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先生,”露茜对他说,“我已经考虑过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
史密斯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她:“这已经不再是您的选择了。如果我不抛弃基督,他们就会杀死你。”
露茜轻轻碰一下史密斯的手臂,“你不会的,对吧?”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他的目光还在打量那窗户。“如果我们能够把这木板卸掉一块,便——”
“要是外面没有卫兵的话,”露茜接着他的话说,那意思好像是说他想逃跑的念头有多么荒谬。“请不要为我们耽心吧,一切都快要结束了。而在这里结束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
史密斯的眼光看一下她,像是不想念她的话似的。“我真的很欣赏你的勇气,但是——”
“我不要蒙受你的恩惠,”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的话真是我心里的意思,你千万不能为我的缘故而放弃你的信仰。”
史密斯有点不耐烦地抓起他的外衣,将它扔给露茜。“前门附近并没有任何卫兵。如果你跑的话,还来得及。直接朝墓地那个方向跑——”
“史密斯先生,”露茜刚开口,但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
斯奈特两手叉在腰上,重新出现在门口。他用不赞成的语调说话,声音就在喉咙里滚:“我对你们真失望得很,我应该给你们加上手铐的。”他又抽出手枪,用枪对着史密斯。威廉听斯奈特这么一说,会意地让史密斯退到他刚才坐的椅子边去。
“你不能这么做,斯奈特。”史密斯愤怒地说。“要杀你杀我,放了他们吧。”
斯奈特摇摇头,“你还是在想逃避做决定的责任呀。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学会了做决定呢。你对我已经是没有用的死人了。但这几个……我想她们还可能有希望吧。”他对着露茜略微一点头,“这不是私人的事,当然啦。”
“当然不是,在像你这样的人杀死像我这样的人时,”露茜说。
“你的决定?”斯奈特问史密斯。
“不要放弃,以利亚。”露茜说。
威廉刚掏出手铐想要把史密斯铐起来,突然史密斯一下子朝斯奈特扑过去,手臂便勒在斯奈特的脖子上。他们两人抱做一团滚在地上。威廉冲上去把史密斯提了起来。他的力气比看上去要大得多了。
“不!”露茜喊出声来。这时候斯奈特和威廉两正把史密斯的手臂反剪过来,推到那张椅子跟前。她的意思是求他们不要伤害他。
斯奈特把史密斯的两只手腕铐牢。“绝望的念头和愚蠢的行动,我的朋友。”斯奈特一面喘着气,他的舌头舔着嘴唇上的一道伤口,那里渗出了一点点血。“我想这就是你的答复了。”
他对威廉做一个手势,后者便抓住露茜的手臂将她带出门去。他们穿过了教堂前面的大门。同屋内的黑暗相比,外面的光线刺目地亮,令人睁不开眼。史密斯觉得外面的景象就是一幅曝光过度的照片。他略一颤抖并挣扎了一下,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这像是他要送给露茜的礼物。“你们不能这样,”他说。
没有人说话。大门砰地关上了,史密斯一下子跳起来,那声音就像是枪声,就像击中了他。然后才是枪真正地响了。史密斯瘫坐在椅子上,像是他也挨了子弹。
“这是一种浪费,”斯奈特说话的声音带着久已习惯的沮丧。“难道你的信仰就真的就值得了这么多人的生命吗?”
门又开了,威廉又回到屋里来。他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他刚才出去只是看一下外面的气温如何。他和斯奈特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威廉又一次往门厅那边走去。
史密斯看一眼斯奈特,吐了一口唾沫,“你怎么能这样干?你也有一个人的形状,怎么你的里面会有这么残忍的东西?”
“我们来看看,究竟是谁残忍吧?”斯奈特回答。“决定权还在你这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制止这一切。”
这回威廉把玛丽娅带进来。史密斯呻吟地声,低下了头,“啊,玛丽娅……”
“你用不着把我们关在屋里,上尉,”玛丽娅说,“我们不会逃走的。”
斯奈特做出很诚挚的样子。“您在这里的遭遇完全取决于史密斯先生。你对他说出你的要求吧。”他和威廉再次走到门厅里去等着。
“我想我听到的是枪声,”玛丽娅说。
“是的。”
“是谁呢?”
“露茜。”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这一声是从她的内心发出的,她的灵魂在那里响应着史密斯的悲痛的呼喊。
史密斯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给眼泪浸红了的双眼看着史密斯,史密斯的心里又是一震。耶稣的母亲不也是这样看着十字架的儿子吗?“玛丽娅……”他想说话,但他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不用说话,史密斯先生。”
“你不理解,”他想说。但她的眼睛告诉他,她的确理解。
她只是说:“失去提摩太我就好像已经死了。我当时害怕,我现在也害怕,但这又有点不同。也许这是一种预期。我想我可以看见我的丈夫和儿子了。”
她直起身来,强壮、坚定。史密斯想,他现在看见的是本来的玛丽娅。多年的苦难境遇掩埋了她,现在她却复活回来了。
“怎么样?”斯奈特才一进门便问了一句。他看着玛丽娅和史密斯,他的眼光显得焦急。没有人回答他。他便说,“照样处理。”
“跟我来吧,”威廉对玛丽娅说,带着她往大门外走去。
她没有回头看,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迎着前面走射进来的白天的光。
“多么可惜呀,竟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这些都不会被写下来,不会载入圣经。这些都会被忘记,就像这教堂里的尸体最终会腐烂殆尽。那句话怎么说的?从尘土来的归于尘土——”
又是一声枪响。
“从尘土归于尘土?”
