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弄得失措了片刻,等回过神时已然被她牵着走到了门槛。我此时已十分明白她此时已经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因汉服的特征,宽阔的袍袖已把我十指蔻丹遮住,又把我的腰掐得细细,加上我五官尚算过得去,于是在眼下看来我还真像个无助且迷茫的小白脸。
“那个,”我慌神地攀住门框不肯再走了,“公主殿下,您还是放了我吧,进这么大的宅子我会害怕的,何况还有侯爷在。”
“侯爷?”她懒洋洋挑了眉,轻捏着我手心嗤道:“有我在,你怕他做什么?”而后便又一笑,从容拉着我进了门。
我无语良久。怔忡中跟着她顺着长廊迈进。我忽地想起了母亲与董偃,她当初在劝他留下的时候是否也如眼前平阳这般霸道,而董偃是否也曾有过抗拒和不甘,我竟然十分之不愿想象。
拉着我进了内府后她便放了手,大约是猜着木已成舟,我必不会提出要走了,而要走也不会那般容易,于是冲着我笑了笑,而后又示意我跟进靠西首的房内。
从飘着荷香的空气中看来,此院必是靠近府里的湖泊。屋里陈设十分华丽,但比起堂邑侯府来仍是不及。即便是出嫁前我的房内,也比这还要奢华上许多。想来即便都是长公主,若是权势不大后台不硬,当中待遇也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婢女们前来奉茶上点心,前后左右纷纷上来与平阳说起府上琐事。我既来之则安之,正好跑了这半夜也又饿又渴,想我堂堂皇后走到哪里皆有专人专食,现如今莅临你一个公主的府上,吃你点东西应该也不算占你便宜,于是也懒得装假斯文了,伸手拿来便吃。
咬了两口之后,才刚在腹诽府里的厨子手艺不行,婢女便喝斥我:“住手,公主还没享用呢,你倒先用上了?”
我举着半块糖酥愣在那里。平阳挥手唤止了婢女,探究地瞧了我几眼,问道:“你出身如何?祖上可做过什么官?”
我放了点心,十分凄惨地叹息:“小的从小就被人拐带了出来,只记得家里数代贫寒,往上数十代都无人做官。”
她颌首,安静片刻,而后踱到我身边跪坐下,伸手抚我的下颌,看着我耳朵浅笑道:“你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子弟,食用饮茶的仪态居然做得如此得体,就连盘坐的姿势,虽然懒散,却也透着股优雅,当真是难得。”
我脸上顿时发热,也不知作何回答,于是尴尬笑了两声,挪开了下巴。
我被母亲所诟病不止的仪态问题居然在面前这位公主口里得到了肯定,这真是匪夷所思。不知道究竟是爱乌及乌设或是我真的已经功力大增,渐渐在向标准的淑女靠进,这实在没法分辩。
她见我不答,居然又捏着我的耳廓玩弄起来,我赶忙往旁边挪了挪,避开她进一步的搔扰。所幸这年头男子穿耳洞的潮流也很盛行,室内烛光也偏幽暗,被她这么细瞧之下倒也不见得会穿帮。但是老天的思维真的很难捉摸,我万万没想到我陈阿娇居然也有被人吃豆腐的一天,而且对方竟然还是个女的!
我现在十分理解韩嫣在被我吃豆腐时的心情。想来每当那时候,他必定也像此时的我一样极端之恨不得将那双摸向自己的淫爪剁掉拿去喂狗。
“公主,侯爷来了。”
婢女不安地走进来禀报,并把满含担忧的目光落定在我身上。做妻子的回府后明知夫婿在等她,却避而不见,只捏着个小白脸的下巴在闺房里展现柔情蜜意,这目光当中的含意已不需多说。
我却像得了救命草似的赶紧爬起退开几步。
平阳蹙眉,寒声道:“来了便来了,又当怎地?”
