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上帝不是完美的,所以世上才存在着痛苦。”
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有趣的说法。吕特人发出更多的撞击声,过了一阵子,翻译机又说道:“弗林纳人认为我们没有任何精深的宇宙学理论。但我们早就知道,在你们称之为真空的物体中,创造和毁灭始终没有平息过。完美的上帝这一谬论妨碍了你们的思维,完美的真空也是谬论,同样妨碍了你们的宇宙学:真空就意味着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则意味着没有东西能从中产生。但世上没有完美的真空,也没有完美的上帝。因此你的痛苦只源于非完美,除此之外无需任何解释。”
“但是非完美只说明了痛苦的根源。”我说,“一旦上帝知道某个人正在承受痛苦,如果他有能力消除它,那么作为一个道德高尚的实体,他应该这么做。”
“如果上帝真的注意到了你的疾病,却又什么都没做,”计算机合成的卡纳的声音说,“那么一定有其他因素迫使他/她/它与癌症做出妥协。”
这太过分了。“该死,”我冲着他喊道,“我在吐血。我有个六岁的儿子,一个成长道路上没有父亲陪伴的小男孩,他怕得快发疯了。我还有个在夏天到来时就会成为寡妇的妻子。还有什么因素能比他们更重要?”
吕特人似乎对我的愤怒感到不安。他弯下两条腿,好像随时要跑的样子,我猜这可能是他对于威胁的本能反应。但是他本人并不在这儿,而是安全地待在母船上。过了一会儿,他松弛下来。“你想要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吗?”卡纳说。
我呼了口气,试着让自己冷静。刚才我忘记了四周有摄像机,现在不禁感到有点尴尬。我猜我生来就不是合格的地球大使。我瞥了霍勒斯一眼,他的眼柄一动不动。我曾经在他非常震惊时看到过这个造型——我的发火使他难受了。
“对不起。”我说。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是的,”我说,并点了点头,“我要一个诚实的回答。”
吕特人转了180度,把他的背对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背部。后来我了解到,当一个吕特人背对着你时,那就意味着他将和你说一些非常坦率的话。在他的黄色腰带背后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带扣。他抚摸着那个带扣,“这是我们宗教的象征。”他说,“一个血的星系——个生命的星系。”他停顿了一会儿,“如果上帝没有创造癌症,那么因为存在癌症而指责他/她/它是不公平的。如果真的是他/她/它创造了它,那么他/她/它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你的死对于你的家庭来说可能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不幸,但在上帝的计划中却有某种积极意义。你应该为此感到荣幸。不管你承受怎样的痛苦,你是一个有意义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不感到荣幸,”我说,“我只感到被诅咒了。”
吕特人做了个出乎我意料的举动。他转身伸出九指手。当组成幻影手臂的力场触摸我的手时,我的皮肤感到一阵刺痛。他的九根手指微微用力捏着,“既然你的癌症已经无法避免,”合成的声音说,“你可以试着接受我的信仰,放弃你自己的,这么做或许能带给你更多的安宁。”
我没有回答。
“现在,”长纳说,“我必须离开了,又到了与上帝沟通的时候了。”
吕特人晃动着消失了。
我几乎也要晃动了。
第十四章
半个城市以外,在安大略湖边,库特·弗西正坐在一个肮脏的汽车旅馆中一张堆满东西的摇椅上。他抱着膝盖,前后摇动着,“不应该发生这种事,”他说,不断地重复着,仿佛在祈祷,“不应该发生这种事。”
弗西26岁,身材消瘦,一头金发剪成平头,长了一口需要矫正的牙齿。
J·D·艾维尔坐在弗西对面的床上。他比库特大十岁,长着一张皱巴巴的脸,长长的黑发。“听我说。”他温和地说。接着,他加强语气道,“听我说。”
弗西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就这样,”艾维尔说,“现在好多了。”
“他死了。”弗西说,“收音机里说的,那个医生死了。”
艾维尔耸了耸肩。“以牙还牙,懂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人。”弗西说。
“我知道。”艾维尔说,“但那个医生,他做的是魔鬼的工作。你知道得很清楚,库特。上帝会原谅你的。”弗西似乎在思考这句话。“你真这么想?”
“当然。”艾维尔说,“你和我,我们要向他祈祷,请求他的原谅。他会原谅的,你知道他会的。”
“如果他们在这儿抓住我们会怎么办?”
