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名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每天从早晨到黄昏,围着呼呼啦啦吞吐风火的冶炉,唱着歌,挥汗如雨,这情景实在是显得又神秘,又激昂,又惊心动魄。
漪罗也在三百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之中。
她不知是因为思念孙武,还是为了日后见孙武找个因由,对干将说:“师父,漪罗想请你帮助我铸一柄剑。”
“女人要剑何用?”
“给将军一用。”
“什么将军。”
“名闻天下的将军孙武。”
“什么名闻天下?什么孙武?老夫不知道,老夫只知道老夫铸的剑天下闻名。”
“师父你管不管?”
“唉,你呀!快去鼓风好不好?”
“师父你真好。”
“什么好不好?有剑可铸就好,天下有人懂得我的剑器就好。”
“请师父铸上剑器的名字——叫依剑。”
“依剑,知道了。” 。 想看书来
十二、血肉依剑(8)
漪罗欢天喜地。她想,旷代绝伦的将军,当然应该佩带旷代绝伦的剑器。可是,为什么忽发奇想叫什么依剑?是因为孙武曾经赠你一张依琴,你就要还赠一柄依剑?是要好事成双?成什么双?那个骄傲的绝情的将军,早把你忘了,扔在罗浮山不管了!想到这儿,她险些流了眼泪。
她哪儿知道孙武完全被吴王“拴”在战车上了,哪儿知道今日孙武“逃”出来,正在漫山遍野寻找她呢?
天渐渐黑下来了。
孙武跌跌撞撞地在山中乱走,忽然喊起来了:“漪罗!漪罗!……”回声在山中游荡。
孙武沮丧地坐在山中。
夜的网,罩住了草木和山峦。孙武忽然感到自己很孤单,很孤独,而且是一无所有。
就这样回去吗?
现在,吴王阖闾一定大发脾气,派人四处寻找他的踪影呢!
让他们找吧。
孙武“逃”跑了!
难得的一次潜逃,可是,他没见到他的漪罗!
他看见山背后闪烁着红光。
索性去看看,说不定会见到人,打听到漪罗的下落。他自言自语。
绕到了山后面,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罗浮山北麓,被红云弥盖着,山也红了,树木也红了,岩石也红了。巨大的冶炼炉拔地而起,喷吐红彤彤的烟焰,制造出了一天的云锦。干将的脸与红炭一色,指挥着紧张的冶炼。在冶炉周围忙着装炭的,忙着用巨大的牛皮口袋鼓风的,是三百名童男童女,冶炉吸进罡风,喷吐烈焰,似乎是硕大的有生命的精灵在呼吸。左边光滑的试剑石,已经过千磨百砺,此刻静默,等待着试剑;右边剑池的水被火光照得通红,似乎沸腾着激情,等待着为宝剑淬火。
激奋人心的,是狂呼乱叫的干将,犹如一位忘我的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
令孙武魂悸魄动的,是三百童男童女,全都穿着白麻布的孝服!这就使这冶炼变成了一种神秘的祭礼,显得十分地悲壮。
孙武被这火的舞蹈、风的舞蹈和力的舞蹈所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哪里知道,漪罗就在他的身边!
漪罗正在和童男童女一道奋力鼓风,一个童女说:“姐姐,有生人来了。”漪罗回头扫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心有所动,索性回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被火光照红的脸,差点儿惊叫一声:“将军!孙武!”她的心立刻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头感到有一点儿眩晕。可是你千万别认错了人,漪罗心说,这也许是梦,也许是幻觉,那个孙武早已抛弃了你,并不知道你在罗浮山铸剑。他不是来找你的,你不要自作多情。这么想着,漪罗还是立了起来,转过身与孙武面面相对,她还是希望听到孙武叫一声漪罗。只要孙武说一句,孙武来接你了,她就会毫不犹疑地跟这个人走,哪怕到天涯海角,哪怕是去历尽八十一难!