036 第三者
门口黯了黯,立时走进来个二十五六岁的冠服男子,左手搭着腰上长剑。这便是平阳侯曹寿。
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见到他,头一次是在他们大婚的时候。我跟父母亲还有刘彻去参加他们当时设在安寿宫的大婚典礼,他由太监们指引着前来与我们斟酒见礼,我便就认识了他。他举杯的时候揖礼十分到位,且笑容也让人感到舒心,当时觉得他年少风流,跟漂亮的平阳倒也般配,但今夜看来,才过了几年这位爷眉目间却有些乖戾奸险之色。
他进来便与平阳作了个揖,然后把透着寒意的目光瞟向我,才缓缓回头道:“公主回来了?回来了怎么不去紫雎阁?我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你半夜,连床褥都收拾好了。”
平阳皮笑肉不笑,“这么晚了,你等我做什么?”
他便道:“人常道小别胜新婚,自然是等着与公主好好叙叙别后之情。”说着便去拉她的手,一张脸也往她脸上俯压过去。平阳要推拒,但是又挣不脱,最后只好也依了他,眼睛斜斜地在他脸上扫了扫,生生受了他个强吻,然后撇开脸执起案上酒壶,亲自斟了杯酒给他。
我想我在这里看着他们夫妻亲热算是个什么事,于是瞅准他们没有留意,便顺着墙根要往外溜。不料平阳在后面柔柔地喊:“你今儿便留在此处吧,又要去哪里?”门口婢女稍愣之后,立即把我去路给封死。
我百般无奈之好返回,只觉这个夜晚十分漫长。
曹寿放了平阳,看看我又看看她,冷哼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为夫在此,还有这等下贱之人的立足之地么?”
我一听这话很有些无语,不明白我一个被人强逼进来的人怎么就下贱了?
平阳浅笑了笑,缓步走到我与他之间正中的位置,款款返首,望着他道:“平日你抱着那些个姬妾们打情骂俏时,我何曾给你摆过半回脸色?便是我在洛阳的这两个月,你在府里的大小事我也不是不知道。眼下我不过是留个孩子在身旁伺侯,你怎么倒吃起醋来了?”
他们这一吵,倒把我的八卦因子激发出来,我也不急着走了,便就站在墙根下拢着手朝他们看。
我想以她长我六七岁的年纪叫我声孩子也不为过,听太后说几个大公主大皇子小时候还都曾抱过我。于是把脸转向曹寿,期待他的反应。他立时竖了眉,左手紧握着剑柄道:“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我即便是与姬妾们亲热些也并不为过。你这意思莫非是在这上头跟我争个高低?”
瞧瞧,这就是古代版沙猪主义者的典型。
平阳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闻言并不激动,而是镇定自若微哂道:“侯爷过奖,我可不敢。只不过我不出声你也别当我是傻子,往后这些事情你我各不相干,只当看不见便罢。若要就这么闹开,到时脸上不好看的,下不了台来的,只怕是侯爷你。”
曹寿气绝,颤抖地指着她:“你,——我要入甘泉宫去见太后!”
平阳嗤笑,指着门外:“去呀!你去告诉母后,就说因为我留了个小厮进府,你就疑心病大发,非要让我跪在你面前任你宰割。你这个驸马比我这公主还要威风,三妻四妾算什么?那是便宜了我。”
我稍稍分析了下,由始至终平阳都没有生半点气,而是十分理智且准确地维护出她的立场,我想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虽说自己是个公主,但是对方也是有封地的侯爷,就像堂邑侯陈午,论起身份来也并不比窦太主低到哪里去一样,两个人之间地位其实是平等的,他若果真要责罚她什么,那也并不算了不得的罪过。
“你自取其辱,可别怪我待你不公!”
