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这个裂谷,”他很得意地说。于是我问他是如何知道的。
“我的手下有一个在内地当过空军。在一次常规性的巡逻时,飞机意外失事。他被迫跳伞,落入茫茫的广州西部森林中。他跟从我后,对我说起此事,还说他在丛林深处发现了一个十分隐秘的裂谷并一个石洞,不瞒你说,我们还在那儿贮藏过大量的可卡因。”
我们正聊着,一个佣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说程警官来了,有事要见我。我见简贵神色大变,像被大火围困的人那样,他四下寻找逃生的出口。我狠狠地喝退了那个不会做事的佣人,拼命向简贵解释程警官是我的一个旧相识,不过是来看看我,谈谈心罢了。我心急如焚,而他则满腹狐疑,带着失望与愤怒,恐惧与祈求的眼光目送我出门。
你知道,博彩业是澳门的支柱产业,澳门政府对博彩人才的重视是世界少有的。几乎每年他们都来“澳娱”挑选精英之士。我上任后,曾培养过五十个对博彩业深有研究的荷官,这批人中的男性,百分之七十都被选入澳门政府成了公务员。这个程超就是其中之一,他先被调入博彩稽查司,后又调入警局,据说他有望在下个月被正式任命为警察区长。
当然,他这次前来还有一个目的,他有一个妹妹,也想进“澳娱”当荷官,看看我是不是能帮一把,他还向从前那样彬彬有礼,喊我叫“师傅”。我便说只要条件合适,我是很愿意卖他一个人情的。
“你看,就这点鬼事。”我故作轻松地说,尽力使简贵安心,他这人很多疑。但处在他那种情境下的人,是少有神经不过敏的。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觉得我这个人不可信任。我为了荣华富贵,还是出卖了他。
没过多久,同一个佣人又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程警官带一队人正强行进入院门,前来抓人。管家誓死把他们拒之门外,她让我赶快想个法子,全家已乱作一团。刹那间,我突然想起当年何家败落时的那一幕……
简贵的眼睛里已全是怒火,好像我的额头上已经刻上了“卖友求荣”四个大字,并且他想模仿乌江边上的西楚霸王,主动要求献头给出卖他的老战友——他要去自投罗网,以成全我的自保。
我再也无心去想刚才程警官的来意了,也没时间去推敲究竟是谁告得密。燃眉之急是:我必须插手这件事,以证明我的清白。我知道让警察把简贵抓走,我还罪不至死,可以想见的是:我会蹲几天班房,但很快就会出来,而且司狱长会亲自送我到门外。我虽自知问心无愧,但在简贵心中,我恐怕永远是个小人。他会把牢底坐穿,而我还过我的太平日子,只是我的内心将永无宁日——我非干预此事不可,尽管我是自找苦吃。
我的妻子儿女都拖着我哭,想让我回头,我当时正护送简贵往后门逃去。我带着枪,他们牵挂我的安危,一个个来抓我的衣角,他们光顾着哭,都吓坏了,都不知道说什么话了。我的眼眶马上湿润了,但还是挣脱了他们,带着简贵奔出后门——背后传来“爸爸、爸爸”的喊声。
警察冲破了院门,起初还不知道我们往后门去了,因此,大部分人都冲进别墅,上上下下地搜着每一间房。几个留守在院子里的,发现了那道小门,他们一马当先,沿着那条两边种满茉莉花的黄泥路直追我们而来。
那一带的地形我了如指掌,警察虽精明强干,但真正能咬住我们的只有两个。他们身强体壮,斗志旺盛,我们眼看走投无路了。我边跑边对简贵说:
