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尖像一把巨犁,翻耕着大海的土地。掀起片片浪花,留下道道波纹——它在大海的皮肤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但你依然无法触及大海的秘密,正像我们无法透过一个人敞开的衣襟去窥探他跳动的心一样。人类看上去像征服者,能够踏着波浪前进,实际上我们不过是漂浮在无数沉船之上的小东西罢了。
方孝祥在登船之前给红眼打了电话,询问了别墅的转手事宜。红眼告知,别墅已在两个星期以前易主。所得的钱,刚刚用来他抵债。所剩的几万元余款也已按方孝祥的意思,全部汇往孙家。
海风变得凛冽起来。天际处原本玫瑰色的云彩趋于黯淡,渐渐转灰,直到变成乌黑一团,向中天涌来。
脚下的波涛在翻滚,海面的涟漪荡然无存,像一个内心骚动而狂乱的人,大海不再平静。它积蓄的几千尺的能量在黑暗的底下奔涌。大海风云难测,如同命运的深渊。葬身海底,或被命运击垮,哪里有什么区别呢?人类的梦想注定会被粉碎,人类的意志也注定将屈膝称臣,在那更为强大的事物前。我们是被驱赶的羊群,我们看不见主人在哪儿,只能感受一记记抽在我们身上的鞭子。
快到广州了。暴风雨也快要来了。
方孝祥远眺故土的方向,神色严峻,挂着他特有的阴鸷、冷漠的表情,一动不动,仿佛看到了希腊神话中大海上的蛇发女妖,因而变成了一具石像——在轮船的轰鸣中,一切都无声无息,在飞驰的速度中,他无意,也来不及去看他掉下去的东西是否激起了更大的浪花。
孙小姐小睡了片刻,刚刚醒来。她揉了揉眼睛,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她注意到天气在变坏,而且她的双腿也坐得发麻——她想走出船舱,到甲板上去。
两个女人走在她的前面。看得出她们跟她的想法一样,都是刚睡完觉的人。其中右边的一个女人还牵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长着一头浓密光滑的黑头发,梳成马尾辫,后脑勺扎着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天蓝色的发带跟她的白外套很相配。她不是很安分,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孙小姐从她的侧面看出她有一张标致的鹅蛋脸。
“你女儿真的好漂亮啊。”左边的女人用粤语说。
“嗯,还小呢,不知道大了会怎样。”
“哎呀,大了就更漂亮了——她要把全广州的小伙子都迷倒的。”
她们大笑起来。这时,左侧的女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把头往后一扭,目光一下子与孙小姐相撞了。孙小姐吃了一惊,好像自己是在盯她们的梢,终于被她们发现了一样。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红了起来。
走在空旷的甲板上,放眼是无边无际的海水,这情景无疑是治疗抑郁症的一剂良药。
她看见方孝祥的背影紧紧地靠着栏杆,像泰坦尼克号中的杰克。她发自肺腑的嫣然一笑,迎着海风用手拢了拢头发,就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过去。
她向他打招呼。他机械地回过头来。
“孩子呢?”她问,见他两手空空,觉得有点奇怪。
他沉默着,眼睛看向别处。
“孩子呢?”她又问,语气明显得急促了。她喘起气来。
“孩子呢?”她一声比一声凄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又惊又怕,面如死灰。
方孝祥又转过身去,两手搭在栏杆上。掏出烟来,想抽一支。孙小姐似乎明白了什么,发疯般地扑到栏杆上,身子最大幅度地往下俯,仿佛要把大海看穿。
突然间,她回过神来,眼神极度惊恐地看着她的丈夫,又低头看看海水,然后她跑到左舷,往船尾的海域望去,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号着。
客船依然无情地向前行驶。
方孝祥就这样亲手结束了他孩子的生命。至于他为什么想到要结束孩子的生命,他的动机是什么,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本人当然已经有了一套我认为非常接近真相的推断,但是,推断再与直相接近也总归是推断。既然是推断,说出来就冒险。而我世故圆滑惯了,也不想冒这个险了。只不过,我脑子里浮现的第一感觉,依然不妨跟大伙说说,那就是,我再次听到了这句话:
他有一副铁石心肠。。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九章
走在万家灯火的街头,哪怕像方孝祥这般秤铊似的心也不觉怆然了。
路边有小贩叫卖爆米花的声音,令他想起他与孙小姐在上海光明电影院一边看电影,一边吃爆米花的情景。他用袋里仅有的一些钱买了少许,边走边吃。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向刚被噩耗击倒的孙小姐坦白另一个噩耗,即,他们已无家可归时,孙小姐那种绝望(或许还有无声的怨怒)的眼神。她默默地流泪,不去擦拭,任凭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她一句话也没说,因此方孝祥不知道她的伤到底有多深。
她发起高烧,呓语不断——从那些胡言乱语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三字词语是:孩子、妈、孝祥。
船到广州,方孝祥就将孙小姐送进了医院。他打电话通知了丈人丈母。然后坐了二十几分钟,估计他们快到医院了,他就悄悄离开了。
他看不出他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他与孙小姐的生活还有什么前景。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爆米花在舌根部融化了。一股香甜沁人心脾。他至今说不清自己是否曾经爱着,或者爱过孙小姐,直到他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他才被胸口的一阵绞痛惊醒了。然而,正像一场把他毁灭的赌局,他知道他只能朝着未知的路程走下去,再也无法回头了——他把爆米花扔进了垃圾桶,他本来就不喜欢吃这个。
他要去顺风旅馆找何老板。何老板的旅馆是全广州生意最惨淡的一家。十五个房间常年倒有十来个空着。他想他至少可以在那儿寄宿到旅馆倒闭。
前台的服务员正在嗑瓜子。手里捧着一本《知音》。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认出了方孝祥。她见过方孝祥好几面,因为何老板请他到旅馆来吃饭。她虽与方孝祥说话不多,但对他很有好感。
“来找何老板吗?”她卖弄风骚地冲他一笑。
“他在吗?”
