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但在雪家人心里,它却成了一条长满毒刺的松毛虫,一代接一代地在雪家人心里爬来爬去,令他们又痒又痛,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从雪大爹的父亲,到雪大爹本人,虽然总在告诫家人,这只是一种粗鄙的文字游戏,算不得才华,更与学识相去甚远,然而它却对应了那些爱挖古的人说的:明知花枝招展的婊子不是好东西,男人见了还是会动心。这样的对联显然不是杭家人能想出来的,能想出如此对联的肯定是有学问的人。偏偏从古到今,总有一些读书之人,放着文明的方向不走,编出一些粗俗的文字来取悦民间。
最后的这些话,是董重里对表弟发表的议论。董重里还说,真正动摇雪家根基的是阿彩的到来。
与阿彩相关的一系列事情,让一向在天门口被尊为圣人的雪家名声江河日下。董重里说,表弟让他来天门口实在是很英明的决定,天门口这地方太好了,动静相宜,文武兼备,可以做一切梦想之事。
圣天门口 一一(1)
从北方刮过来的风推着铺天盖地的黄沙雾顺着西河如期而至,一股血腥也在天空中隐约盘旋。两个赶着牛沿途贩卖的北方人,用走到哪里也改不了的侉子腔大肆渲染:洛阳、郑州一带在打大仗,双方死伤无数。望着春季里西河慢悠悠的浅水,他们炫耀地说,中原一带到处都是血水流成的河,先是红色的,然后就会变黑。到处在打仗,只有北方人敢出来做生意。牵在他们手里的几头瘦牛价格比往年贵了一半,一头牛的价格已经超过二十块银元。生性喜欢四处奔走的北方人在天门口临时落脚的那几天,几乎逢人就说,恨不得用这些牛换一 处房产,再将家里人接过来在此繁衍生息。
天门口的风水的确很好:从远处大山上延伸下来的一道山脉,临近镇子时轻轻隆起一对山头,相距不到一里远,像慈佛又像善人,伸展双臂深情地朝着镇子拥抱而来。起源于两座小山之间的一条小溪长年不断地穿街而过,镇外是一片整整齐齐的田畈,田畈外则是清水长流的西河。北方人从北跑到南,从东跑到西,跑遍了大别山也只见到这一块福地,好像埋块石头在地里就能变成金银,插根扁担在水边就会长出竹林,上半年买一头牛,下半年就可以将河滩犁成十年不用施肥的良田。北方人说的没错,一座小东山,一座小西山,多少擅长风水的先生,精通八卦的后学,莫不为之倾倒。就连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也跟着凑热闹,声称他的教堂是一炷敬给这块福地长明不熄的香烛。
天门口人早就不在乎外来者的任何恭维话,对北方人说的话也不例外,他们觉得这是北方人哄人买牛的花言巧语。虽然想买牛的人不少,却没有人肯出这少见的大价钱。
北方人住在麦香家的小饭店里,花了几天冤枉钱,终于不耐烦了,不再听信总在凑钱、总也凑不齐钱的几家人的话,背起包袱,赶上牛沿西河左岸往县城方向走去。几天后,杭家老二又将北方人的牛赶了回来。在杭家老二手里,每头牛只值五块银元。早在北方人说他们是赶着五十头牛离家之际,挖古的人就断言:北方人是不是活到头了?说归说,做归做,虽然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没有人多嘴多舌。来天门口时间不长的董重里已经相信,靠着大河大山的天门口人并非贪图杭家人杀人越货给镇上带来的种种好处;实在是因为杭家人已成了天门口某种荣耀,他们出门在外,只要说自己是天门口人,马上就能赢得敬畏。
那天晚上听完说书,人们正要散去,董重里客客气气地叫住了杭大爹:“我表弟要从麻城过来,您老能不能派个人去帮我接一接?”“你表弟不是在武汉吗?”杭大爹盯着董重里反问一句。
