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面前接待。众人齐声道:“好。”狼贪虎啖的,弹指间都吃得干净了。
说话间,听了更鼓打来五个声。内中一人道:“这城头叮当叮当,打的也不是五鼓三铮么?”众人道:“我们贪饮,好不仔细,真真是五鼓么?”又一人道:“你听听罢,那不是五鼓三铮的?”众人方欲起身,忽听街上车马闹热,知是城钥已开,王公贵卿会朝纷纷。众人一齐飞也出了广渠门,望灵佑观去了。未到门前,一人高声嚷道:“新榜会元榜头杨相公在此么?我们多多候了。会元寓馆失了他。许多报喜帖,全靠了状元相公赏的多。我们三岁一次,常常见会元榜头是一世的文章,多多又做了殿试状元,翰林学士不比他唱名第几人了,喜钱比不得的。”乱嚷乱叫。
此时杨少游在套间屋里,挑灯看了经文。杜炼师刚才睡着,闻他大呼小喝,惊醒起来,喜不自胜。那报子们,只在观里乱闹。炼师使女徒传谕:“喜钱当多的赏了。本观是奉着白衣真人娘娘香愿之地,不宜叫嚷的。”众人那里肯听。炼师将十两银子赏他,杨状元又赏五两银,打发去了。
炼师即命将喜酒来,连劝状元三杯,又将佳肴果品用过,道:“贤侄文章振世,三状元固所当来。想来,妹丈、妹妹闻喜嘉悦,荣亲耀宗,何等庆贺。”少游欠身对道:“莫不是祖宗余庥,爷娘福荫,小子何有自得了。”乃相对闲话,各自安寝。
次日天明,少游早起盥洗,别了炼师,还寓,换着中式衣冠,就到各衙门拜客。满都官员无不称扬他年青貌秀又文章出众,莫不注目艳羡。有女的名门巨族,迭迭送媒婆,会元只是辞谢,等了殿试有命。
到了第三天晨朝,天子亲临新榜殿试,警跸出御文华殿上。
日色初升,净鞭三声,众乐齐奏。正是: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及到辰刻,御题高揭。各省进士揽题就席,各尽所有的文章,抖擞精神,孰不努力,纷纷呈卷。杨少游真正不遑不忙,拂纸挥酒,笔腾龙蛇,文无加点,呈了螭陛。暂退,候了唱名。
到了午刻,揭限两班进士,鹄立 行,一听唱名。
此时皇爷龙案亲拆,看他状元第一人,便是会元榜首湖广杨少游。唱名毕,天子命黄门官宣名状元上殿。杨少游承旨上陛。俯伏金陛下。天子见状元如此年轻,十分英俊,龙颜大悦,赐下御酒三杯,金花两朵,即拜翰林学士之职。以下金榜,一体插花。谢恩毕,暂退出,赴琼林宴游街。
翰林退赴琼林宴,鼓乐前引,长班后拥,一时荣耀,惊动一世。当下合京男男女女,挨肩迭袂,争睹新恩一面,无有不喝采称赞。又各自言自语道:“这般年纪,想是不逾了十五六岁的。那里连连三场会围,亲拆殿试,都做了状元,容颜俊艳,举止典雅,也是天仙下降。”满街上热热闹闹,看玩不已。
此时翰林十分得意,一心在郑小姐亲事,要见谢少傅执柯。争奈各衙门拜客,房师、座师、同年一时拜过,一刻不得空闲。
又去到翰林院赴任,十分荣耀。过了游街三日,始乘片暇,先往拜谢少傅。少傅欣欢嘉喜,自不必说。
茶罢,翰林躬身道:“小侄年今及冠,尚未有丝萝之结。咸宁便是僻偶小县治,难得合意佳偶。今于繁华都会之地,应多十分合式的。是故娘娘裁书,亲托于炼师杜婶母。闻知郑司徒世丈有女,才貌双全。伏愿姨爷,暂劳金语,为侄儿作伐,以遂终身之事。”少傅笑道:“以贤侄才学,今捷状元、翰林、锦上添花。有女之家,孰不愿为之求亲?郑司徒是我年伯,我当躬往,愿为之冰人呢。贤侄曾已拜郑年伯吗?”翰林道:“一自琼林宴罢之后,那有闲工夫?世丈、年伯一不得访过。头一次先请了安姨爷后,将为就拜于郑世丈呢。”少傅道:“贤侄理当如是。”翰林告退。按下不题。
