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向龙女道:“我尚未奉谒王爷,反蒙惠赐先施,真是却又不恭,受又有愧。如何是好?”龙女道:“相公说那里话,父王方有公事,未即前来迎见,先将薄酒送来接风。相公远路劳乏,可将酒果吃些儿。过会儿罢,父王定然就来了。”元帅道:“你说的,行客拜坐客。那有反劳王爷先来之理?我们吃些点心,先去奉谒王爷,才是正经的。”龙女遂令侍娥将酒果肴膳摆上来。真是玛瑙盘上珊瑚杯,琥珀盒里水晶果。
尽是水国上品的美味,都不知何名,但觉香佳异常。
此刻元帅也堂肚中乍乏,便将酒馔与龙女相酬饮下,又用过略下果肴之类。漱口吃茶毕,紫衣使者又前来禀告道:“龙王千岁爷,请元帅到殿上相会呢。”元帅未及回话,又有十数个宫娥进来,告道:“姑娘同元帅进宫。”龙女领诺。
元帅便起身,随紫衣到前面看时,殿宇雄伟,都是水晶攒成的。祥云迷龙墀,瑞气罩凤砌。金碧灿烂,灯烛玲珑。当中殿上,坐着一位龙王,但见隆准龙颜,方口大耳,玉簪珠履,锦袍乡袄。珍珠帘卷,风羽扇天,净鞭三声,文武两班,威仪肃肃,趋走济济。
元帅立在丹墀下,将行四拜礼。龙王丞令紫衣止道:“家人相见,不须拘礼,教寡躬受不得,难为了,也罢。”只亲自下阶躬迎。元帅上殿,赐锦墩坐下,道:“东牀娇客,岂可草草套礼?”于是龙王正位坐了,元帅陪席相对。
献茶毕,龙王开言道:“寡躬德薄势孤,不能使一女安所,为他人侮弄危逼。今得元帅奋用威武,擒破猖獗之狂童,得还栖迟之稚女。恩义感激,天高地厚。”元帅谢道:“大王神灵所及,百神慑伏,敢何有于学生?”龙王道:“末女始生之初,张真人揲蓍算命,前身天上仙娥,因事谪降,尘缘未了,当有大贵,享人间之荣华,悉耳目之娱乐。窃意难得机会,今蒙元帅不弃,得侍巾栉之列,荣感无比。他日头筵,不可无识喜贺席了呢。”须臾,紫衣进前,禀告道:“这间酒席都齐备停当了。”龙王点点头儿,道:“娇客喜宴,不宜草率。先为铺设妥当,然后端上桌来罢。”于是忙的众多紫衣宫娥们,一齐动手动脚,抱了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次将大大齐殿柱的龙凤日月屏子围了,又设了桌椅帐幔,珠围翠绕,炉烧沉香,香烟霭凝,比御榻常设的还强十倍。龙王挽元帅之手,移榻坐在铺设之上。龙王南面坐下主席,元帅侧席相陪。龙女绕在父王膝下陪侍。以次摆上酒筵。大家畅饮。自然是山玲海错,珍羞异膳,果品济楚,菜蔬甘味,是不可尽说。众女娥奏起白乐天来,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之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龙王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今日便是南海破阵宴,宜奏破阵乐来。”于是壮士百千,列立于殿阶上,手持剑戟,挥击大鼓而进。美人六佾,俱是芙蓉为衣,明月为佩,藕衫飘拂。舞影翩跹,极其雄健。