“还不是为了女人,有个女同学在麻城,想逃婚又没胆量,表弟就跑去帮她。我这表弟心气极高,以为自己能力大,哪里都敢去。却不了解乡下的规矩,一到麻城就被当地人困住了!”“那就让九枫跑一趟吧!”杭大爹爽快地答应下来。董重里不好挑剔杭九枫的年少,当着杭大爹的面,他将相关事务一一吩咐给杭九枫。杭九枫粗枝大叶的样子让董重里很不放心。杭大爹拍着他的肩膀,不无得意地说,莫看杭九枫年轻,各方面才能已经超过他的二父三父和细父。第一场春水下来,只打湿了西河两边的沙滩。盘桓了近十天的黄沙雾完全散尽了。杭九枫往北走了几百里,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董重里的表弟傅朗西。不紧不慢地走了几天,他们宿在罗田县境内的三里畈镇,从那里到天门口少说也有二百三十里山路,急走也要两天。因为夜里一连两次有旅客走错了门,傅朗西便心血来潮,非要一口气赶到天门口。杭九枫说,要想在山路上走得快,就要吃油子,吃了油子,脚才不会发软。傅朗西倒不小气,站在朦朦胧胧的街边,让他吃了十根刚从油锅里捞起来的油子。傅朗西也喜欢吃油子,还喜欢吃细米粑。他对杭九枫说,油子和细米粑里面的空洞,与人的肺很相似,多吃一点累了不会喘气。走在两山之间平崭崭的田畈上,傅朗西倒还有说有笑,一旦遇上山了,不管是高是低,莫说说话,喘气都难。他那瘦得只剩一根筋的身子,看上去爬不过任何一座山,杭九枫总觉得他随时会提出在路边找个人家借宿。但傅朗西一直赖死赖活地跟在后面,一点也没落下。
相隔不到十天,西河就泛起了第二场春水。
在冬天里冻得发白的西河,被流水冲刷得面目全非。过水的河道成了打得半死的蛇,没有规律地到处乱扭,将那座架在流水之上的独木桥,变戏法一般抛弃在新冒出来的沙滩上。曾经离水线很远的一个个沙丘,免不了被一股股流水开膛剖肚般切开。“河那边就是天门口,在这儿,傅先生想做什么都行,莫看有个马镇长,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我们杭家。”杭九枫领着傅朗西在与天门口隔水相对的沙滩上徘徊,“傅先生不相信?那好,一会儿不管是谁,只要有人露面,我就要他背你过河。”傅朗西没有做声,他被眼前隐隐可见的山势与地形吸引住了,随后说了些与北方人见解无异的话。被流水冲刷的沙滩突然塌下半边。正要说话的杭九枫机灵地拖着傅朗西往后退了几步。不等他们重新续上这个话题,打更的段三国就在远处单调地叫着这一夜的结束语。
圣天门口 一一(2)
“强盗莫来!贼也莫来!火神回庙!老狼进山!哪个不听!要遭报应!”
云一样雾一样飘飘荡荡的几句话,再次吸引住傅朗西,他以为西河左岸上出现的人影就是打更人。
“不,那是守桥的常守义,他老婆在武汉给人当奶妈。”
杭九枫亮开嗓子大声吆喝,让常守义背傅朗西过河。
常守义没法拒绝,桥垮了,过河的人就得由他来背。
面对涉水过来的常守义,傅朗西稍作推辞后还是接受了。
“你也是个读书人吧?你该明白,这样做是对我的剥削和压迫!”常守义反手搂住傅朗西,一路说个不停,“我儿子在董先生那里学说书,你是董先生的表弟,这一次算我心甘情愿的,不是剥削和压迫。”爱睡懒觉的常守义是被马镇长从家里骂出来的。有赶早出门的人告诉彻夜打麻将的马镇长,夜里下来的春水将桥板冲走了两块。常守义讨厌马镇长的威胁,离开马镇长的视野,他就恨恨地回骂,马镇长若敢不让他照看河上的独木桥,他就要用卵子在马镇长老婆的肉沟上搭一座桥。“没良心的人才说我懒!整个冬天,我就穿着这样的衣服,河风本来就冷,早上的河风更冷。说句无可奈何的话,我愿意背你过河,你热乎乎的胸口贴在后背,我就像穿了一件狗皮袄子。”
“我来迟了!”