且说郑司徒,自见严学初来说张善求亲之后,愤愤不胜,心下不舒服,拟待新榜,要为亲择榜中之英俊,以遂女儿之亲事。及见榜眼状元杨少游,知是御史杨彦之孙,心甚喜悦。
原来司徒与杨御史为世兄,情好十分稠密。及到御史殿上弹驳张璁、桂萼,天子震怒,贬降之后,御史直声闻天下。司徒恨不能力争,同被贬谪,在家郁郁不乐。只为尊慕御史,倍他前日。今闻杨翰林年纪且轻,又无有聘币之约,入于内堂,对崔夫人说道:“金榜状元杨少游,湖广人,我世兄杨御史之孙。年与女儿同庚,风彩才艺,动人耳目,正是女儿之对偶。我将迎为东牀之宾。夫人之意何如?”夫人道:“世阀才学,尽是佳郎。常言道,十闻不如一见。相公何不邀见杨状元,看看他。”司徒道:“状元自当来了拜过。且婚姻重事,不可无媒的斧柯。少傅谢石交,便是状元姨丈。且请谢少傅妥为执柯,便是正经事理。”说犹未了,自外堂报道:“新榜状元杨翰林,呈帖到门。”司徒大喜道:“状元来的快。”连忙起身,出外迎接。但见翰林面若春花,目若点漆,趋走如龙,神威照日,上堂再拜,躬身请安。司徒答礼道:“久仰,久仰。”翰林站起身,再坐道:“仰仗德荫。”茶罢,司徒定晴再看,真是鹤骨凤姿,不觉鄙吝自消,吉相德器,俨若天人。司徒心下十分爱慕,便命家人端进肴膳。
此时司徒府中,内外家人,知是老爷迎见新榜状元,为小姐择婿,奔走窥见,莫不喝采。须臾,摆上有体面的果菜酒膳,用过。
此时小姐在自己房中,对春娘飞红了脸说道:“春娘,向日弹琴的女冠,自言湖广人氏。今杨翰林,闻是咸宁人。咸宁是湖广。又其年纪相似,我之当日猜疑断然非杯中之弓影。你便随他老妈们见一见他罢。”春云“嘻”的一声笑道;“我未曾见那女冠。今见杨翰林,何以辩之?到不如姐姐从青琐窥一窥罢。”琼贝啐了一口,面上通红,低头不语。
春云嘻嘻笑了,出门向外,堂帘内在他老妈、丫鬟们后窥见他。看来,果然是玉琢金雕,神态仙模,无一点尘累,非天下之大英雄不能如是。春云十分爱慕。
鸳鸯道:“今那翰林爷有些面善,好像那里见过的。”冯奶娘复道:“可不是真真是面善、见过的了?”春云假意道:“我闻翰林与前日灵佑观来弹琴的客女冠为表从妹弟的。”冯奶娘、鸳鸯齐声道:“是,是。今其容貌、声音,一丝不差,正是酷相似的。”春云知是小姐之猜不错,便旋入小姐房内,笑道:“姐姐明鉴,正不差了。”小姐道:“有何明白?”春云遂将鸳鸯、冯奶娘言语,自己假意之话,一一说了。小姐老着脸飞红了。
按下不题。且说谢少傅送了杨翰林,心下想道:“翰林必是直往郑司徒家。我且合席说亲,司徒必当允从。同饮喜酒,岂不有趣。”登时坐了便轿一程。到了司徒门前,落下轿,平时常常简便往候,便缓步直至堂下。
司徒一见少傅来至,甚是中意,忙起身迎接,坐下寒暄。茶罢,司徒向少傅道:“尊兄平日贲临,无用谢套。今天光降,允副渴望。”少傅心知司徒之言有所苗脉,假意道:“年伯有何明教?”此时翰林方欲退辞,见了谢少傅之来,必说柯斧,且坐踌躇。司徒说道:“老身年老无子,只有一女。薄有才貌,尊兄所知。年今十五,尚未得佳偶。今杨翰林未有定聘,年又相合。愿尊兄执柯作成,以副老身之望。”少傅微笑,睇视翰林。司徒摸不着猜疑,少傅便道:“学士请安年伯,正为此事。刚才杨翰林说的,学生讲年伯求亲。今承教示,正谓不约同心,周全作成,可是此席呢。”司徒大喜,笑道:“冰人喜酒,难道不醉无归!”即命家人多多端上喜酒来。此时妈妈们听了谢少傅之话,一时传告崔夫人。崔夫人喜酒不胜,便命管家的飞也似整备丰膳佳肴。一坛喜酒,摆送外堂。