一别三载,漪罗年已十九,丰满了,长高了,成熟了,周身膨胀着青春。在这个黄昏,在呼悠呼悠闪动的火光之中,漪罗披着麻衣,为了抵御灰尘,又用麻布面罩挡住了眼以下的半张脸,孙武根本不可能认出漪罗。
漪罗还在等待着,她准备好了足够的激情和柔情,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是一眼就可以从千军万马中看到孙武的,她相信孙武只要和她目光一碰,就知道她是谁。
孙武并没能认出她来,诧异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目光冷漠极了,又抬眼去看那冶炉去了。
漪罗想哭。
她忍住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样子像要和孙武吵架。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二、血肉依剑(9)
漪罗:“先生到此何事?不知这里是干什么吗?”
孙武:“随便走走不可以么?”
“哦,很是闲适?”
“无聊得很。”
“那么是——到这里寻些消遣之物?”
“就说是——消遣吧。”
“这里不是消遣的地方,先生懂不懂,你懂不懂?”
“你——怎么了?”
“请走开!”
漪罗的情态很反常,完全像是无端滋事,寻衅打架的。孙武本来说话时还在望着壮观的冶炼,这时候又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位没事找事的爱斗架的童女,哑然一笑。
“可否客气一些?”
“够客气了!”
“久闻干将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冶铁铸剑,气魄非凡,果然不错。”
“唔,先生是观看热闹的。”
“但愿不曾打扰。”
“我好像与先生见过面。”
“哦?绝不可能,山野之人平生第一次来观看冶炼。”
“先生气宇轩昂,看来不是等闲之辈。”
“你过奖了。”
“你过谦了。”
“不可以貌取人的。也许我是徒有其表。”
“先生不是名唤孙武吗?”
漪罗忍不住要直呼其名了。
孙武觉得很有意思,问:“莫非你真的见过孙武?”
漪罗鼻孔里哼了一声,嘲讽地说:“小女子焉能有幸见到那位尊贵的大将军?那孙武将军可是功名盖世,十分地了得呢!听说一斧子就砍掉了两位王妃的头颅。依先生之见,这位将军是不是很可恨呢?”
孙武一愣。
苦笑。
“当然,”他说,“当然可恨。”
“简直是可恶!”
漪罗气愤地叫。
孙武很尴尬,也觉得很蹊跷。
他想,这少女莫非真的见过?真的认识?可这人嘴里又是“可恨”,又道“可恶”,话不投机。他反倒不知该不该自报家门,让这少女验明正身了。他怕承认了自己便是孙武,会再受一番当面的奚落。
漪罗可是气坏了,她没想到孙武会认不出她来,仅仅三年多,岂会脱胎换骨?关键是那人心中已经没有她了。没有便没有,薄情便薄情,冷漠便冷漠,何必又要当面装傻?她曾经在极其矛盾的心境中,殷切地思念着的这个人,是一条狼!现在看起来,她完全是痴呆傻等,一相情愿!她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气,又可悲。
她几乎要大哭一场了,转身而去,走得飞快。
孙武愣了一霎。
孙武想还是应该去问个究竟。
熹微的火光中,孙武忽然看见漪罗回了一下头,哦,那双眼睛——不是很像漪罗么?
他追过去。
漪罗躲开了。
他又追了过去。
漪罗站住了,气愤地说:“先生何必追随不放?先生不是正人君子么?”
“啊——且听我说。”
“我不听!先生不会没有听过古人说,宁做青铜之折剑头,也不会做攀附显贵的柔弱的葛藤么?”
漪罗又跑掉了。
这是漪罗的性格。
孙武呆呆地看着,呆呆地想着,自认为判断不会错——蒙住半张脸的“童女”,正是他的漪罗!