杭九枫没有理解傅朗西的长叹:
“董先生让我接你,一路上可是一点也没耽误!”
接下来杭九枫和常守义一人说了一句笑话:
“一个大男人,又没有月经,还怕过冷水河!”
“傅先生这身子,轻得就像没生过孩子的女人。”
一阵河风吹过,趴在常守义背上的傅朗西连连咳嗽起来。趁着傅朗西不能说话的空隙,常守义乱说了一通:来到天门口,首先要找个心疼自己的女人;女人热乎乎的胸脯往后背上一贴,那些号称会诊治肺病的郎中就会气得舌头上长疮;天门口的女人除了会心疼丈夫,对野男人更是好得不得了;去年冬天夜里,他在一个公佬的女人那里睡觉,被她婆婆发现了,婆婆不但进屋来替他们掖被子,还煮了两个鸡蛋放在枕头边上。常守义将自己说高兴了,便建议傅朗西,应该找在上街开饭店的麦香。麦香虽然结婚了,可丈夫却像被劁过的公猪,见到母猪只能骑一骑,男欢女爱的事一样也做不了。换了别人,早就要找野男人了,麦香不一样,她心气高,一般的人看不上眼,只怕就是为了等傅朗西来。“西河同别的河不一样,冬天的水不太冷!因为这条河是女人屙的尿。”常守义用手指了指很远的高山,“那座山叫天堂,一般人轻易不敢上去,只有杭家的人例外,他们说起天堂就像说自己的女人一样熟悉。山脚下有座鬼鱼潭,西河的水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有空让表哥带你去看看,鬼鱼潭和上面的悬崖峭壁连在一起,又叫美女现羞,那样子就像女人解开裤子蹲在地上屙尿。若不是女人拉的尿,又没有在地底下烧火,西河的水为什么会热得冒气呢?”
常守义的话引起傅朗西的注意。锳过飘着雾气的水流,站在河滩上的傅朗西用手试了试河水,很有把握地告诉他,同池塘里的死水比起来,流动着的水总会暖和一些,这是一种普遍规律。常守义哪里服气:“鬼鱼潭与金寨那边的燕子河是相通的。”傅朗西三言两语就将常守义的理由说得一无是处,燕子河的水是经淮河流入大海,西河的水是经长江流入大海,两大流域的水不可能通过分水岭而联系在一起。常守义强词夺理:天门口一带的人从来都是这样认为的。傅朗西马上因势利导地解释:就像穷人年年穷,富人年年富,出苦力的总在吃苦,会享福的总在享福,人间的许多事情其实是很不合理的,要想改变它,就得先让自己的思想有所改变。
“也好,请傅先生帮我一把,我早就想变了。”因为兴奋,常守义的脸色迅速红润起来。他意犹未尽地表示,自己有足够的胆量,只要再听到马镇长说自己好吃懒做,他就用刀将那张嘴多划一个口子,让它变成会吃草的兔子嘴。
西河右岸上有人在喊常守义。那人发现了被水冲走的桥板。
天色已经很亮了,看得见春水漂来的片片桃花。
常守义临走时突然问:“傅先生来天门口,是想拉人闹暴动吧?”
傅朗西吓了一跳:“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
常守义说:“马鹞子说过,读书人最爱到乡下煽风点火搞暴动了。”
在董重里的来信中,傅朗西已经了解到马鹞子是马镇长的侄儿,在县自卫队当副队长。
常守义继续说:“我敢出头露面替你扛大旗,当先锋。”
圣天门口 一一(3)
话说到此,傅朗西只能不置可否地劝他学会保护自己。
常守义一走,就轮到杭九枫问了:“你说的暴动,就是撕破脸皮与政府对抗吧?”傅朗西说:“暴动只是手段,是为了建立自己的政府。”
杭九枫固执地说:“麻城那边的事,天门口人都明白。董先生一说接你,我就明白了好 几分。假如你没有把柄让那些反水的富人抓住,董重里就不会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非要请我去迎接。你们不该先在麻城那边闹,如果开头就来天门口,不说别人,光是我们杭家,个个是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的好汉,就是扛着洋枪洋炮的自卫队也奈何你们不得。”
傅朗西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喜欢暴动吗?”