“老弟,你是不是以为是大哥出卖了朋友。好吧,让我来证明给你看。”我猛地转身,扣动了扳机,跑在前头的那个警察就应声倒地了,第二个大喊一声那警察的名字——我从他的喊声中听出他就是程超。但我没想到,程超居然看都不看一眼被枪击中的伙伴,就继续追来,那股拼命三郎的劲头着实令我欣慰——那一刻我想起我曾经是他的师傅,也想通了政府之所以会提拔他这种人当警察区长的理由。
我在简贵的眼中重又看到了那股豪气冲天的火焰。他冲我微微一笑,突然夺走了我的枪,我停下来,正想开口,他却重重地向前推了我一把:
“带上这张地图,快走。”他把一个揉成一团的东西扔在我怀里,“快走!”他又大吼一声,提枪向程超走去,把双手举过了头……
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一口气跑到了洛雄家里时,人已经快疲乏得倒下了。
洛雄那天刚好是白班,他们一家三口吃过了晚饭,正围坐在一张方桌前,夫妻俩正听他们上四年级的女儿背诵一篇课文——真不忍心打断这一幕,我想掉头就走。
洛雄一看就知道我出了事,忙把我拉进里屋,关上门。我把事情粗略地说了一遍,便向他说出了我想去这个裂谷的计划。我倒是不担心我只身一人到不了那里,我忧虑的是,我到了那儿也无非是饿死或喂狼。我很需要一个得力助手,尤其是像洛雄这样的“万事通”。可是事到临头,我却无法说出口,我身负重罪,更何况我有什么权利去为难洛雄,拆散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让其骨肉分离呢?我思量再三,终于决定把这个想叫他一起去的请求憋在肚子里。
“好了,洛雄,我就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我艰难地说,“保重。”
“要走一起走,”他倏地打开门,朝他妻子喊道:“慧珍,把家里的现金全部他妈的取下来,别问了,快去。”
慧珍是一个很开朗活泼的女人。脸上有几粒可爱的雀斑,五官秀挺,有点俄罗斯人的气质。常跟他的丈夫打打闹闹,但同时又对她百依百顺。有时候爱耍点小心眼,结婚前天天赌气、撒娇,是一对欢喜冤家。她的个性中有男子汉的刚强,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快人快语,极为爽直,她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动不动就方寸大乱,慌作一团,她遇事比许多没出息的男人要来得坚忍和沉着。此刻,她似乎早已明白他丈夫命令似的话语中意味着什么,她坚定地看了我们一眼,就匆匆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就把一叠钞票放在我的手中。一边转过头对她的丈夫说:
“你跟师傅一块去吧,缺钱了想办法让我知道。”
我们正要出门,洛雄十二岁的女儿禹珠(我取的名字)却拉住了他的手:“爸爸,你跟刁伯伯去干嘛啊?”
洛雄像被什么重物当头一击,他公牛般的身躯不禁抖了一下。
我的心一阵酸楚,于心不忍了,便再次劝洛雄留下。洛雄把禹珠一把抱在臂弯里,用他那满下巴的胡碴刺了刺小女孩柔嫩的脸蛋,父女俩开心地笑着。这时,慧珍走过来,将禹珠抱了过去,她用眼神向他的丈夫示意,不要再迟疑了。
我们这就飞身赶往广州。
洛雄把兔肉炖好了。一大块一大块地盛在一个铝锅里,端到桌上。一个藤条编成的篓子里是不计其数的野莓,那是洛雄在打猎的间歇时顺手采的,他出去打猎只要见到好吃的,总不会放过。并且他也知道哪儿有这种好吃的。因此,他们几个月间,除了吃到足可满足口腹之欲的野味外,还尝了不少蘑菇、蕨菜和野莓。
“简贵后来怎么样了?”方孝祥尝着酸甜可口的野莓,加上全身心地沉浸在故事中,不觉有出谷之意了。
