀。”
盼望之情,有如嗷嗷待哺。
国事重如山,张居正只得于五月二十一日起程返回。
这次张居正归葬,一路俨若帝王。所过之处,地方长官皆长跪于途迎候,各省封疆大吏也都越界迎送,亲自充当队伍引导。途经襄阳时,襄王也破例前来迎送,并设宴接风。按大明祖制,凡大臣见藩王必执臣子礼,即叩头行礼。而张居正见襄王仅以主宾之礼相见,作个揖就算完事,且在宴席上坐在首席,可见气焰之一斑。终大明一朝,这样的事绝无仅有!
另外按祖制,为防止亲骨肉造反,藩王在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出城。只有天子驾到,藩王才可出城迎候,且须有敕谕事先通知。这次张居正路过湖广、河南等地,襄王、唐王都出郊外迎接,以能够逢迎为喜,尊卑颠倒一至于此。
张居正回乡的时候,有一个插曲值得一提:他特地绕道新郑,去看了他的多年老友兼政敌高拱。当时高拱百病缠身,已卧床不能起,其亲属将张居正请入卧室内。一见之下,两人都忍不住相视而泣。
一代豪杰沦落至此!
忆当年大业相期许,今日了然无踪。
张居正百感交集,握住高老的手流泪,久久不忍言别。
据在场的人事后回忆,两人可说是前嫌尽释了。
张居正对高拱,总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情。高拱失势罢归后,他也还念念不忘。一日,高拱派遣一仆人入京,回原来的家中取一些器具。张居正得知后,召那仆人来,询问了高拱的起居情况。仆人泣诉道:“高老回乡后病困,又经王大臣案惊吓,几乎活不了啦。”张居正听了,为之泣下,拿出玉带、器币、杂物等大约可值千金的东西,交给仆人带给昔日的好友。
返京途中,他再次去新郑高拱家中看望。回京后又致信问候。可惜,昔日强悍的高拱已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了。
当年十月,高拱去世。高拱妻上疏要求恤典,也就是请国家拨给丧葬费。万历对高拱当年挟制他们母子的事仍不能释怀,不准。张居正上疏恳切为之呼吁,万历才准予开复原职,但只给予“半葬”待遇,即国家承担一半的安葬费用。
随后,高拱之弟高梅庵请张居正为高拱写墓志铭,张居正亦立即应允。
命运无常啊,真的无常!
元人小令有曰:“傲煞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高拱是一个有国家观念的人,也有大的志向,可是他与张居正相比,在生前的遭遇相差天壤。不知在乡间养老的那些岁月里,他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叹。
宦海也是江湖,碌碌竟为谁忙?
蟒衣玉带能传几世?钟鼎之盛祸在其中!
张居正是官场上的胜者,他终生也不可能体会到高拱的这种失落感。施与同情,也是基于胜者的大度。
他步上巅峰,自觉即使做不了万世圣人,起码于当世的权势之强,无人能出其右——包括皇上!
掌权者的幻觉,总是让他们看不到弱小者的力量。他们决想不到,大厦也有倾的时候,老树也有朽的时候。得意之时的每一步,都是在迈向明日的败亡。
他感觉不到有这样的威胁,荣耀的光芒让他目眩。
六月十五日,浩浩荡荡一行刚抵北京城郊,就有皇上派来的司礼监太监何进等候在真空寺接风。
何进宣读了谕旨:“若于中午进城,则请张先生在朝房等候,朕即在平台召见。若于午后进程,则请张先生回宅安歇,明日免早朝召见。”
国之栋梁终于回来,皇上一刻也等不得了!
次日一早,早朝免去,百官列班迎候张居正入朝。衮衮诸公,绯袍玉带,恭谨地行礼如仪。旋即,万历在文华殿召见了张居正。
即位以来,万历还没有一次如此长时间地见不到“先生”,此时自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寒暄过后,万历便问:“先生沿路所见,地里的庄稼如何?”
张居正愿意回答这样的垂询,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人君,就应该有这样的良心。
他禀报说:“托万岁的福,河南畿辅(北京周围)两地,麦子丰收,稻苗亦是茂盛。”
万历又问:“黎民安否?”
张居正说:“各处凡有抚按来见,臣必向他们转达皇上的保民之意。告诫他们,凡事务实,不要虚文。臣见各官都兢兢业业,与往年委实不同。因此黎民感恩,皆安居乐业,实有太平景象!”
万历面露喜色,想想又问:“边事不知怎样了?”
