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漂亮女人,你逞个屁的英雄!”
马鹞子骂骂咧咧地说着,还是没有生气。
杭大爹闹了一整天,终究没有进到县国民政府后院。
他传进来的只有一句话:“杭家这次是先礼后兵。”呆在牢里的杭九枫很快就开始想像捆在木柱上的情形。他一次次对来牢房里提审自己的马鹞子说,自己宁可被十道铁链捆在外面的木柱上。马鹞子答应,只要杭九枫招供,县城的每个角落他都可以自由来往,上半夜开口招供,决不会拖到下半夜才放他出去。马鹞子没有再行蛮,说的都是让人垂涎三尺的话。
马鹞子不知道杭九枫早就同阿彩风流了,以为他还没有女人。马鹞子觉得这不像杭家人的作为,老大不小的一个男人,不说八九十来个,至少也该有三五个相好的女人。按照杭九枫今日的情形,他可以帮忙找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引着入门。马鹞子坦率地说,他并不害怕雪大爹,也不至于在爱栀面前露怯,可他们身上有种使人不方便下手的东西。他自己尚且有如此忌讳,初入女人情怀的杭九枫就更不用说了。除爱栀之外,马鹞子能保证县城里其他漂亮女人随时来到杭九枫面前。杭九枫阴险地笑了笑,奚落地说,他怀疑一张脸麻成了筛子的马鹞子,大概是将生了杨梅疮的女人看成了仙女。
马鹞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回来时,身后跟着那个会玩杂技的圆婊子。
杭九枫看得发呆。马鹞子问,圆婊子的屁股长得如何?胸脯长得如何?腰身长得如何?杭九枫都无法回答。他只盯着圆婊子的十个指甲,那些指甲一个比一个招摇地涂着红瓶桃 (注:红瓶桃,一种涂在指甲上的化妆品)。马鹞子说,婊子的身价是由手上涂了多少红瓶桃定的,一块银元涂一只,圆婊子的十只指甲上全涂着红瓶桃,想上她的身,一次就得花十块银元。杭九枫没有时间来想十块银元的身价,只怕圆婊子将手笼进袖子里,再也看不见那排美艳惊人的手指。杭九枫还没看够,圆婊子便像上了台的戏子那样扭扭歪歪地出了牢门。马鹞子说,他也喜欢手指上涂了红瓶桃的女人,这样的手指含在嘴里,比冰糖还要甜。
杭九枫咬咬牙,正想说自己不喜欢红瓶桃,马鹞子又告诉他,在红瓶桃指甲之外,圆婊子最厉害的本事是会将腰挺起来,弯成一张弓,双手反背着地,让男人站在地上嫖,如果她的腰累塌了,一文钱也不收,如果不塌,又得加上十块银元。马鹞子问杭九枫想不想试试,他语重心长地提醒杭九枫,跟着共产党只有钻山沟的命,漂亮的舒服的东西都沾不上边,还要冒杀头的风险,不用算账,就知道划不来。
突然间,杭九枫想到一个问题:“国民政府能不能做到让他们的敌人永远娶不上城里的女学生做妻子?”这种想法让马鹞子觉得太奇怪了。
记不清是在马鹞子第几次来去之间,杭九枫靠在墙角上打瞌睡。〖FJF〗〖FJJ〗中,一颗石子从牢门外飞进来砸在他嘴唇上,睁眼一看,一个军帽压得极低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指向上勾了两下。
杭九枫随着手势挪到门口。
“什么都不要承认,组织上正在想办法营救你!”
那人闪了一下就不见了。片刻后,传来马鹞子的声音,
他在向自己的上司、县自卫队的萧队长问好。
马鹞子出现时,阿谀之态还没有全部消失:“你笑什么,是不是坐牢很好玩?”
杭九枫不相信马鹞子的话:“我笑了吗?人头快成了腊月底的猪头,想笑也笑不起来!”
马鹞子咬定自己看到的是笑:“你在想什么好事?”
杭九枫不再反驳:“我在想圆婊子手指上的红瓶桃!”
