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九云记- 第2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荒坟,为诗慰孤魂,为谢郎君大德而来。岂望重续前缘,以污郎君之贵体。”乃欲回身自去。

    翰林连忙款住了,说道:“娘子听我。娘子悦我,我之慕娘,重于结发。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佛家说的,总是水沤风火,生而为人,死而为鬼,何别乎幽明?娘子勿以自外。”乃与相携入室就寐,情爱缜密,有倍前日。

    乃至鸡声初唱,张娘忙起身欲去。翰林道:“娘子无遽,明星未遽了。”张娘道:“鸡声一唱,阳气来逼,不敢久留。”翰林无奈,出门相送,约以来夜,美人笑而不答。自此,夜必来会。翰林不胜喜爱,夜夜惟静坐焚蚝,只待张娘之至。女娘或三日一至,或五日一来。翰林情好日笃,惟恨女娘之不能夜夜相会,一心都在张娘身上。昼则待夜,夜则待来。朋友也不接,书籍也不看。又有时发呆,痴痴坐着,言笑无常。

    看官听我,杨翰林以少年才学,内蕴济世安民之策,外优经天纬地之量,那里以一个美貌之女,如是绻绻恋恋,至于发呆痴呆了?大凡人之虚灵者心,而初见女娘,认以仙娥,及其再遇,知其死鬼,疑眩蛊惑,只贪艳美,恐或人知,以至心不自在,疑痴发呆,可不戒哉!此是漫语,姑不多述。

    一日,郑云镐访至,翰林欣迎,一同坐下。十三道:“近日俗冗,不能分身,久失与兄谈话。今夜月色将好,要与兄长开怀对酌,赋诗围棋,以续前游,特地而来了。”翰林肚里日以女娘为心,夜夜苦企,今闻十三夜饮之语,蹙眉不展道:“愚弟近日气宇好不舒舒服服,难乎夜酌。惟兄长只卜其昼。”十三笑道:“兄长高兴,胡为衰倦?”乃说些闲语,别去。

    次日,十三又同一先生来到,坐下,问夜来之安,乃道:“此先生不但娴于筹命,又精麻衣之篇,近日来住广渠门外东岳庙,所筹无不灵异。今与兄长同为相一相问的何如?”翰林点点头道:“好”。但见他先生生得眉分春山,眼如铜铃,悬鼻方口,七尺以上身材,头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系杂彩吕公縧,着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副赛炙金熟钢铃杆,气宇轩轩。

    茶罢,翰林向前施礼道:“请问先生贵乡何处,高姓大名?”那先生躬身答礼道:“晚生祖贯山东人,姓吴,双名荣泽便是。”翰林道:“久仰,久仰。君子问灾不问福,只求推筹目下行藏则个。在下今年十五岁,甲午年甲午月天中部甲午日甲午时生。”那先生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叫一声道:“怪哉!”翰林失惊道:“贱造主何凶吉?”先生道:“翰林若不见怪,当以直言。”翰林道:“正要先生与迷人指路,但说不妨。”先生道:“翰林这命,文章出群,功业振业,手执兵权,万里封侯之相,福禄无穷,但目下横厄。极其怪哉呢!”翰林道:“人之吉凶祸福,自有前定。疾病之自来,人所不见。有何目下之灾乎?疾病么?”先生道:“非为是也。”翰林笑道:“然则先生差矣。在下新入翰林,言语谨慎,作事遵法,非理不为,非财不取。疾病之外,有何横厄之来?”那先生作色道:“天下原来都要人阿谀谄佞。罢,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晚生告退了。”乃起身欲去。

    翰林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戏耳。愿听指教。”十三又挽住了,说道:“先生再加仔细。”先生道:“翰林贵造,一切都在好运。但今年时犯岁君,正交横厄,不徒造命如是,晚生粗解麻衣,翰林凤眼龙准,耳白唇红。天下之人,莫不闻名瞻仰。但今黑气侵于明堂,如非鬼祟,来于梦中,必是秽污,近于寝簟。旬日之内,一卧难起。不足疏忽。再加慎旃。”翰林听来,想道:“先生所言,也指张女娘,颇解术数来历。女娘情爱,决无害我之心。且我有天命,岂一么魔鬼祟,有能害我?”想毕,便道:“今祸福夭寿,已定于有生之初。在下苟有富贵封侯之相,虽有鬼魅,于我何有?周京兄更观贵造。”那先生道:“大凡算命,便是算了先天之数,一从古法。倘或精神不能专一,便为舛错,是谓差毫谬千。是故晚生一日一命之外,再不迭说,愿相公更卜他日罢。”翰林点点头儿。