元帅听了有趣,便问:“此是何曲?”龙王道:“这本非水府之乐。寡人长女,嫁于泾河王太子。因柳生传书,泾书王太子忽生猜疑。告其父王。因柳生牧羊之困,幽闭寡人长女,大胜苦厄。寡人之弟钱塘君,与泾河王相战,大破泾河君,乃率女儿而还。宫中之人,为作此乐舞,事曰钱塘破阵乐,一称贵王行宫乐。今日元帅破南海太子,使寡人父女相会,与钱塘事无异,今宜改乐号元帅破阵乐,正合事宜呢。”元帅道:“何须改乐号,仍旧好了。而今柳公子何在,愿一相会呢。”龙王道:“柳生那里在此间坐?今以瀛州仙侣,不能擅离职守,不可仓促来会了。”如此饮酒中间,龙王与元帅说此水宫、人世之闲话。食供两套,酒至半酣,元帅告退道:“军旅有事,亦不可久旷。从兹告辞,只愿大王享泰。”龙王答道:“这个免不得的。但贤郎再枉未易,水中山川聊可赏玩,贤郎不欲一番游览么?水中之山,自然是只在海中踊腾,或高或低,不出人世的居多。又有人世之山,无有不专体倒影,云烟禽鸟,花木岩壑,俱是影子,纤毫不漏。是故清雅秀丽。倍佳于本山。贤郎暂时赏玩,正为有趣呢。”元帅道:“正是奇景。恐费多日,有妨军务了。”龙王道:“此又不然。水中之影,虽是万里之内,可以坐而指点。半日之中,天下可遍。何患乎费日呢?”元帅闻来,不觉神异,高兴陡发,复道:“诚如是也。有稽半日,有何不可?”龙王大喜,遂与元帅约莫出了殿外。但看有山森罗在前面,也有腾跃矗天的,也有崭劈绝云的,也有飘渺削出的,也有平稳秀丽的。或是彤霞彩影,藏其半面。或是晴岚宿雾,绕其真景。千像万态,霎时变幻。元帅大喜,奇异道:“愿闻诸山之名。”龙王指点道:“这在西的是华山,在北的是恒山,五岳俱然。这五岳之外,天台、九嶷、太行、庐山、武夷、剑阁、巫山、三峡、岐山、首阳、俱是前人所游,名称胜地。水亦如潇湘、洞庭,与瞿塘相通。彭蠡、西湖,是吴越之界。乌江、扬子江、钱塘、赤壁,皆一派相分,或以名胜传称,或有因人成名,其来不一。总是有名之山水呢。”元帅一一听来,啧啧称叹。
龙王道:“这山这水,俱是眼前。元帅随意占出一二可意的处,趁此日色尚早,赏玩赏玩罢。”元帅不觉神驰心怡,如入桃源一路,不知其界,先自心醉,肚里沉思道:“庐山之瀑,武夷之曲,俱是贤圣所盛道者。鼓蠡之洲,瞿塘之堆,尤难一时尽看。我谂闻天台在会稽、雁宕之上,晋人孙绰咏赋,有云:俯仰之间,若已再登。今在这里,一番俯仰,登他周玩,是所愿的。”以是说于龙王。
龙王道:“贤郎欲登天台,回来更面未易,望贤郎珍重。女儿当有进会之日。”龙女在傍拱手道:“大人之德,天高地厚。以托终身之事,自有再会之期矣。”因悒悒不已。
元帅亦自为耿耿相别,乃步独向天台山。攀藤穿幽,转弯抹角,渐看千岩竞奇,万壑争流,从以涧水触石锵鸣,山林莽蓁虬枝之间,闻他石磬之声,出自林谷,入闻铮然。元帅惊喜,想到必是兰若不远,这般名胜,宜有有道之师,不妨更进几步,拜佛寻僧,尤为有趣。便又随步更上一层。
但见一座殿宇,宏深幽邃。山色尤倍葱珑,水声汨滹,绕阁循除。随有几个法侣会集听经。又见一个高年长老,庞眉绿骨,仙貌魁伟,趺坐蒲团,说法诵经。众 利济济环侍,威仪肃敬。元帅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
那长老见元帅进堂,起身欣迎道:“山深路复,不知元帅之远访,失迎路左,安望元帅厚恕。”元帅复想道:“我以一笻一鞋,访到山门。那长老那里称我为元帅,必是道高识透的大禅。”便欠身答道:“多劳长老起迎,晚坐偶因一时之遐想,敢为叨扰仙山,望大禅指示迷津罢。”那长老道:“一见一面,莫非前世之夙缘。愿元帅里面坐下,敢供一碗泡茶。”元帅谦让,上堂陪席座下。 利进了泡茶,元帅一饮,香馥满口,精神顿觉清爽,不知是何茶味。长老道:“元帅自有归宿的日。今日只自上佛座前礼拜,以开前缘罢。”元帅不知其言有何来历,不便再问,只自上殿。但见莲花宝座,丈六金身,幢盖肃整,金碧辉煌。元帅尤觉似熟见过的,一时想不起,只愿细思前景,无心他外,只自诣前,焚上了三香,恭恭敬敬,拜了九拜,方才下九级宝阶,忽然跌倒在地,大叫一声,便是南柯一梦。身在营中卧榻上,烛影依微,东方欲曙。
