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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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上)-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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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柠想错了,波斯猫居然也不听话了。它闷着头同杭家的白狗打闹,天黑了还不肯歇下来。半夜里,山上起了风。饥饿的波斯猫终于回家了。绸布店伙计用了半天时间,两脚冻成死木头才捞起来的几十条小鱼儿,被它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波斯猫开始打呼噜时,从山上下来的风吹得满镇的屋瓦哗哗响。

  好像鸡都没叫,天就亮了。杨桃早早烧了一盆白炭火,送到爱栀屋里。同时带来的还有雪大奶的口信,要爱栀和雪柠不要出门,以防被风吹伤。隔着几堵墙,阿彩突然在自己屋里嚎啕大哭。虽然雪大奶事先有所预料,怕阿彩借故哭闹,让杨桃先去阿彩屋里为她烧好火盆。阿彩却越哭越凶,口口声声说爱栀欺人太甚,又说雪大奶心里的秤杆越长越歪,跟儿子一道专宠当小老婆的。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她的哭泣全是因为火盆中的白炭被猫尿淋过,燃烧起来臊腥难闻。爱栀烦恼异常,强忍着没有过去吵架:波斯猫不是天门口的女人,内急时,田边地头,山前树后,只要没人正对着看,都敢就地解手。爱栀将波斯猫拍醒,让它蹲在马桶边沿屙尿给大家看。雪大奶不愿去同阿彩说,雪柠愿意去。

 





圣天门口 二三(6)



  雪柠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阿彩大声问:“天上有几双眼睛?”

  阿彩没有回答。雪柠告诉她天上只有一双眼睛。又问:“这双眼睛是做什么的?”阿彩还是不回答。雪柠告诉她这双眼睛是专门用来看人的。接着再问:“人最聪明,天上为何还不放心?” 

  阿彩找到说话的机会了:“天上的眼睛就像你养的那只鬼猫,一只阴,一只阳。”阿彩歇了很久,直到听说波斯猫又跳窗出去了,她才重新开始抽泣。风声越来越紧,她对又来打量的雪柠说:“落雪好,落得越大越好,将这个混账的天门口埋得一干二净。”

  一朵一朵的雪花,正在天井里不声不响地盘旋着。

 





圣天门口 二四(1)



  山上山下镇里镇外都是雪,四野比平时还空旷,两道山脉中间的西河只剩下清粼粼的一线水,夹在一片白茫茫中。旋风一来,整条河就跟着它弯弯曲曲到处乱窜。

  几来几去,天地都有些不稳了。田畈上的老木梓树,没有一片叶子,粘着雪的枝干,一半洁白,一半黝黑。风推雪阵,偶尔扫落一段枯枝,砸落下来,溅起一股让人心神不定的响声。掩埋着所有踪迹的积雪上,有一处处窟窿,人们明知积雪只有一尺厚,心里仍以为那是 一种深不可测的暗示。仿佛是在验证一些人的心虚。树底下的雪堆忽然动了几下,一只黑油油的乌鼬从积雪下面钻出来,长长的身子和尾巴,忽闪忽闪地蹿了一阵,又明明白白地消失在田埂下面。除了雪还是雪,雪已经成了一切。就像过年时,穷人也要快活几天,那些最沉重的雪花,也在向下的过程中自由自在地飘扬,一点也不在乎那些扛着矛子、柯刀和土铳在小街上招摇而过的男人。

  每隔一阵,段三国就会敲响铜锣,凄厉地叫喊:

  “驴子狼到天堂了!天堂上有驴子狼!”

  风将那声音刮得十分缥缈,好不容易才转回来。

  “杭家老大亲眼所见!杭家老大差一点成了狼屎!”