    十三道:“贱造改日再论,有甚不可。但翰林兄之横厄,且有何导避的法了?”先生道:“翰林公甚不准信,晚生何敢多论。”乃拂袖而起。翰林只将例金赏他,先生不受而去。

    翰林不平,倒不挽他。十三道:“人不可确信。兄长吉人天相,那有鬼祟来侵?原来术数之人,不作诞说,无以动人,往往作此虚妄怪诞之论,欲为惊人,甚是不妥。”乃相对而笑。

    翰林对酌畅饮,十三有意连以大白相劝,翰林不知其计,连倒大醉。至夜深方醒惊,重整衣衿,焚香危坐,以待张女娘之来。到了深更,不胜焦燥,忽闻窗外有嘘唏啼哭之声。翰林大骇,推窗跳出看时,女娘隐身树林之中,啼泣不来。翰林说道:“娘子有什么委屈,有此悲切?”女娘呜咽道:“郎君信他妖道之言,欲绝妾身,妾不敢近前。天缘已尽,从此永诀。”翰林大惊,欲近艳女娘,已远去了。有一纸落在庭前,翰林拾取视之,乃张娘告诀之诗。诗云:

    昔访佳期蹑彩云,更将清酌酹荒坟。

    深诚未效恩先绝,不怨郎君怨郑君。

    翰林大愤,拂衣而搜,果然头髻中坠落朱砂符咒一片来。

    翰林大怒道:“周京之误我事如是了!”遂拈裂投火,不胜恨叹。须次女娘之诗作为方胜儿,以埋女娘之坟,以俟更来,深藏袖里,诗云:

    冷然风驭上神云,莫道芳魂寄孤坟。

    园里百花花底月,故人何处不思君。一番吟罢,不胜愤愤道:“女郎诗云,不怨我而怨郑君。我见周京,必大辱之矣。”次日早起,往访于十三。十三已他出不在家,怀恨归来。

    三日连忙,一不相遇。翰林无奈,将欲往城南,埋了和诗于女娘之坟矣。¥司徒置酒内堂,使邀翰林,翰林即进陪席。司徒道:“近日杨郎一何憔悴?”翰林道:“前日与周京一夜过饮,因此气不舒服。”十三自房里笑笑嘻嘻出来,翰林怒目相视,不作一言。十三道:“兄长虽欲讳我,我已尽知。兄不谢我,反为藏怒于我耶?”司徒接口道:“老夫有闻,杨郎夜夜与美妹共坐花园,信然么?”翰林低头,未及回话。

    十三道:“杨兄恕谅罢。愚弟忧闷,兄长见迷于鬼魅,画了符咒于吴先生,乘兄醉睡,藏之头髻,潜身窥见女鬼哭诀,而不敢近兄。吴先生之言,果不差矣。弟心为兄长,而远逐鬼魅,兄反怒我,可乎么?”司徒道:“诚有这事,杨郎不必牢讳,略说所由也,且不妨。”翰林无奈,遂将仙乐初见女娘,后又浇酒孤坟,夜会花园之事,一一备说,道:“张女娘虽然非阳界上人,为性和柔,动止典则,必不为祟伤人。且学生虽甚疲劣,宁为鬼魅所迷?楚襄王遇神女而同席,柳春畜鬼妻而生子,人不为怪。今周京与妖道相谋,将不经之符,断女娘自来之路,可不是骇慨了么?”司徒抚掌大笑道:“贤婿何不早言于老夫?宋玉赋神女而遇神女,少翁致李夫人魂于芙蓉帐里。老夫薄解是法,今为贤婿致张女娘于前,何如?”翰林道:“岳丈戏学生,不敢仰对呢。”司徒笑道:“曷尝戏也?”便把手里麝尾,向空击了屏风,道:“张女娘安在?”言未已,有一美娥,凝妆艳饰,从屏风后来,立司徒面前。

    翰林惊讶,举眼视之,果与张女娘无差。翰林瞠然,莫知其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是为环顾一堂,目睁口呆。