马鹞子说:“是不是心痒了?这才是杭家的男人。”
马鹞子开了牢门,将杭九枫领进了一间摆设齐全的屋子。杭九枫心里有数,嘴上却问这是什么意思。马鹞子笑开了花,客客气气地说,就是杭九枫想要的那种意思。说笑之际,圆婊子香喷喷地走进门来。马鹞子也不多说话,拉着圆婊子的手看了两眼就走了。
圆婊子走过来,伸出一只比棉花还白还软的手,叠在杭九枫的手背上。那涂了红瓶桃的手指,就像开在雪地里的一树红梅,一朵一朵全抠在人心上。圆婊子将杭九枫的手轻轻捏了几下,转过身去,将斜垂在门后的门闩,利索地插入门闩套里。圆婊子并不是闩门,她将嘴唇贴在杭九枫的脸上,问他门闩像什么,门闩套像什么。圆婊子温柔地握着杭九枫的手,将门闩往闩套里插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要问杭九枫,想起什么没有,还说杭九枫的样子不像是童子男,就算是童子男,也会明白门闩为什么要往门闩套里插,门闩套为什么只能往门闩上套。杭九枫总是听别人说婊子如何会勾男人的心,这样的招数让他觉得婊子到底只是婊子。
圣天门口 二二(3)
杭九枫突然扑哧一笑,冲着门外叫了几声。马鹞子应声出现。“我是个童子男,这些事全不懂。”杭九枫装得像极了。马鹞子说:“很容易,男人是门闩,女人是门闩套。”“我要看看你做的门闩,她做的门闩套!”马鹞子疑惑地将杭九枫看了一阵,终于轻蔑地一伸手从底下抄起圆婊子,三步两步地走到床边,捧着圆婊子的两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依次尝了好几遍。马鹞子边做边说,一般时候,男人总是性急,十分力气用足了九分,留着剩下的那点精力与兴致,再去身上其他地方周游。其实这是最没趣的,最有趣的是,十分时间里 ,用七到八分来做神仙一样的四海云游,剩下来的时间就像一个人出外多年最终回到家里,再破的屋子也会生出无限的幸福。接下来,马鹞子又将圆婊子的身子摆给杭九枫看,特别是耻骨上面的那块硬茧。他说,凡是得男人宠的婊子,没有不长硬茧的。相邻的罗田、浠水、蕲春几个县的妓院,马鹞子全去过,只有圆婊子是天生当婊子的料,这么多年了,身上的骚水还在一汪汪地往外流,好比一只长年不断流的泉眼,四周长满青苔,又硬又软,又糙又滑,一遍下来不叫十声好,也要叫九声半。
马鹞子正要来真的,杭九枫不早不晚地叫起来:
“让她挺起腰来!让她将玩杂技的腰挺起来!”
圆婊子翻身爬起来,妩媚地瞟了杭九枫一眼,将那水蛇一样的腰肢一点点地向上挺,四肢着地后,还能将头从裆里伸出来,冲着马鹞子不停地笑,不停地伸缩舌头,并且轮番眨着两只眼睛。圆婊子的样子让马鹞子迟疑起来。“马队长是担心要多出十块银元,还是害怕输给婊子的男人太没脸面?”“你才会输给婊子!”就像街上那滚铁环的游戏,马鹞子站在那里成了一根不断往前推进的竹棍,弯成一道肉圈或者是一团肉球的圆婊子就是那周而复始的铁环。快也好,慢也好,左右也好,上下也好,无论马鹞子如何变换,铁环一样的圆婊子总是如影相随,有时,那拱桥一样的腰身似要塌下去了,转瞬之间又变得更高更有弹性。几经反复,从圆婊子身上溜下来的马鹞子成了一摊泥,瘫坐在椅子上。意犹未尽的圆婊子,先是抬起左腿,伸在空中,随后又将右腿抬起贴着左腿一齐伸向空中,轻盈地做了一个倒立,这才笑盈盈地站起来:“马队长可是有言在先了,只要输给我了,就不再打扰我的客人!”