琼贝此刻在傍,满面通红,不避害臊,告于娘娘道:“婚姻重事,一来不可造次轻许,二来女孩儿与他有夙昔不湔之嫌。今与结亲,更无望焉。”夫人惊问道:“却又作怪。女儿怯步不出乎闺门,言语不及乎户庭。杨翰林外省远方的人,声闻素昧,恩怨并无,有甚嫌怨之可拟?”小姐道:“女儿之事,说犹惭愧。前者弹琴之女冠,便是今来的翰林。彼为巾帼之服,假作女冠之样,敢人相府,弹琴簸弄。其意必欲试女冠之才艺,欲探女儿的妍媸。孩儿不知奸计,堕他术中,半日相接,说长道短。宁不言之可惭,思之可愤么?”夫人笑道:“我儿何以知之?”小姐道:“女儿始也爱其才而评琴,后为疑其迹而避身。”说犹未了,司徒送客,入于内堂,笑容可掬的道:“老身常以女儿亲事,未得佳郎为忧。新榜翰林杨少游,果然名不虚传,如玉似金,秀丽风彩,真是女儿一双。谢石交自为执斧,不但门坎增喜气,老身足以托倚于半子了。”夫人道:“女儿之意不然,奈何?”司徒惊怪道:“何以言之?”夫人遂将琼贝之言,一一告诉。
司徒大笑道:“诚如是也,杨翰林真风流才子。昔王子犹着乐工之服,弹琵琶于太平公主之弟,仍告状元,当时传为美事。从古才子文士,往往有此等戏剧。女儿与女道士论琴,不与杨公子说话,何嫌之有?”琼贝道:“我实无愧于心,诚忿见欺于人,奈无报雪之道乎?”司徒笑道:“百年在前,岂无可报之时乎?惟在乎你。”复大笑。琼贝低着头不言。
夫人喜的不胜,问道:“聘币之礼,行于何时?”司徒道:“杨孝廉夫妇远在,合卺亲迎,自当俟其父母,相会纳聘。只与谢少傅相谋,不可久延。聘礼之后,仍邀杨郎处之花园别亭,以东牀之礼待之,使无碍矣。免他旅邸之苦,是老夫可以放心呢。”夫人大喜,乃说些成亲受聘的仪。
琼贝起身归房,心里好像不平。一来他是女儿家,素来孝顺守礼的人。二则杨公子假做女冠,半天接话,才貌动人,安得无倾慕之意,只低头发红了脸。春云会意,故意说道:“姐姐,恭贺了。”琼贝啐了一口,道:“春娘,见欺之忿,何以报上?”春云道:“姑娘说那里话?杨翰林素非出于侮弄我姐姐,便是慕悦而欲探,今一陪话于老爷,先请求亲于谢少傅老爷,爱敬之意切矣,姑娘何忿之有?”琼贝只自无言,但说些闲话顽耍。话休絮烦。且说谢少傅既自执柯于郑府,手写庚贴,盛备聘仪,自然是翰林官仪丰腴,少傅办备侈厚,妆艳贝饰,无有不备。涓了黄道天德吉日,正月四月上旬。至期,自谢少傅府中,盛具笙箫鼓乐,将聘币纳于郑司徒府中。司徒受聘,欢喜自不必说。不费多日,净扫花园别亭,椅桌蹬踏,文房日用,齐整备设,就迎翰林移居。
司徒日与翰林从新叙旧,日夜谈文评诗。翰林父事司徒,司徒倚仗半子,极其亲爱欢乐。翰林在花园闲阒之时,又与郑十三看书吟诗,对酒围局,无有不同,情投意合。
原来郑十三名云镐,字周京,即是司徒侄子,排行十三。
时年十九,最有才学,志气豪荡,文词发越,又好机警,善戏谑,众人无不爱他。又与琼贝情如同气,和诗围棋,日日顽耍。
一自翰林东牀之后,时时将女冠“凤求凰”曲嘲耍他妹妹。琼贝又羞又愤,飞红了脸,每将他话遮掩。
一日,十三来至,琼贝道:“十三哥哥,今与围棋一赌罢。”周京笑道:“正好,正是为兄的意。妹妹,赌甚么?”琼贝道:“哥哥猜罢。”十三道:“我非妹妹,何以知妹妹之心?”琼贝不遑不忙,说甚么赌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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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郑琼贝书斋赌棋 贾春云绣闺咏鞋