我才在旁边腹诽毕,曹寿就果然摔手往平阳脸上挥了两巴掌。这两掌真若晴天霹雳,我虽然不认为他不能骂她,但谁又能想得到他居然有胆子在公主面前实施家暴呢?而这两手力道也不可谓不重,平阳白晳的脸上立即就浮出两片紫红来。
旁边婢女们吓得尖叫,纷纷往外逃去。
曹寿见状也有些着慌,忙得不知该先安抚被打的妻子还是去追回跑去喊人的婢女。我惊愕之余则对他眼下的反应相当表示理解,两人说是说地位平等,但她到底是太后的爱女,当今皇帝的亲姐姐,他自己都还领着她娘家的工资,发生这样的事情怎可能不慌?
屋里顿时只剩下我们三人,他们俩各怀心思在当中对视,我则尴尬地充当着看客的角色。
“娉娉……”
他嗫嚅着往后移动,喉头间上下翻滚。而平阳昂首怒目缓缓朝他走去,美眸里透着满着狠绝的光。到了他退无可退之处,她冷冷扬起下巴,右手揪紧他的衣襟,咬牙一字一句道:“你敢不敢再打我两下?敢不敢?”
曹寿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此处心里也颇是紧张,因实在看不透这位公主的想法。她眼下看起来就如冥狱罗刹,谁对上她的目光都得打几个寒颤。
曹寿讨饶:“娉娉,快放手……我给你跪下赔罪,让你也打还我,好不好?”
平阳不动,只是以冰冷的目光睥睨着他,而后手指放开,却是往上移到他的喉咙处。五根猩红的手指分开两边紧扼住他的喉管,只倾刻间他就已变得呼吸急促,并惊恐地瞪大了眼。
我也不由得揪紧着衣袖,不知道眼下适合做些什么。就这样溜走的话我两腿已然发软,根本连能不能跑到大门口都成问题;而我若上前劝阻的话,又担心万一再激发起他们当中谁的怒气,事情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可恨的是四周婢女们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哪里。
“娉娉……你再不放开……我就要拔剑了……”
曹寿说话已然甚艰难,两只眼睛也被扼得几乎蹦出眶来。而平阳仍然目有狠色紧扼不动。猛听一声哐啷,曹寿已经拼力把腰上长剑拔了出来,直逼向她胸腋。
037 血溅侯府
他这样做我倒不怎么担心,因为贵族们的佩剑大多是用来装饰而未曾开锋,何况他刺出的地方根本谈不上要害,便是刺出来平阳也不见得伤得如何严重。
想来平阳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只冷哼了两声并未松手。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曹寿拔剑出来之后突然间剑尖偏了方向,直往她胸腹前刺来!这么一来平阳肯定闪避不及,我于是急速奔上前去把她拉开:“小心!”被我这一拉她退后与我同跌在地上。同时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我袖口里飞出来,砸在某处引起一声响动。
但是容不得我多想,曹寿猛然间得了呼吸,立时跪倒在地粗声呼吸了几口。而后见平阳恍惚间失神的样子,脸上神情立时又变,举起剑就往她身前走来:“我与你身为夫妻,你竟然真的想杀我!”
平阳站直冷笑:“杀了你又如何!”
这个女人当真是颇有巾帼之风,她说着便走回书案旁边,举起足有二三十斤重的一方硕大砚台握在手里,不等身后的曹寿有更多反应,便将砚石撒手往他额头飞去……
我想老天爷这回的玩笑真是下够了足本,我还没来得及惊呼或劝止或有更多的想法,沉重的砚石便已经直直砸中了尚且在晕乎之中的曹寿的脑袋。一阵闷响之下,他左边太阳穴上便立即迸出了洪流似的一柱血花,只消片刻就已喷红了身上月白色的袍服。那血顺着地势往门口迅速流去,于烛光下看来便如同一汪血河。
说我没受惊吓是假的,方才还气乎乎正吵着架的大活人,刹那间便就这么成了具尸体,谁能淡定接受这样的意外?我知道曹寿会死,平阳会守寡,而且还知道可怜的卫青将跟她有段猫腻,但我绝没想到她会是这么样守了寡。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我未能从惊愕当中抽离出来,直到喉咙里再也没有多余的氧气。
“啊,公主!”