马鹞子像苕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穿好衣服的圆婊子扭着腰正要离开,杭九枫突然放声大笑:
“马鹞子,你这样子比见花谢的男人好不了多少。我不要你的报答,现在就教你一个绝招,下一次圆婊子再与你玩这种滚铁环一样的把戏时,绝对用不着担心要花十块银元。杭家人比你高尚,从不沾婊子的边,不然我就当面做给你看。我告诉你,你听见了,相信了,以后不要在老子面前逞能就行。”
马鹞子情不自禁地凑拢来。杭九枫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通。
“这是你想出来的?你不是童子男,童子男想不到这些。”
“你又在小看杭家男人,这样下去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马鹞子的大惊失色引起圆婊子的好奇:“他教你什么办法?”“他要我去找个剃头匠,像剃头一样将屁股前后的毛全部剃光。三天之后,就会长出一层硬毛茬。到时候,要不了三招,你就会躺下来求饶。”
初听这话,圆婊子没有在意,一会儿她就变了脸色:“那不成了扎人的胡须茬吗?”杭九枫再次大笑起来:“女人身上除了脚掌,还有哪个地方经得起男人的胡须茬扎几下呢?”
马鹞子走得灰溜溜的,当着杭九枫的面,竟然输给了一去不回头的圆婊子。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有体会了吧!”马鹞子再来时,杭九枫故意说,“你应该去天门口听听董先生的说书,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美人计只能用在后面,开头是百分之百必须用苦肉计的。”
“据说共产党极其古板,连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勾搭都不允许。”马鹞子咬牙管束着要发火的性子,没有边际地说,“若是这样,他们拉你进去做什么,难道是想自己往自己脸上抹屎?”
“马队长,你真的以为我是共产党?那会误你的大事!共产党哪会要我这样的人!说好听点,我不过是杭家第三代长孙,说得不好听,只是一个硝臭狗皮的,上街不能走中间,看人只敢用上眼皮。共产党要我只有一个用处,不用枪也不用炮,暴动时将我推在前面,直往县国民政府的大堂上走。这一身的烂肉,吓不跑你们,也会熏得你们满地打滚。那天在外面我是乱喊!杭家男人都这样,见到好看的女人身上就来劲,就想让人家将自己记在心肝上,一辈子也忘不了。马队长呀,你我都是没有吃过大猪肉,只见过大猪走路的人。县城也好,天门口也好,都还没有可以杀头砍脑壳的共产党。别的地方,抓到共产党往刑场上押送时,那些将死的人一个个英雄得很,又是唱歌,又是喊口号。男的围着长围巾,蓄着西装头发,女的穿着背带裤,短发上扎一只小红花,脸上的白用不着我说,就是男的,鼻子两边也像搽了雪花膏。我杭九枫一不会唱歌,二不会喊口号,脸也不白,脖子也不细,共产党要我有屁用!前些时过中秋,六安城里杀了一个男共产党,我亲眼看见他在吃枪子前大声念诗:生命贵得很,爱情价好高,若想闹革命,头和卵子都不要!共产党连爱情都不要,还能替你想办法对付一个身怀绝技的婊子?我是小狗坐在粪堆上,假充大狗。你在街上用鞭子死命抽我,我不会计较。你不过是想让那漂亮女人明白,自己才是县城里说一不二的霸王。今日你我两条光棍对着敲打,赢了也不过是放在墙角的打杵——白硬白翘,输了也少不了一两女人身上最嫩的肉肉。就将我说的话当做放屁吧,若是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你可以照旧将我当做暗杀马镇长的嫌疑犯。反正抓我时也是这个罪名,审成真的,你杀了我,审成假的,你就放我回天门口去。我不说自己是共产党,你也不要这样逼我了。”
圣天门口 二二(4)
马鹞子将眼睛翻得又大又白,张开嘴巴想喊又没出声。