杭九枫很粗鲁:“我人不暴动卵子还要暴动哩!”
傅朗西不高兴了:“你最好去武汉,当一条街头恶棍。”
圣天门口 一二(1)
一股臊臭气味顺着小街上的风刮过来。沿着小街走出不远,就看到阿彩房里的丫鬟正同杨桃
一起,在紫阳阁前的小溪里用笤帚使劲擦着马桶。雪家人一不种田二不种地,夜里的屎尿留着没用。听到脚步声,杨桃抬头看了看,马上将头低了下去。阿彩房里的丫鬟却不怕,一眼看过去,半天也不收回目光。
杭九枫故意问:“为什么这样臊,是不是有男人尿?”
丫鬟一点不害羞:“这马桶可是少奶奶屋里的。”
杭九枫说:“这样臊的尿只有雪大奶和雪大爹才能屙出来。”
丫鬟用手臂堵着嘴巴用力笑了几声。
傅朗西的喉咙里又在难受,他使劲咳出一团绿痰,吐在街边的小溪里。一只长着花翅的马口鱼夹杂在一群白色马口鱼中,就像武汉街头穿旗袍的女人。正在顺流而下的花翅马口鱼察觉到水面上的动静,飞快地打了一个旋,张大嘴巴将绿痰拖入水底。杭九枫蹲在小溪边掬了一捧水浇在脸上,回过头来还叫傅朗西学他的样子,洗一洗,夜里的疲倦就会去掉一半。傅朗西弯下腰用指头在水里试了试,叹了口气说,等见到董重里,让他烧些热水再洗。杭九枫不再像过河时那样讲笑话了,他开始觉得这是傅朗西身上的富贵气,将来肯定要做大官。那只花翅马口鱼又从水底冒出来,跟上别的马口鱼顺着溪水继续向前游。杭九枫突然提起常守义,一个男人既穷又受人欺侮,那日子真是没办法过。杭九枫说,自从常娘娘去了武汉,常守义的日子比往日稍好了些,不用再想办法捞那些不上斤不上两的小鱼儿做年饭菜。其他穷人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变。在平时,临街的小溪是不能断流的,只有过年之前可以例外。一到腊月底,镇上的穷人选个日子邀到一起,先将上面来水的地方切断,然后每人分一段,等小溪里的水干了,各自将那些乱蹦乱跳的小鱼儿拢到一起,拿回家放在锅里,往灶膛里塞几把稻草,用细火慢慢地把鱼烤熟,然后厚着脸皮去富人家讨半碗腌菜水。等到年三十,一家围在一起,用小鱼儿蘸着腌菜水,就算是吃了团圆饭。杭九枫还说了一件事,去年过年时,下街有个懒汉,没有捞着小鱼儿,只好打着赤脚上西河去碰运气。没想到竟在水边的柳树蔸下,摸到一条三斤二两重的鲤鱼。他用这条鱼从雪家换出一斤新鲜猪肉、两斤腊肉和二两大粒子淮盐,三十晚上还有一个闻到腊肉香的寡妇不请自来,陪着他守岁。
傅朗西说:“这么风流,日子过得不差嘛!”
杭九枫说:“傅先生这样说就不对了,在天门口一带,若以女色来论日子,你会找不到一个穷人。”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小街中间的小教堂。敲过门后,刚听到董重里在里面应答,身后就传来一只狗的喘息声。傅朗西转过身来,没做任何停顿,冲着迎面走来的杭大爹响亮地叫了声:“好早哇!”杭大爹没有开口,杭九枫也故意不做声,那只大白狗会意地低声咆哮起来。
傅朗西并不怕,他将大白狗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