  雪花太密,段三国的喊声被挤得像风一样薄。

  因为落雪,被天门口人称为天堂的那座远山,一下子拉近了许多。雪柠已经知道,天门口的天堂不过是一座山。她问身边的常天亮,天堂是不是真有驴子狼。那枚微微上翘的食指,顺着雪上仅有的一行脚印,毫无偏差地指向堆满白雪的高山。落雪的那天,常天亮没有像往日那样一心一意地练说书。他在凉亭里坐着,直到飘扬的雪花彻底染白了全身还不想回家。但是,常守义来了,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逼着他往回走。雪花有的落在身上化了,有的继续随风而去,有的如梦中的蝶舞蜂飞,只管盘旋,不愁下落。一切都让久在雪中行走的人变得雪一样白。雪里行人,已不是走了。常天亮飘飘而至,风紧雪密中舒缓的样子让雪柠将他看成一团白云。云将自身撕碎,化为脚印留在天上。常天亮没有碎,雪地上的每一对脚印都是那比光明还要黑暗的眼窝。雪柠拦在脚印的尽头,一声不吭地将手伸给常天亮。常天亮摸了一下就不肯再摸,伸出手,接了一层薄薄的雪,贴在眉眼间使劲擦拭。常守义没有理睬儿子,更没有看到那些从眼窝里滚出来的泪珠,他要常天亮同雪柠说完话后立即回去。常天亮还没点头,他便独自进到镇里,冲着洁白的小街大声叫喊:“天堂有驴子狼,天堂有驴子狼了!”

  常天亮不去听那惊惶失措的动静,一如落定的积雪,深深地叫着雪柠的名字:“我晓得你是谁,我想看见你!”

  “你会看见我的,你看不见我,我就不离开你。”

  近处一棵木梓树上掉下几团雪。雪柠有些慌张。常天亮安慰她,没有驴子狼,有驴子狼也在天堂那边的深山里。他这样说是傅朗西设的妙计,让一心想当镇长的段三国先上当,段三国一上当,县自卫队就会跟着上当。那些对国民政府有贰心的人,就敢大明大白地演练刀枪。

  又下了一天雪。

  早上出门,天空中不仅有雪在飘,还少见地透射出阳光。就在昨日站过的地方,雪柠将自己的手重新递给步步走近的常天亮。常天亮不敢捏得太重,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一把雪。

  常天亮接着昨日的话说:“段三国已经上当了,别人故意让他代行镇长的事,他一上台就宣布由杭天甲统领野猪队,两丁抽一,三丁抽二,齐心协力对付驴子狼。”

  雪柠不得不信,常天亮是在同自己说话,她对常天亮说:“你的眼睛长错地方了,不在脸上,而在手上。”

  “除了不长在眼窝里,瞎子的眼睛可以长在其他任何地方。”

  常天亮的回答让雪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个不停。正因为如此,在常天亮的眼睛里,除了雪柠,别的东西都能看见。

  “我听傅先生说过几次,一定要见血,见不到血就没有办法将穷人召集到一起!这话你懂吗?”

  常天亮有意问雪柠。雪柠却是真不了解。

  这时候,段三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驴子狼顺河下!男人手里拿刀枪,女人脚下要抹油,要打就往死里打,要跑就要跑回家!”

  段三国敲着锣出了下街口,大声叫嚷,要常天亮和雪柠赶紧回屋里去,不要以为见到驴子狼了再跑还来得及,再狠的人见到驴子狼后也会拉不动脚,何况地上还有一尺厚的雪。常天亮不高兴段三国的打扰,又没有其他办法。“今日我不光是打更的,还是镇长,我说话你们必须听。”见二人真的转身了,段三国立即变得非常热情,他问雪柠,雪大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段三国并非必须得到答案,紧接着又说起别的。“杭九枫回来后一直起不了床,整天在家里嚎天吼地骂马鹞子,就是不骂驴子狼,还说驴子狼一来,肯定先挑细皮嫩肉的人吃。”
 





圣天门口 二四(2)



  这番话说完,段三国又说起波斯猫。这几天碰到波斯猫和大白狗在雪地里追赶时,他有意不敲锣,多看了几眼。按照他的观察,虽然狗天生是猫的冤家,但就这两个畜生来看,不到最后,还不能说吃亏的是猫还是狗。

  雪柠只说驴子狼:“为什么只怕驴子狼顺河下,不怕驴子狼沿河上?” 