“他怕是一辈子都出不了牢门了。那天,他为了报答我的情义,甘愿提枪为我去顶罪,想把袭击警察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好放我自由。谁知在证据面前,他的理论不攻自破,首先程超就出来指认,说开枪的人是我刁荣,而不是他;其次,他被法医检查出是个近视眼——以当时的距离,加上惨淡的夜色,他恐怕连一头大象都看不见,更别提还要举枪射击一个行进中的人了。哈哈哈,你看,命运多像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休想掌控。当初,我为了保全他,后来,他为了保全我,可结果呢,一个在班房里蹲到死,另一个亡命天涯,生不如死,哈哈哈……”
在空旷的石洞里,绵绵无尽的回音,加上他的笑声本来就令人战栗,那既阴冷,又高亢的声调听起来能让人后背直冒冷气。
刁荣吃东西时,无论多饿都很有节制,在节奏上细嚼慢咽,不紧不慢,闲适而不免做作。洛雄呢,一到开饭的时节,就很少说一句话,只管埋头吃喝,不管吃什么,总是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没嚼几下就囫囵吞掉。他的饭量大得惊人,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块头也绝不含糊——在饭桌上,刁荣看起来就像是他即将开涮的主食。
“程超是怎么知道简贵藏在你家里的,”方孝祥接着问,“还有,他带人来抓简贵之前,以故人的身份来你那儿坐了一会儿,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是另有小人向警方举报。洛雄费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查清楚这件事的原委——红眼脱不了干系。”
“红眼?”
“狗娘养的东西。”洛雄在桌上敲了一拳。
“我记得有一天,家里高朋满座,我的几个徒弟还有‘澳娱’的几个老总也都在,聚会散场后已经很晚了。我去看简贵时,他神色慌张地跟我说,院子里有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看到了他——他当时正倚在窗口,想透透气。然后他又把那个年轻人如何如何地跟我说了一通,我说没关系,那是在杨戬门下学艺的红眼,是自己人。但简贵还是不放心,他是个能谨慎就绝不马虎的人。于是我又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杨戬,让他叮嘱他那貌似老实谦逊的手下。半个月风平浪静,我早就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了,谁知毒蛇的狠毒之处,就在于它能冬眠,然后在一个你已经将它忽略的时刻发动攻击。哈哈哈,好笑吧,我们两个老江湖,竟栽在一只见利忘义的臭虫手上。现在,你能明白一切了吧?”
“我们虽然没有共同的朋友,但却有共同的仇人。”
“有了共同的仇人,离朋友就只有一张纸的距离了。”
“既然你早就不想杀我了,为何还断我一指?”方孝祥冷峻的眼光掠过那只丑陋的断指。
“我只想试试你的仇有多深,你的心有多绝,还有就是,我要让你亲手去报自己的仇,我打算教你赌技,我要让你作我的第四个徒弟。在何鸿燊的竞投计划中,有关于斥资建立澳门创新国际学校的条款,它将面向港澳台和内地招生,学制两年,用来培养专业的博彩人才——你就算这所博彩学校的第一个学员吧。”
“我的断指就是拜师礼和学费?”