“你跟他多久没见面了?”
“干嘛问我这个?”
“起码有一个月了吧?”
“不止。他人呢?”
“回家了。”
“回家?旅馆不就是他家吗?”
“旅馆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呆在这儿干嘛。”
“什么意思?”
她卟哧一笑,向方孝祥抛了一个媚眼。方孝祥纹丝不动,稳如泰山——她很快泄了气,无精打采地说:
“卖了呗。”
“卖给谁了?”
她翻了一个白眼,痛恨方孝祥与她说了这么久,还没说到她新做的发型。
“当然卖给我现在的老板了。”
方孝祥有点急了:“他为什么要卖旅馆。”
“你是他的朋友,你没看出这是迟早的事吗?他赌场、旅馆两头赔钱,还不如卖了旅馆,安心伺候另一头。”
“果然是高招。”
方孝祥想转身走了,他很少有犹犹豫豫的时候,这下倒是服务小姐着急起来。
“喂,等等。”她缓了缓气,“你没觉得我有点变化吗?”
“嗯——皮肤黑多了,怎么搞的?”
“你——该死的方孝祥,”她直跺脚,不惜直接点明道;“没发现我新做了发型吗?”
“发现了。”
“那你怎么不说几句?”
“我以为那是你专门用来吓唬潜入旅馆的盗贼的。”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把瓜子从他身后飞来,不痛不痒地砸在他的背上。
方孝祥以为何老板不得已卖了旅馆,虽倒足了霉,但也够他维持一段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了。谁知事实并非如此。何老板印证了中国的一句俗话——“晚景凄凉”。
何老板不仅赌债累累,债主遍布全广州,更不幸的是,年迈的父母又同时染上重病,而他除去扮演了丢脸的商人,失败的赌棍之外,还兼有一个显然更有传统色彩的身份——孝子。
他心肠很软,看不得杀人、流血、死亡、不公……与他一点不搭界的方孝祥父亲的去世,他都能流上百升的眼泪,更何况自己的面临辞世的父母——他当然要拆砖卖瓦地去挽救他们的医生说已经无药可救的生命。
方孝祥再次见到这个好心的,善良的,然而又迂腐可笑的小老头时,他正往一个个造型拙劣的绒娃娃上塞棉花。广州有成千上万家这种小玩具厂。它们不厌其烦地生产一些销量有限的绒制玩具。都是些小动物,用绒布缝出动物的模型,然后往里面塞上棉花,于是中下层市民们就可以买去哄他们的小孩了。其产品因技术含量低到了史前水平,而很好地满足了那部分不喜欢闲着,或多少还想赚几个养老钱的老太太们的劳动需要——它在广州敬老院受欢迎程度几乎超过麻将。
但现在,曾经请过方孝祥在广州某家四星级饭店吃过好几次饭的何老板居然在做这个。而他实际上才五十多岁。
何老板(我们姑且延续前文的称呼)叫方孝祥尽管放宽心,山穷水尽的他有不容置疑的实力安顿好他与他的生活。
他原本就对这个浪子寄予厚爱,如今更是同病相怜。他既不建议方孝祥找份什么事做,也不让他在两个人的生活中尽什么义务。他只把他当做一个可以倾吐衷肠的朋友,一个可以举杯对酌的伴侣。他任凭他睡到中午,然后大摇大摆地下来吃饭。他看方孝祥时的眼神百感交集,里面有真挚的情义,深切的同情,但方孝祥因为他的聪明,竟也看出那眼神中有些闪闪烁烁、忽隐忽现的东西,方孝祥断定何老板有事瞒着他。。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章
一天饭后,方孝祥帮他的老伙计干那种幼稚却是养家糊口必不可少的活儿。何老板戴着玳瑁边的老花镜——据说价格很昂贵,是何老板财力最强劲时在广州的明珠商厦买的。他买它倒不是因为他的眼睛有什么不好使,而是与他交往的几个小老板都用这种眼镜来看报。
“我不能落伍啊,老弟。”这是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几年过去了,如今这副眼镜才开始发挥它的实际效力。
何老板从不勉强让方孝祥帮他干这种低贱的活儿,但方孝祥如果存心想跟他聊天,这种活儿倒很适合一边说话,一边做。现在他们就是这样。
“你好像有什么事没对我说。”方孝祥问道。一边以斗牛的力气塞着棉花。
何老板叹了口气,认命似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说吧,什么事。”
说与不说在何老板的心中斗争了很久。这种斗争自从他听到那件事情的第一夜起就开始了。而当他再次见到方孝祥后,就更加强烈了。
头脑里如果有两种思想日夜交锋,是相当痛苦而折磨人的。他想,他早晚有一天会受不了这种折磨的。那么,干嘛要等到明天?