  段三国解释说:“西河越往下人畜越多,驴子狼从下往上走,是吃饱了进山生儿育女享清福。顺河往下走的驴子狼都是刚出山的,个个肚子瘪得像只空布袋,那样的驴子狼,一只就能吃一个人,三只就要吞下一头牛。”

  段三国自己的话将自己的脸吓得嘎白。

  雪终于停了。最后的雪花碎成细细的粉末,漫天撒了一阵。再有飘扬的,不过是风将早已飘落过的积雪从高处吹起来。落雪前,气温降得不够,融化的雪水长不成长长的冰吊儿。雪水顺着瓦沟淌下来,落在街边的小溪里,哗哗啦啦地响成一片。雪柠最后一次回头张望,被雪掩埋的西河,宛若在衣物的掩饰下正在发育的胸脯。雪柠没有发现那个到河里撮小鱼儿的伙计。常天亮叫她放心,在雪家当下人的人,个个都心怀感激之情,没有谁会瞒着主人偷懒。

  西河有一百多里长,太容易藏住一个人。这时候,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直直地照射着。

  阳光后面是一片梦一样深蓝的天空。没有云的时候,雪便成了云。一级级的山岭,从西河里的水线和雪线起源,步步隆起,渐渐地高耸成仿佛能够到达天际的云梯。雪柠用力嗅着空气中雪的滋味,猛烈的抽吸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走过长长的小街,到处都有吆喝着用砖块石头堵塞街巷出口的人,凡是脚能触及的雪全被踩成了泥巴。杭天甲领着杭家老三和老四,还有别的几个人,抬着铁沙炮从上街到下街,又从下街到上街,连走了两回,不厌其烦地大声叫喊:只要野猪队的人在,驴子狼就是豆腐渣做的。那些心神不宁的女人站在自家门口,人人脸上都有两团奇异的酡红。点灯的时候,雪柠跟上雪大奶和阿彩,扛着椅子去听董重里的说书。爱栀对说书没兴趣,雪大奶劝了几次也没能将她劝出大门。拖了一会儿,阿彩在旁边说:“落雪天听说书的人更多,大家又不如往日那样尊重雪家人,去晚了就没地方。”雪大奶不知是在生谁的气,硬邦邦地冒出一句话:“那些三生没听说书的人,未必就不活命了。”小教堂里简直是人山人海,雪柠跟着雪大奶挤到前面时,一向留给雪家的位置早被野猪队的人占了。常天亮眯着眼睛说了几次,野猪队的人马上说起闲话:一样的耳朵一样的肉,若是有人长着金子做的耳朵,他们才会让位。一看情形不对,雪大奶忙说有地方站站就行。站了一会儿,由常天亮开场的说书帽还没说完,雪大奶的两腿就撑不住上身重量。幸好董重里出来了,二话没说,就让雪大奶带上椅子坐在里屋门后。

  夜深了,董重里的说书声完全消失了,雪大奶仍然点着煤油灯,嘴上说是等波斯猫回,其实是心里还在窝着气。爱栀和雪柠陪着说了一阵话,雪大奶的心里才舒缓了些。

  这时候,大白狗的吠叫是天门口飘忽不定的惟一声响。

  “这小东西,较上劲了!”

  大家轻轻一笑,都明白雪大奶这话是说波斯猫。

  只要大白狗在叫,波斯猫一定在它附近。

  雪大奶张开嘴,一个哈欠没打完,窗外突然响起吆喝声。听起来是野猪队的,说是镇外发现驴子狼,要雪家屋里的男人带上利器,到街口新垒的墙后面去守着。小街上的脚步声越来越纷乱,到处都是明亮的火把。杭家男人抬着铁沙炮匆匆地跑向北边的街口,时间不长,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传过来,喷了桐油的窗纸猛地一亮,整个天门口跟着晃了半天。雪柠趴在窗台上,望见一只巨大的火球拔地而起,拉着长长的斜线直奔西河上空而去。就像是在呼应,铁沙炮响声未落,远处山上也响起零零星星的土铳声。闹了一阵,绸布店伙计回来了。说是常守义心慌看错了,将波斯猫那绿莹莹的眼睛当成了驴子狼。雪大奶正将信将疑,一大群人拥着铁沙炮从北边街口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天门口重新安静了,段三国的锣声才像一个爱在事后说自己如何高明的女人那样响起来。

