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那段时间,董重里白天黑夜总在和别人挖古,偶尔敲一敲鼓,击一击板,却不肯吐露半句词语。甚至还放出话说,他的第一场说书至少也得有雪大爹和杭大爹这样的人物到场才能开始。一天,董重里又说,有那么一天,自己会以天门口雪杭两家为榜样,编一本千古说书,让后人也能传唱。董重里的话首先打动了杭大爹,接着雪大爹也动了心。只要雪 杭两家的人不为陈瞎子捧场,陈瞎子自然无法在天门口呆下去了。董重里放话要为雪杭两家编一本千古说书的第二天黄昏,雪大爹就去了小教堂,进门后才发现杭大爹已经先来了。雪大爹一向尽可能避免与杭大爹走到一起,但如果有像眼前这样的意外出现,只要杭大爹没有做出不能容忍的举动,他自然也会礼仪当先。迟疑之际,董重里已经迎上来,将雪大爹请到与杭大爹平起平坐的位置上,并且说从今往后,不管二位来不来捧场,这两个座位总是给他们留着,哪怕马镇长来,也只能与民同乐了。这边话一说完,董重里便拿过手边的鼓和鼓板,言情语意浓得用水也化不开。
混沌之时出盘古,二气相交产万灵。金木水火是盘古父,土是盘古他母亲。天心地胆在中心,长成盘古一个人。不知过了几万春,盘古昏昏如梦醒,伸手伸脚出地心,睁开眼睛抬头看,四面黑暗闷沉沉。站起身来把腰伸,一头碰得脑壳疼。盘古心中好纳闷,要把天地来劈分。盘古四下来找寻,天为锅来地为盆,青丝严缝扣得紧,用头顶,顶不开,用脚蹬,蹬不成,天无缝来地无门,看来天地不好分。盘古奔波一路行,往东方,东不明,往北方,看不清,往南方,雾沉沉,往西方,有颗星。盘古摘来星星看,变成石斧面前存。盘古连忙用手拎,拿在手中万万斤。黑暗混沌一盘古,身高百丈零二五,好似一座擎天柱。盘古来到昆仑山,举目抬头四下观,四下茫茫尽黑暗,不砍石柱难开天。东边砍,西边砍,南边砍,北边砍,声如炸雷火星闪,累得盘古出大汗。眼看清气往上升,升到高处成了天,眼看浊气往下沉,落到低处是地元。盘古分了天和地,又找日月种星辰。东方山高毫光现,壅塞阻拦不通行。盘古砍破太阳洞,洞里有棵扶桑树,太阳树上安其身。太阳相对有一山,劈开也有一洞门,洞中有棵梭罗树,树下住的是太阴。二神见了盘古面,连忙上前把礼行,请了二神上天庭。太阳太阴儿女多,跟着母亲上了天,从此又有满天星。夫妻二神相交合,阴阳相合雨淋淋。盘古分开天和地,又有天皇出世根。盘古得知天皇出,有了天皇治乾坤,盘古隐匿而不见,浑身配与天地形,头配五岳巍巍相,目配日月晃晃明,毫毛配着草木秀,血配江河浩荡流。头是东岳泰山顶,脚在西岳华山岭,肚挺嵩山半天云,南岳衡山是左臂,右膀北岳恒山岭,三山五岳才形成。
董重里一口气说到这里,早让雪大爹诧异不已:“这可不是一般的说书,是在做学问,天开地始,人兽分明,《纲鉴》上也没有你说得清楚呀!”雪大爹当即暗示,只要董重里将跟着陈瞎子学说书的常天亮收为徒弟,从今往后雪家人就只听他的说书。杭大爹也来了兴趣:“不管你将来是不是真的为我家编什么说书,就凭这个,天门口可以管你的饭钱。”有雪杭两家的当家人发话,董重里俨然成了小教堂的主人。一旦扎下根来,董重里就像真的要为雪杭两家编一部千古说书,时常与别人说起雪杭两家的事情。这当中也包括听雪杭两家的人亲自诉说。同挖古的人一样,董重里也爱听阿彩之所以能来天门口的种种传奇。后来他对别人说,一个人爱听另一个人的故事,肯定是因为那个人的故事里包含有听故事人的某种经历。挖古的人一听就明白,董重里是在解释,自己爱听雪杭两家的故事,缘于自己像阿彩的父亲狗头一样,曾先后两次被人绑了肉票。只不过绑匪绑他不是要钱,而是要听他说书。一切安定了,董重里就给在武汉的表弟写信,叙述来天门口后见到和听到的一些情形。