    此时司徒夫妻掌不住哈哈大笑。十三弯腰屈背,两手握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满堂老妈、奶娘、丫鬟们,也有笑岔了气,伏着桌儿的,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上来替他搬去东西的,哄然一堂。翰林益摸不着头脑,哑口无言。司徒笑道:“老夫刚才说的实话来。这女娘非仙非鬼,俺家养育之贾氏,名春云,与女儿为伴,薄有才貌。老夫念贤婿独处花园,不免龃龉,且念寂寥,欲先送此贾娘,要为媵侍。贤郎少辈居中用事,戏谑使贤郎堕他圈中,三疑四惑,弄了几天。老夫若不说明,无以解贤郎之猜疑,多是老夫之过了呢。”十三陪笑道:“仙娥相迎,我所媒的。张娘夜至,我所媒的。杨兄将恩作仇,倒也怒目疾视,宁不愧的?”翰林如梦初醒,起身拜谢道:“岳丈如是原眷,周京这般欺冒,极为大骇呢。”十三道:“弟非欺冒,自在欺冒之发踪指示者也。兄勿怨我。”翰林道:“十三兄如不立帜,谁复作诵?”十三道:“圣人有言,出乎你者反乎你。兄自思之。兄欺何人乎?以男而尚为假女,以人而独不为假仙假鬼乎么?”翰林刚才大觉,道:“我尚在梦中了。”司徒夫妻复大噱。

    翰林方才大喜,顾谓春云道:“将事其人,先欺其人,可是妇人之道么?”春云敛祚道:“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也。”翰林道:“自古强将无弱卒,其将不亦可知乎?昔神女朝为云,暮为雨,襄王见云见雨,惟以神女知之。今春娘昨为仙,今为鬼,但当遇仙遇鬼,惟以春娘知之。正是古今同一轨的。”满座皆大笑。于是摆上肴膳、果酒,尽日乃罢。

    翰林将归,春云秉烛前导,自是伏侍花园,百般乖觉,又十分谨慎。翰林情爱日笃,晷刻不离左右。

    有话即长,无辞即短。光阴荏苒,已属仲秋。翰林正拟上表归觐,奉孝廉夫妻还京,以成郑小姐亲迎的礼。一日,忽然边报骤至,矿民内应,辽兵深入,侵掠边境,失势浩大。星马日至,翰廷汹惧,谋欲兴兵征讨,互相推委,莫有正论。

    翰林学士杨少游出班奏道:“辽兵为患,今为久矣,不可不大兴征伐,屠至巢穴,永除后虞。矿民是我赤子,不过一时的不堪繁役,民生日困,边衅渐开,以至于此。今宜罢其繁役,一番下旨宣谕朝廷之德意,发仓赈济,自为镇安,不为边忧。臣愿奉圣教,布宣德化,归顺其心,辽兵自然退去。不有兴兵骚扰。伏惟圣裁。”天子准奏,龙颜大悦道:“谕以你妙然文臣,有此深猷宏略,朕甚嘉尚。虽然宣谕,不可独出边境,以示草率。”即日升拜杨少游为御史大夫,兼宣谕使;升大将廖钢为兵马团练使,领三千兵马为后队护行,不日上程。

    翰林受命谢恩,回至花园,拜告司徒。司徒兴叹道:“国家有事,臣子分义,只当蹋蹷,不有其身。今贤婿以妙年文僚,受此重任,不避虎狼之穴,可以饮敬。但老怀分张,自不胜悒悒的了。”崔夫人登时眼圈红了,落下泪来,道:“自迎到翰林以来,夫妻二人依靠为命。今为远出边疆,那里放得心来?吉人天相,自然是建功立业,万代荣华。但女儿亲事差迟,无有期会,可不是不遂心愿?为娘的自不已恋恋的呢。”御史站起身,复坐,欠身道:“王灵攸暨,不当言私。不过是矿民役繁自乱,以致绎骚。今宣德意,罢其矿税,必当自安。矿民安,则辽兵不足忧矣,但一年半载,迟速不可预定。愿大人自重。”春娘在夫人座下,只自两脸飞红,不敢即声。