  波斯猫天快亮时才从外面回来。它饿极了,跳到床上不停地用舌头舔爱栀的脸。爱栀醒过来,一边说不给吃的,免得它吃饱了又到外面去疯,一边撩开被子披上雪狐皮大衣,掇起水桶去天井边倒掉里面的水。天太冷,离开了水,那些小鱼儿蹦不起来,躺在那里任由波斯猫叼在嘴里嚼得吱吱响。吃完小鱼儿,波斯猫冲着爱栀叫了一声,没洗脸,也没洗爪子,顺着回来时的路,第一下跳到架子床顶,第二下就跳到了屋檐上。
 





圣天门口 二四(3)



  雪柠睡得很沉,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早上醒来,听说了夜里的情形,决意要看看波斯猫如何同大白狗打闹。

  地上的雪化得很快,一脚踩上去,最少也能溅起十几只带水的雪团。雪柠从小教堂门后拉出正在练说书的常天亮,要他跟自己去找波斯猫。顺着上街向前走,那些日子殷实的富人家,还在忙碌着用石块和原木加固自家的门窗。他们都很乐意回答雪柠的问话,一致地指 向东边:波斯猫和大白狗,一个顺着屋脊,一个顺着小街,撕撕咬咬地出了上街口。路过杭家,雪柠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从敞开着的朱漆剥落的大门,望得见那尊夜里响过的铁沙炮,在白雪与阳光的映照下,它又多了一层威严。伤势开始好转的杭九枫也露面了,他穿着一身单衣,同杭天甲他们一道用力擦着炮身。

  见到雪柠,杭九枫直起身子:“昨晚铁沙炮的响声大不大?”

  雪柠微微一笑:“你放心,吓不着我!”

  藏在幽暗之中的杭大爹大声吼起来,要杭九枫用力快擦,晚了铁沙炮就会生锈。一出上街口,就望见大白狗正狂躁地绕着一棵苦楝树来回蹿动。苦楝树很高,波斯猫坐在半中间的树枝上,若无其事地用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听见雪柠的呼唤,波斯猫娇滴滴地回应了一声。大白狗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两条前腿搭在树干上,做出一副非要爬上去的样子。

  躲在厕所后面的几个孩子,不停地用雪球砸那大白狗,讥笑说它若是输给一只猫,不仅丢自己的脸,连杭家的脸也会丢得精光。波斯猫冲着雪柠叫了两声,掉转头来屁股朝天顺着树干往下走。白狗在树下叫得更凶。波斯猫不在意这些,慢慢地下到离地最近的树枝上。大白狗瞅了瞅波斯猫,转身迎着雪柠和常天亮走了一阵,突然扭头箭一样冲向苦楝树,沿着树干顺势蹿了一丈高,将那肥硕的下颚紧紧勾在波斯猫坐着的树枝上。树枝上的波斯猫站起来,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身上的毛竖成了数不清的箭,撕肝裂肺地叫着,抬起前爪在白狗脸上狠狠抓了几下。大白狗叫不出来,只能用后腿拼命蹬着树干,惊落了苦楝树上的许多雪。波斯猫换了一只爪子,在大白狗的脸上又抓了几下。大白狗终于叫了一声,张开的利齿只差一点就能咬着波斯猫。波斯猫在原地打一个旋,蹬在树枝上。一泡猫尿自天而降,完完全全地屙在大白狗的脸上。大白狗终于支撑不住,下颚一松,顺着树干滑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刚爬起来,又倒在雪地里,滚几下再爬起来,还是支撑不住。躲在厕所后面的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大白狗要死了!大白狗被猫咬死了!”波斯猫在苦楝树上欢叫着,尾巴翘成一杆大旗迎风招展。雪柠再次将双手伸向波斯猫。正在雪地里打滚的大白狗突然蹿起来,咧着老大的嘴扑向雪柠和常天亮。大白狗的眼睛看不清楚了,两个活人站在面前,它偏偏要往人缝里扑。扑了空的大白狗,更加凶猛,回过头来一下子扑到雪柠肩上。就在这时,波斯猫从树上飞身跳下,准确地落在大白狗的头上,四只锋利的爪子借着惯性在大白狗头上猛抓一把。大白狗在雪柠耳边惨烈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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