“的确有一些事,是关于你的。”他不置可否地从眼镜底下瞟了方孝祥一眼。方孝祥干得很投入。
“只管说便是,我听着呢。”他头也没抬。
“唉。”他费力地吐出一个字。咽了一口唾沫,“我跟你说了以后,你得答应我不准惹事。”
方孝祥机警地竖起脑袋,何老板郑重其事地看着他。
“我干嘛要惹事,我现在过得很好。”又低下头去塞棉花,一把比一把有劲。
“你大概认识一个叫叶迁的人吧?”
“认识,”方孝祥淡淡地说,“一个药材商。”尽量不去想已经勾起的往事。
“狗屁药材商,十足的泼皮无赖。”
“就因为他赌钱?”
“他就是一个赌鬼,跟人参、枸杞没有一点关系。”
何老板把镊子砸在桌上,接着说道:几天前,我在赌场(此处指乙赌场)碰到了他。我跟他十几年前就认识了。那时他常来这儿赌钱。后来凭空消失了,人们说他有了另外的去处,到那儿混去了。嗨,赌场里的人,谁顾得了谁啊,第二天起我就没再想起他。
那天,我们在牌九桌边碰头,认出了对方,就与他叙起旧来。几年不见,他富态多了。大享的模样,头发梳得又黑又亮,足足泼了两桶油。
“发了吧?”我问他。
“嗨,哪里哪里。你怎么样?”
“我连旅馆都卖了。”
他一惊,想装沉痛,可惜不像。
我们找了个地方坐,抽起烟来。我跟他的旧情不错,因此,马上就很谈得来。我们边谈边看人家赌钱。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他说他肚子饿,于是我说我请他吃夜宵,也算为他的“重出江湖”接风洗尘。
“不不不,我请,我请。”他客气地说——以前他向来是照单全收的。我料他一定从哪儿赚了点。
我们在马路对面找了一家火锅店,吃起火锅来。他是个爱酒如命的人,看来改不了了。他爱喝白酒,我则以啤酒作陪。
我问他来了多久了,他说通共才两个月。他一来就去找红眼。红眼安排他打了一场麻将,他小赢了一千块,输钱的是你方孝祥。
“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方孝祥的人。”他跟我谈到兴头上,喝得很起劲——往死里喝。我以前就怕他这样。因为他一喝多酒,你就得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叫他闭嘴。这时,你最好是别理他,别搭腔,让他自说自话,直到醉倒。我以往都这么做,可是那天,我见他话中牵涉到你,就立马提起了精神。
“知道。”我极有分寸地说,不露一丝口风,说你我是朋友。
“这小子人长得倒挺……挺……我想一定讨女人喜欢……”
“是的,他是很俊。”
“可他是糊涂蛋,”他忽然生起气来,“是个他妈的傻瓜。”
我故作坦然,叫他息怒,别乱发火,慢慢讲。我知道他话匣子已被酒精冲开了,一时半会儿是关不上了。于是他大吼大叫,把桌子拍的“啪啪”响,沫星四溅,指爹骂娘,不一会儿,我就把前因后果听清楚了。
你父亲受了重伤后,你急需要用钱,你的困顿在赌场人所共知。换一个人绝想不到在你身上还有钱可捞,有利可图,何况是平日里兄弟相称的人。不,红眼想到了,他几乎在瞬间就想出了一个天大的圈套,他正是那种能在石头上榨出油来的家伙。
他找来刚重新来这儿混的叶迁。那小子欠他钱,红眼支使他,他不敢说个不字。况且红眼允诺只要大功告成,叶迁的欠债不但一笔勾销,并且还给他百分之三十的好处。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叶迁摇身一变,成了大药材商。红眼相信,不是像我这样有几十年赌龄的老赌棍是识不穿他的假身份的,更何况是你方孝祥。那姓叶的在这儿赌钱的时候,你还缠着你父亲要一根冰棍呢。因此,当你跟姓叶的赌了一场麻将,而他第二次以叶老板的面目在你面前亮相,并在红眼的调停下答应借你二十万元钱时,你没起一点疑,而你就这样一步步地踏进他们早已布置的密不透风的陷阱。
红眼是个老奸巨滑的人。他识人无数,早就把你看透了。你虽然生得人高马大,并且会一些拳脚,但充其量是个头脑简单的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不通人情世故。没有头脑,缺少社会经验。他料定你对高利贷一窍不通,因为你自小衣食无忧,没机会接触这东西。退一步说,即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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