元帅大为诧异,回想梦里光景,件件明白,照照来历。起望明烛,急令人取来白龙潭水,味甚甘冽清爽,就令痛肚人马,齐来灌饮,无不登时痊愈,肚里平稳,神气清和。元帅不胜惊喜,即召一营将佐,备说夜半梦里的事。诸将佐一时俱道:“刚才的一营将士俱梦昨夜陪元帅,与神兵鬼卒半夜鏖战,一切厮杀,大获专胜,皆言破倭擒贼之兆,总是元帅洪福呢。”元帅尤为稀奇,即使人往见白龙潭,潭水清明,澄见底沙,不似昨天始见的黝黑阴寒。潭边鳞甲满地,腥臭淋漓,腥血川流,丑不可近。元帅又喜又异。平明,汲潭水埋锅造饭。一夜饥乏的军士,一时饱吃,欢声如雷。
于是元帅招的万世业、孟国辉二将引路,马步大队人马并力杀去。左边前路的三十多里,务要杀开峪去。日已巳牌时辰,军马行到一个转角处,远远的只望见两株大柏树,形如伞东,果然立在山下路侧。当下万、孟二人,引着军马,杀到那山前峪口,将兵摆开阵势,然后万、孟二将复了元帅。元帅望见那两个柏树,宛然的似伞盖一般。元帅大喜,在柏树下停住了,复命万世业、孟国辉打听谷口外消息,然后进兵。
未知大队人马哪里脱出盘蛇谷内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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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平秀突卷兵渡海 杨元帅奏凯还朝。
话说万世业、孟国辉二将,引着军马,到了大柏树下扎驻。
复先到山前谷口,审见新路,驱兵突出。倭营将士,但听欧道士之言,知有盘蛇谷前后之路,紧紧填塞把守,不知有柏树谷口,通于盘蛇谷。只将游兵,令偏将阿利奇巡谷外看察。当下元帅大军,一时抢出谷外,一齐向前。廖钢飞马当前,正迎着阿利奇。交马只两合,从肚皮上,一枪搠着,把阿利奇投于马下。后队步军,见马军先到赢了,一发都奔将杀去。万世业抡起双斧,一迷里斲杀倭兵。背后孟国辉,又引着众多刀斧手,一如斲瓜般飞。欧道士只在谷后把守,不知明兵从那里杀出来,大惊,不知所措,只欲前来迎敌。万世业、孟国辉两将,挥动刀斧手,撞到阵中。欧道士见了不是头,急的要作起妖法,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狂风忽起,就地上生起黑云,暗暗罩住山头,昏惨迷合谷口。正作用间,元帅在中军队中,见他倭阵中作起妖法,出马直前,在马上掣出宝剑在手,口中念念不过数句,大喝一声道:“疾”,只见四面狂风扫退浮云,现出明朗朗一轮红日。
元帅挥进一旗,马步三军一时吶喊,众将佐向前突击,舍死拼杀。倭兵一夜懈怠之余,兵出不意,莫敢抵敌。欧道士见作法不灵,敌兵冲突的急,自舞手中宝剑,拍马领他皂甲军杀过阵去。明阵众军一齐追赶,那皂甲军未曾练习,只变旗甲,又无大将总领,便同乌合,那里能当得起明兵贾勇三倍,只乱纷纷东西奔窜。欧道士单身逃命,夺路便走。
元帅亦不追赶,并提督、先锋、大队三军,都出了盘蛇谷,到山坡下平原广野的处,结成寨栅,回军将息,三军解甲替歇。倭兵屡败,无心恋战,只自退回泰安州,闭城自守。
次日,元帅请了李提督计议道:“今也倭兵只据泰安城池,为逃命巢穴的地。今乘取胜之机会,直取泰安,使他无所接住。
倭将之擒,唾手可成了。”李尚好道:“他若闭城不出,围城攻打,不可时日可期,无计可施。只有诱他接战,然后功可成呢。”元帅道:“提督之言是矣。”于是元帅自领大小将佐、马步三军,离了盘蛇谷口,前来泰安州城下,昼夜围住攻打之计。