    御史不以为顾,定以明天发程。

    次日,天子御文华殿,文武百官朝贺毕,下旨御史杨少游上殿进前,钦赐御酒三杯,谕道:“边阃事务,一依卿从便用事。安民讨贼,务要建功立业,式遄其归。”少游领命,奏道:“圣德如天,臣虽一介书生,鼠窍小丑,不劳圣念,臣当竭力。”退朝,直出都门。满朝文武,无有不出送都门遣别,御史一一把酒相谢。

    郑十三远远到来,依依临别。御史道:“多劳周京兄特地相送。惟愿兄长陪侍岳丈、岳母,照管花园,若弟在时。”十三道:“这个自然。”乃与各相慰勉而别。

    于是三声炮响,征旆悠悠,车马之壮,威仪之盛,自不必论。大将军廖钢,自然选了将佐,练束兵马,一路上军容整肃。

    御史行了几日,到了洛阳,满城官员出城迎接。御史一一接过,先使人往天津桥,探问桂蟾月。家僮归告道:“桂娘重门深锁,寂无人影。访问邻舍,俱言:桂娘自今春杜门谢客,有时公子王孙来闹门外,桂娘自言出家,换着女道士之服,乘夜出门,今不知所在处。屡访同言,也是确信的。”御史怊怅叹服,遂题一诗于壁上。诗云:

    雨过天津柳色新,风光宛似去时春。

    可怜玉郎重来地,不见当垆劝酒人。

    题罢,一宿无话。

    次日登程,行了月余,到了边境。矿民相聚,望见御史威仪,莫不赞叹,举杯向化之心。御史见了府尹,宣布圣化,尽罢矿役,出榜揭晓,发仓赈济。其揭示云:

    钦差御史大夫、兼宣谕使、原任翰林学士杨为出榜揭晓事:

    盖万物自生自新,而天地之涵养不息。虽或自陷自覆,而天地之栽培犹然。凡我黎民,多因矿税繁兴,征调四出,民生日困,边衅渐开。朝廷用是悯怜,一民不得其所,尚且圣世之不忍,况几万生灵,总是国家之赤子,岂不欲使安土乐业。自今悉罢矿役。积欠逋税者,并令荡涤。饥寒贫穷者,丞为赈调。凡有迫于繁役而过失者,俱使赦宥。咸与惟新,以颂圣明之德意。如或执迷不悟,外寇相连,自陷重辜,大兵一临,玉石俱焚,尽为齑粉,悔无及矣。先申告示,想宜知悉。

    于是矿民咸聚视谕,匍匍前来,俱称死罪。往往有年老扶杖者,以手加额,相贺道:“不意今日复睹圣天子德仪,一朝归化。”辽兵原来无兴兵犯境之心,只为矿民思乱绎骚,相聚剽掠,见矿民向化自安,辽兵亦归剿穴,更无兴闹侵边之举。

    御史与团练使,同为屯兵营扎,留了一月,慰抚矿民,安土归农。上表奏明,朝廷遂设屯兵备御,将为撤兵复路。满城文武俱来参候饯别,御史各各慰安,一路回程。廖将军严束队旅,所过秋毫不犯,百姓无不壶浆迎送。旌旗耀日,刀枪如霜,自不必说。

    一日,行至延安府。御史驱驰原隰,早定馆舍,暂为倚忱。

    忽有一个书生,便衣进前。御史惊起看时,眉分春山,眼如秋水,潘岳之风彩,年可十五六。御史问道:“兄长曾无夙契,今赐贲顾,有何所教?愿闻高姓大名。”那书生再拜躬身道:“学生姓狄,名伯鸾。北方之人,生于遐陬,学术空疏,书剑无成。愿得一侍大人君子,以托终身之事,自效鸡鸣狗吠之诚。今闻大人德量海涵,不远千里,敢蹑车尘,不嫌自荐,唐突进见。今蒙圣德,不以遐陋而疏弃,款赐包容,自幸已有托身之所也。”御史一见其颜,已先情投意合,答礼道:“在下尘臼中人,尚不遇良朋硕友,谈情话心。今荷狄兄远访于道次,一对清范,自不觉清如潭水,味似醇醪,令人未饮,已先心醉。”狄生不胜感谢,谦让一回。自此同在一处,行则并镳,止则同榻,须臾不舍。

    狄生心透识远,语言爽利,志气不俗。御史日兴契合,狄生虽无倚马之才,唱和词章,御史随景题咏,必兴诵喻,狄生随句达意,无不中节。御史尤为奇道,道:“狄兄虽无七步成诗,藻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