董重里在信的开头借用天门口人挖古时的话说,那一年,天气有些吊诡。一场冻雨过去不久,第二场冻雨又来了,雨量大小、持续时间都差不多。冻雨落得正猛,一个叫狗头的广西男人从上街口闯进来,一声声地喊着:“救命!救命啦!”不比下街两百多户全是穷人,上街住的几十户中多数是富人。狗头双手被人用绳索捆得死死的,只能用肩膀去撞别人家的门。
有虚掩着门一撞就开的人家,见到他的情形,没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连绑都不愿意替他松,就让当雇工的下人推将出去。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肯出主意的人将他指到马镇长家。马镇长倒是替他松了绑,别的事同样不管。狗头还没将自己的遭遇叙述完,马镇长就指给他陈瞎子的住处,要他去找正在那里听说书的雪大爹,并说如果雪家不肯出头,那他就应该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其余的人和事只管丢到一边去。天门口人都怕落冻雨,狗头更不习惯,这一路少说也跌了二三十跤。那些下冻雨时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挤在一起听说书的人,亲眼看见狗头在门前像磕头一样一连跌了三跤。“雪大爹救命!”听到叫声,雪大爹连忙让伙计将狗头扶进家门,什么话也不说,先洗澡换衣服,然后摆酒压惊。三杯酒下肚,狗头缓过劲来,自然要将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说一遍。狗头是广西人,自称是卖蛇酒的。惊蛰打雷蛇出洞的那一天,狗头离家历游湖南、湖北、安徽三省,一边捉各种活蛇,一边就地泡酒卖给别人,小本生意做得一帆风顺,连夏天晒的蛇干都用完了,狗头打算回家过年,没想到刚刚上路就遇上了绑票。从霍山县城打转时,狗头特意与几个收药材的人结伴而行,刚到中界岭上,就被齐齐地冒出来的四个蒙面男人,带到一处听得见鸡鸣狗叫的独立屋里。饿了整整一天,半夜里才叫他们吃饭。饭桌上只有两大碗菜,一碗清炒萝卜,一碗红烧猪肉。狗头本想吃那红烧猪肉,因为有两个当伙计的抢了先,他临时让筷子改变方向伸向了清炒萝卜。没想到这个方向竟是一条暂时免死的活路。饭一吃完,两个当伙计的就被拖出去,扔进门外那条无人敢下的深沟里。绑匪说,富人一向吃了太多的好东西,上了饭桌才会先吃萝卜,不将肚子里的油水刮一刮,就没有胃口吃饭。“这时候,我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万一他们明白我没钱赎命,将票一撕,家里等着我拿钱回家过年的母女俩往后怎么活呀!”狗头说,别的人很快拿了赎金,换得一条活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眼看着自己所说霍山县城里的朋友会送钱来的谎言就要被戳穿,狗头终于逮住一个机会逃了出来。狗头的一番话说得雪大爹沉默不语,他想都不用想,就认定那绑票的四个人是杭家四兄弟。
圣天门口 九(3)
雪大爹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上,他让雪大奶封了一个十块银元的封包交给狗头。听说这是送给自己的盘缠钱,狗头当即流了一大通眼泪。狗头流眼泪不是表示感谢,而是觉得雪大爹无情,能帮他却不愿意帮到底。狗头在山上听其他肉票议论过,绑匪就住在天门口街上,否则他也不会大明大白地在街上喊救命。狗头希望天门口最有名望的雪大爹能出面找到绑匪,将他们搜走的账簿还给自己。那东西在别人手里毫无用处,回到他手里,就可以顺着来路讨回别人所欠的五百元银元。雪大爹想了又想,怔了又怔,出了几次门,往杭家方向走 得一次比一次远。