“吃亏的是我,不是你。”
第十七章
孙小姐痴痴地看着她的结婚照,泪水早就浸湿了整个脸庞。她回想着与方孝祥一起走过的岁月,感觉所有的欢笑与泪水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方孝祥永远是一座铁塔,冷冰冰地不动声色,甚至在本该喜气洋洋的结婚照中,仍不见灿烂的笑影。
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她终究不了解她的丈夫,除了那一副美男子的相貌,依然在脑海中清晰闪现,其他的一切都模糊了。他是无可救药的赌棍,还是超越其上的侠客?是带给她光明的天使,还是制造恶梦的魔王?她说不清。她只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所期望的不过是一个爱她的丈夫,一间安生的房子,一个孩子,和一些能使生活过得轻松一点的余钱。可是这些几乎算不上是什么奢望的奢望,终于一件件地弃她而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这消失的过程想个明白,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浑浑噩噩地丧失了一切——她又痛哭起来。
她今天又回学校,即不为上课,也不为开会,实际上对于这两者,她早就没有资格。她回来,只是来收拾她的私人用品,然后像每一个被解雇的教职工那样卷铺盖走人罢了。是的,没有一所学校能长期忍受一个六神无主,神魂颠倒的教师,哪怕是并不怎么起眼的美术教师,学校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学生教成连齐白石和达芬奇都分不清的白痴。
她把结婚照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茫然地扫视一遍屋子,似乎再也没一样东西值得带走,况且又能带到哪去呢?真的要回家吗?她那庸俗而可怜的父母恐怕已选好了上百个“后备女婿”等她去挑呢?还是再挨一阵吧,她想,反正学校不至于马上将她扫地出门,说还定在这样的等待中,会出现转机。或者她可以换一种方式,比如放弃坐以待毙的守候,走出去,尽她所能,去寻找方孝祥的下落——她披上大衣,出去了。
天气转冷了,口中呼出的白气,恍如烟雾。一些商家已开始实施他们春节的打折促销计划了。她不禁加快了脚步,仿佛想躲避或甩掉什么。
她能去哪里呢?她问自己,她所能想到的仍不过是“青药”赌场罢了——想到那儿就是方孝祥与她的初次约会之地,她就哭笑不得。好了,那就去“青药”碰碰运气。然而一想到她又要走进那乌烟瘴气,男人们大声吆喝,流着臭汗,争强斗狠的地方,她还是有些心寒。
“青药”里是无须安装空调的,因为赌徒们一天到晚抽的烟就足以把这块场地烘暖。因此,初从外面进去,竟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孙小姐不禁畅呼了一口气。
“青药”显然刚经过一番大大装修,与方孝祥带她来的那会儿简直有天地之别。以前她所知道的,是破烂残缺的地毯,随处可见的令人恶心的痰迹,墙上被划得一塌糊涂的“赌王”照片,灯炮碎了一半的大吊灯……如今无一存留,代之以一派灯火通明,富丽堂皇。
如果赌博是一项工作,那么赌徒是全世界最敬业,最投入的人。那副全神贯注的狂热劲,超过任何劳动模范。因此,虽然漂亮如孙小姐般的美人走进去,也无一人回顾,表示关注。若是在公交车上,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要集中在她身上——孙小姐只能看到男人们的背影,而他们的声音早已混成乱哄哄的一片。她只能一桌一桌地凑近脸去找,每当这时,那些赌徒们才对孙小姐有所注意,有些还色迷迷地搭讪几句,因为有些人的身份是双重的——不仅是赌徒,而且是流氓。吓得孙小姐转身就逃。
这样浏览了几桌,孙小姐已然来到内堂。内堂之内,有一玻璃房,三面墙壁都由厚厚的玻璃筑成,屋内陈设一一可见,初看起来,挺像经理室之类的办公间,里面两个男人,一坐一站,正说着话,站着的像是坐着的手下,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坐着的,身着正装,扎着领带,她说不清在什么时候见过,或许是方孝祥的某个朋友,但转念又觉得方孝祥的朋友中似乎没人有这般成功者的气度。正在这想走未走间,她发现屋内的人也以同样疑惑的眼光在注视她,她感到自己打扰到了别人,就转身走开了。但还没挪动几步,后面却有人叫住了她。
“方夫人吗?”
孙小姐一阵心动,回头看着那来人,正是屋内那矮胖子,便纳闷地看着他,一边不自觉地点点头,只见那人伸手做了个邀请状,随口道:
“大哥请你进去,他说你是他的‘弟妹’。”
弟妹?她终于明白那似曾相识的男子是谁了。方孝祥心高气傲,没有多少人值得他喊一声大哥,除了红眼,而经红眼当年正是玩笑似地叫她“弟妹”的。她迫不及待,不胜欣喜,赶忙进去了。
她被这个当年风度不怎么起眼的大哥怔住了。倒不是这突然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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