“没人能抓住我们,库特。你不要担心。”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弗西说,“我不喜欢待在国外。去布法罗已经够糟的了,好在那还是美国。如果现在我们被抓了,谁知道那些加拿大佬会对我们干什么。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让我们回家了。”
艾维尔想要告诉他至少加拿大没有死刑,但一转念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我们现在还不能越过边境。新闻你也听到了:他们认为是那帮曾在布法罗诊所犯事的家伙干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儿待上一阵子。”
“我想回家。”弗西说。
“相信我。”艾维尔说,“我们最好待在这儿。”他停了一会儿,考虑着现在提出新计划是否适当,“另外,我们在这儿还有别的事呢。”
“我不想再杀人了。我不会——我不能这么干了,J·D,我不能。”
“我知道。”艾维尔说。他伸出手摇晃着弗西的手臂。“我知道。我保证你不会的。”
“你不知道。”弗西说,“你无法保证。”
“我能。”艾维尔说,“这次你用不着担心会杀人——因为我们要对付的已经死了。”
吕特人从会议室消失后,我转向霍勒斯,“嘿,真是一场让人莫名其妙的交谈。”
霍勒斯的眼柄做了个S形运动。“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和你交谈了吧,汤姆。至少我能听懂你的话。”
“听上去卡纳的声音是经过计算机翻译的。”
“是的。”霍勒斯说,“吕特人的语言是非线性的。他们的词汇像被某种异常复杂的非线性方程揉合在了一起。光凭直觉我们无法得知其意义。计算机也必须等到他们说完之后才能开始解码并翻译。”
我想像着他们的语言。“它像个填字游戏吗?你知道,在游戏中,我们写下‘他自己’,但是却把这三个字理解为‘他’这个字位于‘自己’这个词的前面,并把它读成为‘他在自己之前’,意思是‘他超越了自己’。”
“我从没有见过那种填字游戏,但是,我想二者大体上相同。”霍勒斯说,“但是吕特人的思维更复杂,词与词之间的关系也更为奥妙。上下文的含义对吕特人来说极为重要。同一个词出现在不同地方可能代表了完全不同的意思。他们的语言中还有很多意义几乎完全一样的同义词,但是在任一场合中,只有惟一一个同义词能被用来确切表达他们所要陈述的事物。我们花了很多年时间才掌握了如何与他们口头交流。我们中只有少数几个——不是我——能脱离计算机与他们交流。但是,吕特人与人类及弗林纳人的区别不仅仅在于造句结构,他们的思维方式与我们也有本质上的不同。”
“什么样的区别?”我问。
“你注意到他们的趾了吗?”霍勒斯问。
“你是说他们的手指?是的,我数过了,共有二十三个。”
“你数过了,很好。”弗林纳人说,“我第一次遇到吕特人时也这么做了。但吕特人不需要数数,他就是知道那是二十三。”
“那也没什么,毕竟是他们自己的手指……”我说。
“不,不.不。他不需要数数是因为他仅凭一眼就可以感觉到整个数的集合。”他跳动着躯干,“这很有趣。”他说,“对于人类心理学——那也不是我的研究方向——我可能比你更有研究,但是……”他又停顿了一下,“那又是个非吕特人的概念:术业有专攻。”
“你讲的和吕特人的话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说,摇了摇头。
“你说得很对,对不起。让我重新组织一下我的话。我研究了人类的心理学——从你们的电视和广播中。你说你在卡纳身上数到了二十三个手指,毫无疑问你就是数的,一、二、三等等,一直数到二十三。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可能又数了一遍,只是为了确保第一次没有数错。”
我点了点头。我确实数了两遍。
“还有,如果我给你看一个东西——比如一块石头——你不会去数它。你凭感觉就知道了整个数的集合。面对两个物体时也是如此。你只是看一眼那两块石头,不经过任何处理,你就能感觉到那儿有两块。如果你是个平常人,面对三个、四个、五个物体时你也能这么干。只有当你面对六个以上的物体时,你才会开始数数。”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在Discovery频道上看到过一个研究数数的节目。”
“好吧,但这有什么意义吗?”
“节目研究了人类数数有多快。如果给你看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或是五个物体,你可以在差不多的时间内回答有几个物体。只有当物体超过六个时,回答时间会延长,并且回答所需时间的延长与物体增加的个数成正比。”
“我从未听说过。”我说。
“活到老,学到老。”霍勒斯说,“我们这一族一般最多可以感觉到六个物体的数集——比你们稍强一点。但吕特人使我们大吃一惊,一个正常的吕特人可以感觉到多达四十六个单元的数集,一些个体甚至能感觉到六十九个。”
“真的吗?但当面对更多的物体时会发生什么?他们得从一开始把它们全数一遍吗?”
“不。吕特人不会数数。他们真的是不知道怎么数。他们要么能感觉到整个数集,要么不能。他们对于从一到四十六的每个数都有单独的称呼,对于超过四十六的则简单地称为‘很多’。”
“但你说有些个体能感觉到更多的数目?”
“是的,但他们无法清晰地描述总数。他们真的没有这样的词汇。能够感觉更多数目的吕特人明显有竞争优势。他们中的某位可能会提出用他的五十二只家畜去换别人的六十八头,而那个别人由于天分不高,只知道这两个都是‘很多’的大数,却无从评估此次交易是否公平。吕特人的僧侣几乎都有超过平均水平的感觉。”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说。
霍勒斯听懂了双关语。他的眼柄起着波纹。
“为什么你会认为他们从来就没能够发展数数的能力呢?”