最远的一次,已到杭家门口了,心里扑通一响,脚跟在被冻雨弄得极滑溜的街面上一转,人又回来了。“我实在无法开口啊!无凭无据,哪能说人家绑肉票,管人家要账簿!”这天下午,陈瞎子又在屋里摆开了书场。雪大爹去后发现,杭大爹竟然没有到场。夜里再去,杭大爹出现了。往日听书,雪大爹总能记住大概,万一雪大奶有事没能来,雪大爹也能对她复述得八九不离十。可这一次陈瞎子都说了一些什么内容,雪大爹一句也没记住,心里只惦记着如何向杭大爹提起那账簿之事。随着一声刹音锤,这一天的说书结束了。雪大爹想了许久的开场白全没用上,见杭大爹起身要走,心里一急,竟然将正在想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好久不见你家四位少爷了!”“是呀,有人请他们去押货。”听了杭大爹的回答,雪大爹再无别的话可说。到家后,雪大爹将心一横,取了五百元银元交给狗头,要他别再多言,等冻雨一停,拿上这些钱,赶紧回广西与家人团聚。狗头看出雪大爹心中的无奈,冻雨停歇之后,立即告辞而去。他走后,雪大爹才发现,那五百元银元,只被狗头带走了五元,同时留下的还有一封信,上面只有一行字:只见门口不见天。雪大爹心里一怔,立刻明白了狗头这是在说天门口。他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
董重里也觉得这话很有意思,他在信中告诉表弟,只要一有机会,自己就会将这句话用在开场白一
样的说书帽里,之后才开始言归正传。听说书的人每每都会爽朗大笑。董重里还评论说雪大爹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事物的判断却不优秀。杭家人绑票得手之后请肉票们吃饭的习惯,在天门口早已是人尽知之。然而仅凭这一点就认定狗头是遭到杭家人的绑架,又未免刚愎自用。董重里认为,在这一点上,雪大爹的眼力明显不如杭大爹,杭大爹说自己的眼睛是蛇嘴里的毒牙,看得出狗头不只是一般来天门口走走的生意人。雪大爹当然不会留意杭大爹的话,特别是在往骨髓里看人时,他更是不把杭家人当回事。
狗头走后的第三天夜里,雪家人被瓦脊上的响声惊醒,听声音像是有东西在瓦上跑跑跳跳落在院子里。随后果然就在院子中间发现一封同石块包在一起的帖子:“雪老先生,我又被绑了肉票,他们逼我写信。既然您老人家救了我一次,那就一定会再救第二次。他们点名要您付一万元银元,期限十天。赎金有了,您可以在听说书时说一句,只见门口不见天,余下事宜自会有人告之。”雪大爹倒是沉得住气,他将那信与狗头先前所写的信反复对照着看了多遍,才表态说,这事越来越不简单了。雪大爹说的不简单,其实就是交公处理的意思。
他将马镇长找到家里。马镇长看过信,也认定这是杭家人干的。光认定没有用,这么多年,绑肉票的事在方圆百里之内从没断过,尽管大家都知道是杭家人干的,但由于每一票都做得极为巧妙和干净,找不到任何一点线索和证据。
“我也没说要你出来公断,只是请你出面同杭家沟通一下,莫将竹杠敲到我家来。”
雪大爹生气地看着马镇长,就像诸葛亮面对那扶不起来的阿斗。“可这信上也没有哪个字说是杭家人干的呀,我这样去,岂不是自己往砧板上睡,等着他们用话刀子狠狠地剁吗?”后来,马镇长还是答应相机行事。第一次,马镇长在街上碰到杭大爹,杭大爹爱理不理地听他打了一个招呼,便将长长的白须一撇,要他忙自己的政务去。第二次,杭大爹在河滩上教杭九枫习武,马镇长凑了过去,说了一番保镇安民的意思,正要将话题往绑肉票的事情上引,杭大爹将外衣一脱,拉开架势与杭九枫对练起来。马镇长能当镇长主要得益于雪家,这种不大不小的事当然要努力。第三次,他干脆上了杭家门,直接从人们挖古时所传的杭家人抓到肉票后,以一碗荤菜、一碗素菜来试探肉票的故事说起。