风,呼呼啦啦地鼓动。
火,呼呼啦啦地蹿高。
孙武意欲去找漪罗问个究竟,漪罗还是赌气躲着他。
干将发现孙武在“追逐”漪罗,很不高兴,挡住了孙武。
干将:“先生,有什么事么?无事休要纠缠!今日正在为孙武将军铸造依剑,正在关节上啊!”
依剑?
依剑!
这即将铸成的依剑,和陪伴漪罗的依琴是何关系?
孙武更觉得奇怪了,忙去问干将:“请问——”
干将大发雷霆:“走开!走开!你没见火上不来,冶炉在降温么?铁水就要凝结在炉中了!完了!全都要完了啊!”
十二、血肉依剑(10)
干将号啕大哭。
三百童女见了,惊得停止了鼓风。
干将又叫:“鼓风呵!你们停下来干什么?你们想把干将彻底毁掉吗?铁水在炉中结了碴儿,连炉子也完了。完了完了,全完了啊……”
漪罗走过来:“师父,不必悲伤失望的,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干将:“你明白什么?”
“师父说过的,师母莫邪为了铸剑……”
“别说了!”
“让漪罗跳到炉子里去祭炉神吧!”
漪罗!正是漪罗!
孙武听得真真切切。
他险些和漪罗擦肩而过。
漪罗扯下了面罩,呈露了她的皓齿明眸。她对孙武淡淡一笑,笑容里包容了无穷无尽的苦味。
为孙武铸剑,是漪罗的提议;铸剑名之为依剑,藏着漪罗的深意;如今,漪罗又要为铸成孙武的依剑,跳到火中*,岂止是为了铸剑?是绝望?是愤懑?是殉情?也许是兼而有之?
孙武始则惊讶,进而深深为之所动。
以生命铸剑,这已经包容了漪罗心中的一切,还需要说什么呢?什么语言都是多余的了。孙武忙拦阻:“且慢!”
漪罗说:“这位先生不必多事。小女子漪罗生来微贱,命若草芥,能够以血肉之躯化入孙武将军的佩剑,是漪罗的福分了!”
说着,要往炉中跳。
孙武去拦:“漪罗!你这是何必?”
漪罗挣脱开孙武,说:“求你给漪罗这个死的机会吧!对于漪罗,死是最好的归宿。”说着,看了孙武一眼,眼泪哗哗地如泉奔涌。
谁能明白漪罗眼泪和这话的意味?她分明是说,为了要在纷纷扰扰不能自拔的爱与恨之间寻求解脱,*了事。
漪罗又要向炉中跳。
孙武又抱住了漪罗:“不……”
干将急了:“时不可待!快快跳将进去吧!”
孙武搂住漪罗死不撒手,拼命地叫道:“孙——武——在——此!谁要你们用生命铸成的剑啊!不要!”
人们愣了。
惊讶地看着“天上”掉下来的孙将军。
干将:“你,便是孙武?”
“在下正是。”
漪罗哭得更厉害了。
干将冷笑说:“将军可以不用干将所铸的剑,干将却不能不铸剑——跳!漪罗,你跳进去!”
漪罗向孙武看了一下,赠了一瞬悲壮的微笑,就要跳入那升腾的炉火中去。
“不可!”
孙武伸直两臂,横在女人面前。
漪罗平静地说:“你走开。”
孙武:“不!”
干将怒不可遏:“你也一起跳进去吧!”
干将要冲上前来推孙武入火。
孙武平和地深深作了一揖。这时候,将军孙武完全是急中生智,想出了一番说法:“大师少安毋躁。孙武闻说,炉中金铁不能销熔,女人祭炉神自然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干将大师能将三百童女全都焚掉么?孙武又知道,人之头发和指甲乃是人的精气和神魂所寄托的,何不让三百童女剪了头发和指甲,投入火中,三百女人的精魂鼓风助火,世上什么样的金铁不可熔化?”
这不能不承认是好办法。
孙武忽然吼叫:“三百童女还等什么?”