且说郑琼贝同十三兄围棋,说他重赌罢。十三道:“妹妹曾无什么说重赌,今日为甚必要设个赌的?”琼贝道:“闲事且置。哥哥得赢,愚妹便从哥哥的信。不论难易,一不敢违背。哥哥如又输的,又依愚妹所说,不论难易,一不可违背。是可使得,不使得的么?”十三呵呵大笑道:“从未闻如此设赌。妹妹有何说不出的事,要的备棋笼络愚兄了么?罢,罢,惟从妹妹的言。”说罢,相与对了纹枰,落子停。十三道:“这里一个儿,那里不应么?”琼贝道:“怕怎么?若这么一吃我,我还这么一应,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欠连的上着。”又一顷,琼贝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我倒没防备。没奈何,这自输了。这般的半晌,才了个一局。”十三果输二孔。琼贝大喜,笑道:“赌的当于后天说了的。”十三愤愤道:“再围一局罢。”琼贝笑道:“不必,不必。今才的赌,哥哥行的施,然后再赌不妨。”十三道:“妹妹说出话来,再赌罢。”琼贝道:“自古道,得意之地勿再往。”十三固请,小姐不听。十三无奈,只自笑嘻嘻的道:“为兄的但当白赖罢。”乃起身出外。不在话下。
且说郑小姐常常风花雪月,睡醒茶余,每与春娘同往花园别亭,或咏诗词,或论谈话。一自翰林来处花园,小姐除了崔夫人问寝起居之外,无他适往。
一日,偶尔到春云套间小房,见房门坚闭,笑道:“如此长天夏日,如何合了门?寂寂寞寞的,做了什么?”因开门进去。春云枕了引枕,在绣机傍边,侧身斜卧,昼寝正浓,不省小姐之人来。但见云鬓暂斜,粉脸微红,天然是一朵芙蓉,露半低。小姐爱不胜,便轻轻坐下傍边,见他一个大红云缎弓鞋,绣着穿花蝴蝶,十分精巧。小姐叹道:“古之苏若兰,亦当让一头于春娘。”方欲唤醒起来,忽又看他一幅花笺,半掩半斜,略露墨痕,笑道:“春娘独自咏什么诗了?”便随手拿取看时,便是咏鞋一绝,诗云:
怜渠最为玉人亲,步步睡随不暂舍。
烛灭罗帏解带时,使你抛却象牀下。
小姐看毕,心内想道:“不但诗辞之绝妙,春娘以鞋自比,嘲我疏弃之意。斟酌我心,欲其同事一人之意。我岂负春娘之心,还恐惊动他起来,他必害臊了我见诗意了。”便潜起身,开门出外,往太太房中坐下。夫人道:“春娘为何那里去了?杨郎之午膳,刚才的使我端送的。女儿,你可吃了饭了没有?”小姐道:“可也是呢,已吃过了。”乃告道:“自翰林来处花园,凡他事为娘娘每躬亲照检,多劳神情。女儿自不能放心,理宜替劳,又碍礼法。今也春云,年已及字。女儿之意,送了春娘于花园,以奉翰林中栉。春娘自当谨慎当任,以替娘娘劳动劳动。可不是得宜的么?”夫人道:“春娘伶牙利齿,能堪供奉,又有才德于百事上。且念春娘之爷,有劳于昔,老爷每欲为春娘求一良匹,与女孩儿不与相难则个。但翰林未及与女儿成亲,先卜媵妾,也非远虚之及有么?”小姐道:“杨翰林以十五岁书生,初入京师,媒三尺之琴,试探相府之闺女。其气味风度,已自浩荡。今登鹏程,三媵四妾,便是自然当为的事。奚独远虑于一春娘乎?”夫人听他大套语,犹且谘躇,适自司徒入内,夫人以女儿之言,告于司徒道:“女儿之言虽如此,春娘之才貌,出于等第,少年相遇,倘或有什么三心四意,不但非女儿之长策,倒也难道是远虑的,不妨松了呢。”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