剩下杭九枫一个人,时间突然变慢了。等了又等,终于有士兵跑来,抱手的抱手,扯脚的扯脚,转眼间就将杭九枫拖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还没站稳,数不清的鞭子就像雨点一样落在身上。从进到出,杭九枫记不清自己苦熬了多长时间。头几阵疼痛最让杭九枫受不了,一次次地冲着马鹞子尖叫,要他学自己平时杀狗,从嘴唇开始动刀,到后蹄收刀,剥 下来的皮子仍是一条狗,中间那赤条条的身子还能叫、还能咬人。为了不让心气垮下来,杭九枫所说的话全是最凶的。杭九枫从第一次昏迷中醒过来时,耳边响着那个报信人的声音。那人要马鹞子下手不要太重,防止杭九枫实在熬不住了,舌头一转,开口胡乱咬人。杭九枫与被马鹞子毕恭毕敬地称为萧队长的人对了一次目光。那萧队长的眼睛像一口古潭,看不清里面藏的是龙还是蛇。杭九枫横下心来死死认定,既然马鹞子不敢将自己置于死地,其他种种难受总是可以熬过去的。一旦熬出了头,就能看到好日子了。萧队长走上前来喝问杭九枫,到底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杭九枫回答得理直气壮,因为自己的确没有杀人。萧队长拿起一根皮鞭,还没摆开架势,就被马鹞子接了过去。马鹞子也没动手,转身将鞭子交给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他狠命地抽打杭九枫,另一个士兵在一旁点数。已经过了六十整,杭九枫仍咬着牙不让自己将疼痛喊出来。杀了许多狗,杭九枫太有经验了。那种到死也不吭声的狗最让人害怕,就连一旁帮忙的人也都心惊胆战地老想快点收手。杭九枫不叫也不挣,挥鞭的士兵抽到六十下时,就没有力气了。杭九枫越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马鹞子越是觉得这正是共产党特有的宁死不屈。萧队长却认为马鹞子没有真正了解共产党,若是了解了共产党,哪怕杭九枫将共产党三个字写在脸上,他也会明白那不过是鬼画符。
遍体鳞伤的杭九枫被人抬回牢房,斑斑血迹就像圆婊子手指上的红瓶桃。躺在地铺上,杭九枫让自己一个劲地想,一旦出了这牢门,就去找圆婊子,向她要些红瓶桃送给阿彩。即使这样,那些渗入体内的疼痛,也没停止往外释放。最早抽在身上的皮鞭滋味杭九枫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马鹞子将士兵手里的皮鞭夺过来扔到一边,不无得意地警告他,如果还不招供,就要“熏腊肉”,接下来是“灌猪肠”,再往后是“烫豆糕”,最后还有“捆皮油”。猛一听这些过年时才会挂在大家嘴上的名堂,杭九枫还挺神往的。
马鹞子皮笑肉不笑地问他,知道不知道腊肉是么样熏的,猪肠是么样灌的,豆糕是么样烫的,皮油是么样捆的。杭九枫挺着腰杆,神气活现地说,皇帝娘娘见不到,难道还见不到女人吗!他如数家珍地告诉马鹞子,在天门口,年年都是由雪大爹等几家富户带头,一进腊月就开始杀年猪,两百来斤的肥猪,少说也要杀出一百五十斤净肉,取下前胛后胛,挂在室内向北的墙壁上,年前年后吃新鲜的。其余猪头猪脖子猪屁股,全都放进缸里,撒上大粒子盐,腌上十天半月。哪天有太阳出来,哪天便起缸,晒上几天,不等上面的咸水完全干,便挂到灶后的梁上,要吃就取下一块,不吃的就挂在那里熏着。与熏腊肉不同,灌猪肠是细活,屠夫把大肠小肠从上到下连捋几遍,挤掉里面的屎尿,用长长的铁顶针顶着大肠的一端,一手握着肠子,一手握着铁顶针,呼呼几下,里变外,外变里,一根肠子就翻了面。翻小肠不能用铁顶针,要用做挂面的长筷子。然后蒸上几斤糯米饭,摊在簸箕里,用那两尺来长的竹筷子,将雪白的糯米饭,一团团地捅进肠子里。手巧的女人,加上好运气,会将一根肠子从头灌到尾。如果没有运气,手再巧也会将好生生的一根肠子弄成几截。灌好的猪肠要挂在大门两边,白天掇出来,夜里掇进去,总是要到正月十五以后才能一截截地切下来,或蒸或炒。烫豆糕要复杂得多,用料上,绿豆不可少,黄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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