且说平秀突,见明军不知从何路脱出盘蛇谷,又杀了阿利奇,戮了游兵三千,只得退守城池,好生纳闷,令又探马报道:“明兵前来城下围攻。”越发忧惧,亲自上城看来,明军黑压,围了三匝,铁筒相似。平秀突只令将乱箭射下,又多取乱石灰瓶放下,明兵不得近城。李尚好谓元帅道:“今观倭兵动静,不有守城持久之意,欲为出兵接战之像。我兵迫城,难对阵。又若彼出其不意突出,不利于我,不如略退几里,建寨设栅,使彼出城对垒,次有良策了。”元帅听是,即命退兵十余里,屯扎大军;又分五千精骑,使廖钢领之,为游兵,巡城外接应了。且说倭将洛正,见明兵围城数重,紧逼攻打,往见平秀突献策道:“今明兵如是急逼,俺军屡战不利,幸喜城里萏粮不患不多,莫如闭城固守。久则彼围坡之兵必惰,乘其不意,富锐突出,无有不全胜。又乘其胜气,掩声厮杀,敌兵虽多,不足为虑呢。”平秀突道:“副总之言,虽然有理,俺兵万里渡海,孤城月晕,何可久耐?我自有计策。”忽有探马报道:“明兵一时退去十五里屯扎。”洛正又道:“此是明阵之诱我出城。退远,又易懒惰。我则只自固守,为上策了。”平秀突冷笑道:“副总何长他人之气习,灭自己之威风。彼之退兵,不过是怕我冷箭,又怯我兵之不意突击。何足多忧?”洛正更不他语,退谓将佐道:“都总不料时势,易敌自恃,恐我不利。”且说平秀突,见洛正无言退去,自喜胜筹压他,复与欧道士问了接战之策。道士道:“明将妖法,贫道定然扫除。神兵之用,在于对战,不在于守城。愿总兵出城搦战,贫道在后,另出神兵火箭火龙之法,烧灭明阵无遗片甲罢。”平秀突大喜,即出令箭一枝:“明日五更造饭,人马饱吃。昧爽,大兵出城,与明军相望对垒,自有破敌之策。”倭军听令,不敢怠慢。次日五更蓐食,黑早鸣鼓耀旗,火把齐明,一时出城,行了十多里,平原处与明阵相对结寨,放箭,阵脚立营了。
原来明元帅退兵设寨,地名方山,地势平坦,靠山傍水,便于设阵。元帅见了平透突出城挑战,在我彀中,于心大喜,当下排下九宫八卦阵势,等候倭兵如何应接。
只见倭兵纷纷挥军,分在左右,扎下营寨。平秀突自去中军,竖起云梯,看明阵排成齐整,还下云梯,冷笑道:“量他这个九宫八卦阵,谁不省得!他将此等阵势,瞒人不过。俺却将阵势先惊他胆则个。”便令众军擂过三通尽鼓,竖起将台,就台上用两把号旗招展,左右列成阵势了,下将台来,上马令哨开阵,自到阵前,与元帅打话。那平秀突,怎生从新结束?戴了一顶三叉如意紫金冠,穿了一件蜀锦团花白银铠,足着四缝鹰嘴抹绿靴,腰系双环龙角黄鞋带,左悬金画宝雕弓,右插银嵌狼牙箭,拿一枝画杆方天戟,骑一远铁脚枣骝马。勒马直到阵前,高声叫道:“你摆九宫八卦阵待要瞒谁!你却识得俺的阵么?”元帅听的平秀突要斗阵法,便答应道:“军行营寨,我自守阵,本非欲为瞒人者。你既摆阵,使我识得,这又何难?”便叫军中竖起云梯,上了梯观望了。倭兵阵势,三队相连,左右相顾。元帅早已认得,自下云梯来,上马出到阵前,挺鞭直指,喝道:“你这太乙三才阵,何足为奇!”平秀突道:“你识吾阵势,看俺变法,教你不认罢。”就勒马入了中军,再上将台,把号旗招展,变成阵势,再出阵门,横戟叫道:“你又还认俺变阵么?”元帅也不上中军云梯,直前答道:“这应是变出河图四象阵。我明朝小儿们俱为知此阵法,你今诱什么冒弄些儿?”平秀突摇着头冷笑,再入阵中,上将台把旗左招右展,又变成阵脚,复出阵来。元帅不待倭帅问明阵势,笑道:“料你只是变出循环八卦阵,不足为奇!”平秀突听了,心中自忖道:“俺这几个阵势,都是秘传来的。不期都被此人识破。”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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