不过他还是怕惹火了杭大爹,赶紧扯开话题说,如果对方是吃斋信佛的,岂不是要出差错。杭大爹一脸不屑地回答,假如连这都分不清,那就莫做这一行。杭家人总是这样,只要是天门口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们从来都不屑一顾。杭大爹告诉马镇长,吃斋信佛的人,走路的样子与常人没法区别,但只要一坐下来就不同了,信佛学佛的男女绝对不会趴脚趴胯,也不会胳膊往外拐,整个姿势都是往心里收缩,还有那眼皮,十分钟里,有九分半钟是向下耷着。“譬如前几天闹着要雪家救命的那个家伙,管他拿起筷子吃什么,一看就不是善主。”杭大爹主动说起了狗头,“我还看得出,那家伙从前家境不错,今日不行了,家业不是被他自己败了,就是被家里的人败了。”马镇长不失时机地说:“您老请兼而听之,雪家当家的收到一个帖子,那个狗头又被人绑了肉票。”“一连两次被人绑肉票,这样的事倒是少见。”“方圆百里的绿林道上,您老是一言九鼎,一览众山小。”“这件事到此为止。绿林的规矩,我也不好对你明言。”马镇长将这话带给雪大爹,没想到竟是一场喜一场空。夜里雪家瓦脊又响了,雪大爹以为是绑匪放人的消息,走到院子里捡起帖子一看,手里掇着的煤油顿时惊落在地,一团大火腾空而起,将雪大爹的脸照得嘎白。这一次可不仅仅是帖子,里面还包着一只男人的手指头。帖子上还是狗头的笔迹:“他们已发出警告,从今日起,在没有得到赎金之前,太阳每出来一次,就剁掉我一只手指。”雪大爹惊魂未定,第二只手指头又来了。原来第一只手指送来的时间因故耽误了。
圣天门口 九(4)
信写到这里,董重里第一次用了我们二字,他对那位表弟说,看起来既往我们所做的一切,也犯了与雪大爹一样救人心切的错误。雪大爹心里一急,只想着要同杭大爹面对面说话。我们一急,行动就会过火。雪大爹与杭大爹见面时,马镇长也在座。雪大爹将两只人指头和三封帖子全拿出来。杭大爹只是瞟了一眼,就断定一只是左小指,一只左无名指。除此之外,任凭大家如何说话,杭大爹只咬定两个词四个字。一是规矩,二是反常。杭大爹的意思是,自己说出反常二字,已经有违绿林规矩了。雪大爹终于忍无可忍:“我把话挑明了,杀 人要见血,救人要救彻。狗头的事于情于理都不该由我来管,我管了,是因为良心。以雪家家底,急忙急促地拿不出一万元银元。就两千,行不行?”“你这是同谁说话?”“要是嫌开价太低,小看了你,那就再加一千。”“雪老怪,你不要欺人太甚!”杭大爹顶了几句便愤然离去。雪大爹在背后忙不迭地喊:“我出五千!五千不行吗?”杭大爹再也没有回头。董重里在信中用局外人的角度,着重分析杭大爹当时所说的反常二字,并且认为这就是雪大爹犯错误的根源所在。杭家人做过的那些没影的事,在挖古人的传说中都有十分细致的描述,像这样将肉票的手指剁下来零割碎宰,是前所未闻的头一回。在燃眉之急的当时,别无他法的雪大爹只得咬紧牙关做了决定。听完说书,雪大爹如约喊道:“只见门口不见天!”
第二天是上街的日子,天刚亮,绸布店的门,就被一群从西河右岸结伴而来的女人叫开,嬉笑着挑选各自喜爱的色布和花布。走了一群又来了一群,其间也穿插着来了不少独自出门的女人。伙计们忙不过来时,杨桃也赶过去帮着记账收钱。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从谁手里收到一张写着字的法币。杨桃从钱柜里拿出来正要找给别人,忽然发现了。杨桃不敢耽误,拿着那张法币就往家里跑,交给雪大爹一看,上面果然写着:“速带银票去到离凉亭两里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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