张居正答:“在途中,臣见到了山西及陕西三边总督,都有密报说,俺答西行,为瓦剌所败,损失惨重,俺答仅以身免。臣以为,夷狄相攻,是中国之利,此是皇上的威德所致,今边境无事,四夷宾服。”
内外的情况都很好,万历放下心来,特批张居正在家休息十日,再来上班。张居正又在太监张宏的引导下,到慈庆宫、慈宁宫拜见了两宫皇太后。
此一段衣锦还乡的风光,终告一段落。
八月秋凉时,赵老太太在魏朝的护送下启程了,由运河水路进京。自然又是一路搭棚迎送,彩幔高张,鼓角旗帜热闹非凡。徐州副使林绍竟然亲自下河拉纤,为太夫人做引导。
九月十五日,队伍抵达京郊。万历和两宫都派了太监前往问候。稍事休息后入城,史载“仪从煊赫,观者如堵”(《明史》)。就是皇帝他老妈,也未有过这等风光吧。
到了京城相府安顿后,万历和两宫又送来赏赐,并有旨慰问张居正母子,“几用家人礼”。赵老太太年事已高,不能进宫去拜谢,由张居正到会极门代为叩谢两宫。
君臣之谊,空前绝后!
繁华鼎盛过后,现实的问题又摆在了首辅的案头。
就在张居正归葬之时,户部员外郎王用汲上疏,弹劾张居正擅权。以张居正归葬时的一件事为话题,直指张居正专用阿谀奉承之徒,败坏了官场风气。
事由葬礼而引起,其时湖广各级官员均前来捧场,唯独巡按御史赵应元不见踪影。这位巡按当时正代理襄阳政务,只打了个招呼说有病来不了。也许在赵应元看来,参加葬礼是人情而不是公务,来不来不说明什么。对这种特立独行的人,宰相张居正肚子里却撑不了船。在这时他就不以“非常人”来度别人了,心里很不快。
他以前的门客、现任佥都御史王篆察觉了首辅的心理,就借赵应元借托病不去接任新职为由,唆使都御史陈炌参了赵应元一本。像“有意规避”这类行为,在实行了考成法后,照例是要给处分的,于是万历下诏予以除名。
此事在朝野的震动也很大。一个省级的监察大员,因为不去参加首辅父亲的葬礼就要被罢官,未免骇人听闻。
王用汲说的就是这个。他说,赵应元不任新职,固然是太放肆了,罢免了都轻。但赵应元被参,真正原因是会葬的时候没有去,得罪了首辅。陈炌参他,不是因为事,而是因为人;不是因为此事,而是因为他事,陛下怎么能知道?
王用汲就此事生发开去,谈到了当今官场风气之恶劣。他说“以臣看来,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但是陛下又不亲理政事,将政务委托给善于奉迎的一帮大臣。大臣独占私利而无所顾忌,那么小臣就越发苦于没有门路办自己的私事。大臣这么做,就等于驱使天下官员都去求他一人。
这里面,句句说的都是张居正。
王用汲看得不错,主宰者有私,官场自然就是一个大卖场。大家都把良心作价。只要把良心杀得越狠,官运上的秤杆就翘得越高。
奏疏里最致命的一段话是:“夫威福者,陛下所当自出;乾纲者,陛下所当独揽。寄之于人,不谓之旁落,则谓之倒持。政柄一移,积重难返。”直斥张居正超越了皇权为所欲为。
上疏时张居正正在江陵,吕调阳卧病不出,是由张四维拟的票,将王用汲削职为民。万历同意了,还批了几句话,说:“本当重治,姑从轻。再有这等的,并这厮重治不饶。”(《万历邸抄》)
这个事情,张四维处理得应说中规中矩,并无可指责之处。但张居正回阁后,大为不满,认为处理得太轻,应该下狱廷杖。但事已至此,张居正不由得迁怒于张四维,好几天都严词厉色,没给好脸色看。
朱东润先生说,张居正过了50岁后,所作所为与高拱的刻忌一模一样。逆耳的话,听也不要听,开始有了“顺昌逆亡”的霸蛮气。
此次张居正一反常态,不再像过去那样对谤言置之不理,而是利用在家休息的几天,上了一道疏为自己辩护,洋洋三千余言。
他看到了王用汲上疏里的要害,是建议皇权不能旁落的问题。这对张居正来说,有身家性命之忧。于是他反击得非常激烈。
辩护疏上说:“明主求贤求不到,那是很劳苦的;如果求到了,就很轻松。所以受信任的贤臣,当然要揽权。难道非要像秦始皇那样刚愎自用,像隋炀帝那样猜忌忠良,才算是有权吗?”
又说:“先帝临终,以皇上见托,今日之事,臣不以天下之重自任,而谁任耶?”(《乞鉴别忠邪以定国是疏》)
这个辩护词,扯得有些远,且“舍我其谁”的口气也未免太大。此时万历已完成大婚,是一个成人君主了,张居正自恃“帝师”的身份,仍然把万历史当孩子,教导万历应如何如何做皇帝,恐怕是太忽略了万历心里的微妙感受。
张居正在这一点上,很长时间里不够谨慎,与皇帝的通信中,有时居然自称“孤”。皇权制度几千年,一个臣子敢于如此跟皇帝说话,实为罕见。
可是,他没有察觉到:无论是在他身上,还是皇帝的心里,事情都在起变化。
万历史皇帝照旧在他的自辩疏上批了赞同的话,可是,却也没有进一步加重对王用汲的处罚。午门前血肉横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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