四名婢女听见响动后回转,见到此情此景已有一半吓晕了过去,剩下两人脸色煞白站于门内如同见到了鬼。
我下意识望着仍然呆立在尸体旁边失措了的平阳,她比我想象中镇定,但是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发了些白。
无病无灾的曹寿惨死砚下并不是可以随意粉饰太平的小事,大汉皇室对公主再怎么优待,也绝不可能容忍其亲手杀夫的行为,尤其当这个驸马还是个封疆之侯。即便是宫里能将此事按下,曹家别的人也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此事一旦传出,她刘娉即使不被赐毒,也定会被削籍为民。
我想老天真是对我太厚爱了,这样的事情居然也拐着弯地推到我面前来让我遇见。
我承认我不该听信刘春的话使他的馊主意出来害人,但可实上我们的计划已然夭折,而且我也已经被追得有如丧家之犬,再拿件这样的事情来惩罚我觉得实在大为不该。
“你们过来。”
平阳忽然抬眼朝我们唤道。我看不出她此刻心思,于是与旁边两名婢女对视过后,畏畏缩缩地到了她跟前。她看了我们足有半晌,才慢腾腾与婢女们道:“今天晚上的事,你们都瞧出些什么了?”婢女们脸色立时惨白,抖瑟着跪在她面前睁眼说瞎话,只说什么也没瞧见。
久在宫闱内行走,小妮子们也懂得什么叫祸从口出。平阳对她们的说辞十分满意,弯了腰将她们扶起,柔声道:“那,假如有人问起来当中细节呢,你们怎么说?”婢女们回道:“奴婢便说,是侯爷吃醉了酒,在屋里碰翻了案上茶具,脚下一滑便撞到了案角上,跟公主完全无关。公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回府来的。”
“聪明。”平阳点头,“那么这里的事情你们负责去料理,该不该让别人知道,你们懂得?”
“奴婢……懂得。”
婢女们退去之后,她又把脸转向了我。
我背脊上没来由地一阵发凉,只好低了头。
“你想死还是想活?”她笑微微地这样问我。
我无语凝噎,想不到世上果真有这样笑里藏刀的人。“小的自然想活,还望公主开恩。”
她嗯了一声,道:“我本来完全不用问你这些话,依我的脾气,刚刚已然把你赐死。你该知道,我作为当今皇上的亲姐姐,杀死个把下人总归不至于有事的。但是因为你刚刚救了我一把,我倒是愿意给你条活路。”
我咽口水,道:“请公主明示。”
“平阳侯之死本是意外,我与他本为夫妻,造成这样的悲剧心里也甚是难过,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天生是心狠手辣的人。”她面色忧戚望着我说,此时脸上的楚楚可怜与先前的狠毒简直判若两人。
我瞧着她做戏心里很是感慨,便安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果然她又道:“你知道这种事若是被宵小之辈传出去的话,我必然会有麻烦。而我保下你的命也是很有隐患的,你要是想安享荣华富贵,那就从此之后跟随在我身边,永永远远也不可以背叛我,就像太主身边的董君一样,你能做到吗?”
她居然提到董偃。我沉默了有半晌,然后抬起头来,微哂望着她:“小的之前不愿进府完全是碍于侯爷在,事以至此我也没了顾及,自当好好侍奉公主。”
她将信将疑,看着我不说话。
我颇有些坐立不安,这个夜晚实在漫长得让人窒息,不知道这一入虎口,我得怎样才能脱身。眼看天已快亮,本来与刘春余英约好在宫门前会合,他们只怕早已等得心惊肉跳,我出了事他们有一百个胆子也担待不起,我十分害怕他们绝望之下会学人家剖腹谢罪。
“这里让她们去收拾,你随我来,我带你去别的院子先住下。”
她冲曹寿的尸体处瞟了两瞟,深深看了我两眼之后示意我跟她出去。
而我心里实在烦恼得很,再呆下去便是刘春他们不自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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