三百童女,一阵风地剪了指甲和头发,又一阵风似的将头发和指甲投入炉中。
头发和指甲换取了漪罗的性命。
孙武接着叫道:“鼓风!”
干将也叫:“鼓风!鼓!”
风声大作。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
红蓝相间的火舌舔着夜空。
金铁销熔了!
冶炉好像是真的吃进了三百童女的精血,又吐将出来,红得耀眼的铁水庄严而又顺达地流了出来,流入了铸剑的槽里。
所有的童女都跪了下来,一片孝服,显得悲壮、庄严而神圣。
苍穹下,铁汁照红了人们的眼睛。
干将流着泪,嘴里却嘿嘿地笑。
漪罗也流着泪。
漪罗悄声问孙武:“将军为何不叫漪罗去死?”
“你说呢?”
孙武问漪罗:“你可以随孙武回去吗?”
“剑还没有铸造成功。”
“一定要等到铸成了剑么?”
“一定。”
“为什么?”
“那才算到了火候。”
“这只剑为何名之为依剑?”
“你说呢?”
“孙武懂了。”
“将军未必全懂。”
“你今日如果不肯随我去,我还会再来的。”
“将军,随你的便!”
一骠轻骑驰来了,五位骑兵飞身下马,孙武认出其中一人是田狄。
田狄说:“哎呀将军!大王到处找您呢!大王在发火,召您立即进宫议事。”
“知道了。”
孙武一回头,漪罗已投身于打铸依剑的行列之中,三百童女跪伏四周,成为一个圆环,干将掌钳,夹着刚刚出炉的铁坯,漪罗和一男子舞动着锤子,叮叮当当的金属碰击的声音清脆,嘹亮,而又果决。
孙武转身长叹一声,跃上马背。
一个童女跑来,拦住了去路:“将军,漪罗师姐请你把这个带上。”
童女送上的是七弦依琴。
孙武接了过来,抚弄了一下说:“请告诉漪罗,等着孙武。孙武奉大王之召,不可不去,又要打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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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太湖决策(1)
孙武策马疾驰,回到姑苏。
说是吴王阖闾心急火燎地要召见他,传话命他到太湖边等着,可等到月出东山,也没见吴王驾到。
孙武思忖一番,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让田狄弄了一艘撑起来快如疾风的小船,又弄了些酒菜,在舱中独酌独饮,看上去兴致很高很高的。
“田狄,把船撑到江上去。”
“做什么?将军你要做什么?”
“把船撑到江上去!”
“将军,不等大王召见了么?”
孙武狡黠地附耳对田狄道:“现在是轮到本将军召见大王了,哈哈。”说着,笑起来。
田狄敛容道:“将军,大王的脾气……可不是好玩的啊!”
孙武:“本将军莫非有兴致与君王玩耍么?叫你撑船到江上去,你撑船便是,废话少讲。”
田狄摸不着头脑,嘴里咕噜着“到底弄什么神鬼”,手里紧撑一篙,船儿立即箭一般地射向了烟波淼淼的太湖之腹。
孙武感叹了一声:“真的好似一苇投入波涛啊,人的一生大抵如此么?”
田狄实在不懂孙将军感叹什么,他只觉着今日孙将军不对劲儿,是有点儿喜形于色,还是坐立不安?激情满怀?感慨万分?踌躇满志?
怎么敢斗胆放出这样狂妄的话?怎么敢说,他,将军,“召见”大王?
难道到罗浮山见了一回少夫人漪罗,就弄得魂飞魄散,不认得东南西北了么?
船到了湖心。
田狄不知道该往何处撑船,手中的篙慢了下来。
孙武背着手,立在小船的船头,若有所思。
冷静下来了么?
田狄:“将军,还要看湖上景致吗?不然,我们便回到岸上去吧,去等着大王召见。”
孙武:“把你手里的竹篙扔到水里去。”
“什么什么什么?”
“扔下去。”
“将军,你是不是……掬一捧湖水洗一把脸?”
“这是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