“我们的大脑只拥有进化给予的能力。对于你我的祖先来说,知道如何确定大于五的数目是一种具有现实意义的生存优势:如果有七个愤怒的敌人挡住了你左边的去路,而在右边有八个,则你向左边走存活的机会要大一点,尽管不会大很多。如果你的部落包括你在内有十个人,而你的任务又是为晚餐采集野果,那么你最好能带回十份野果,否则你将会在部落里树敌。实际上,仅仅采集九份野果,更有可能的局面是你放弃你自己的那份以讨好你的同伴,结果就是,你的努力没有给你个人带来任何好处。
“但吕特人从未组成过成员超过二十——一个他们能感觉到的量——名的永久部落。而且,如果在你左面有四十九个敌人,而在右面有五十个,这两个数之间没有本质的差别,无论走哪边你都死定了。”他停顿了一下,“用人类的话说,自然界对于吕特人留了一手——或是留了四手。你有十根手指。十是个挺奇妙的数字,它本身就会把人引入数学。它是个偶数,可以被二和五整除。它还是头四个自然数的和:一加二加三加四等于十。我们弗林纳人运气也不错。我们依靠跺脚来数数,总共六只脚——也是个偶数,可以被二和三整除。它也是头三个自然数的和:一加二加三等于六。又一个适于数学的意识基础。
“但吕特人有二十三根手指,二十三是个质数。除了一和二十三以外,它没有其他能被整除的数,而二十三这个除数又太大了,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实际应用价值。它也不是任何连续的自然数序列之和。二十一和二十八分别是头六个和头七个自然数之和。二十三却没有类似特性。由于他们的手指的分布形式,他们从未发展出数数或是我们用的数学。”
“真是奇妙啊!”我说。
“确实是。”霍勒斯说,“还有,你一定注意到了卡纳的眼睛。”
我很奇怪。“实际上,没有。他好像没有眼睛。”
“他有,而且只有一只——那根绕在他躯干顶端的湿漉漉的黑条。那是个能从一圈360度同时观察的长眼。一个令人着迷的结构:吕特人的视网膜是由一层层光感薄片组成的。这些薄片以错综复杂的顺序不断飞快地在透明和非透明之间转换。它们的薄片层层堆积,厚度超过一厘米,可以同时在不同的焦距下提供清晰图像。”
“在地球上,眼睛已经进化过很多次了。”我说,“昆虫、头足类、脊椎动物,还有其他很多种类都各自独立地发展出了视觉。但我从未听说过任何眼睛像那个样子。”
“碰到吕特人之前我们也不知道。”霍勒斯说,“但他们眼睛的结构也影响了他们的思维。让我们再谈谈数学。考虑一下所有数字计算机的基本模型,不管它是地球人的还是弗林纳人的。根据我在电子公告板上看到的一个纪录片,你们称这种模型为转向机?”
转向机由一张无限长且被分隔成一个个小方块的纸条和一个能左右移动或保持静止的打印/擦洗头组成。打印/擦洗头可以在小方块内打上个记号,或是将格内原有的记号抹去。通过给打印/擦洗头的运动和行为编程可以解决任何计算问题。我点头示意霍勒斯继续。
“吕特人的眼睛看到的是完整的周围全景,而且无需聚焦——所有物体一直都以同等清晰度被观察着。你们人类和我们弗林纳人使用诸如‘集中注意力’或是‘聚焦’之类表达方式来描述视觉和精神上的活动。例如你集中注意力在某个物体上,或是聚焦在某个问题上。吕特人不这么干。他们同时观察周围整个世界,在心理上无法只聚焦于某一个事物。他们可以本能地分清某些事的轻重缓急,例如一个就在眼前的捕食者比远处一丛草重要得多。但是转向机却建立在一种他们完全陌生的理论之上:打印头是所有注意力的中心,它是整个运算的焦点。吕特人从未发明过数字计算机,却发明了与计算机类似的仪器。他们的仪器长于构建各种现象的经验模型,并且能显示影响经验模型的各种因素——但他们无法设立一个数学模型。换句话说,他们能够不经推导过程预测事件——他们的逻辑是直觉而非演绎。”
“太奇妙了。”我说,“我过去以为数学是惟一我们能用来与外星智慧生物沟通的语言。”
“那也曾是我们的假设。当然,吕特人由于他们缺乏数学思维而处于某种不利地位。他们没能发明无线电——所以你们的SETI项目监听了孔雀星座第四这么长时间,却未能发现他们。当我们的第一艘飞船到达那儿时,我们的人非常惊讶地发现那儿还存在着一个技术文明。”
“或许吕特人不是真正的智慧生命。”我说。
“他们是的。他们用覆盖着他们星球大部的黏土建造了最美丽的城市。他们的城市规划绝对是一项艺术。把整个大城市看作一个有机体。事实上,在很多方面,他们比我们更聪明。嗯,这种说法可能太夸张了。我们可以说他们聪明在不同的地方。我们与他们最接近的共同点是我们两族都使用美学原理来评价科学理论。最优美的理论可能也是正确的理论,这一点你我可能都会同意。我们寻找自然法则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