史密斯觉得一阵恶心似的,眼泪涌腾在他的内部。
“这又何苦呢,以利亚?这没有价值呀。”
威廉像幽灵似地往礼拜堂那边走去,消失在门厅里。斯奈特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或者不想注意威廉已经不在跟前。“你并不能改变什么的,我的朋友。你本可以使这里发生的事有意义,有价值的。你本可以使这个教堂成为和解的圣地,让冲突的分裂的两面缔结和平。”
史密斯猛地投给他愤怒的一眼,手铐砸在椅背上。“基督徒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你这么仇恨呢?我来告诉你吧。因为我们基督徒有的,你并没有!正是这种感觉在啮食你的心,让你心里不安。你把捉不住它,你不能从我们这里把它夺走。无论你如何拼命干,你都不能扼杀它,不能制止它。你以为你对人性了解,但你却一点不懂属灵的东西。因为你永远无能,所以你才这么疯狂!”
斯奈特俯身在史密斯的上方,直盯着他的脸。他的鼻子喘着粗气,火热的气息直喷到对方的脸上。“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为什么?因为有你的父亲吗?”史密斯说。
斯奈特往后一缩,就好像给史密斯的话烫了一下。
史密斯接着说下去,每一话都扎在他的神经上。“一切的一切归结起来,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你想要把地下组织斩净杀绝,不就因为它是你的父亲创立的吗?”
“威廉!”斯奈特后退一步,大声喊叫道。“这次带两个出来!”
史密斯咬紧牙关。“不!”
“你总不能坐在这里,看着所有这些人去死。你总不会这样吧?总没有这样的信仰,更不会是你们的信仰吧——让自己的兄弟姊妹去死?你能承当这样的责任吗?现在制止它吧,伊利亚!你能这么做,权力就在你的手里!”
第三十四章
屋里只有史密斯,再就是霍华德和路加,史密斯的脑筋拼命地转着。两个对两个就可以稍稍改变斯奈特的这场游戏了。如果霍华德能跳起来扑向斯奈特,路加和他就比威廉强了一头……不过,这个想法其实是荒谬的。
“我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贝克说,“我觉得刚才响的是枪声。”
史密斯的脑筋还理不出头绪来,斯奈特没完没了的说了那么多,露茜和玛丽娅的死更弄得他心里乱乱糟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我!所以他觉得自我责备袭来,像老虎钳子死死地夹住自己。要是他并没有逃开会怎样呢?要是他没有回来又会怎样呢?如果他放弃了,跟斯奈特回去,然后逃走呢?如果……?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贝克问他。“斯奈特上尉打算跟我们做一笔交易。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就照他说的去做吧。”
“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贝克问他,“是你把我们弄到这个境地的,也只有你能将我们弄出去。”
听起来容易,史密斯心想。为什么不是呢?他只要点一点头,斯奈特就会停止这一场屠杀了。然后会怎样呢?史密斯觉得像是魔鬼同自己握手同自己打招呼,一阵寒噤从他的背脊窜过。如果他赢得了这世界而输掉了灵魂会怎么样呢?
史密斯抬头看路加,为他脸上的那种宁静和澄明吃惊。他真正地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吗?还是他真正地内心里一片宁静?路加的眼睛接受了史密斯的探索的目光,然后给他一个微笑。这表情可不是那种木然的、玄奥的。它看上去充满了生气,它是活生生的。这给史密斯的心猛地一击。
“在鲸鱼的肚腹里很黑,”路加说。“在坟墓里也很黑。但它只有三天。今天你们就可以解脱了。”
史密斯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已经噙满了火热的眼泪。“宽恕我吧,”他低声地说。“你在说什么呀?”贝克在一旁问,“宽恕你什么?现实一点吧,史密斯。如果你能够照他们说的去做,那我们便可以自由了,对不对?‘那战斗过了才逃跑的人,是为了明天能继续战斗。’”
史密斯冷静地告诉贝克:“如果我放弃了耶稣,他们就会放你们走。要不然……”贝克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要不然会怎样呢?”“你已经听见了,那几声枪响……他们已经杀死了露茜和玛丽娅。”
血色一下子从贝克的脸上退去。“什么?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惊慌。“你打算怎么办?你不会让他们杀了我吧,不会吧?”
斯奈特和威廉已经回屋里来了。他们刚刚走到门边。
贝克一下子朝他们跳过去。“斯奈特上尉,你们不会真的要这样吧?你们把我交到他的手里太不公平了。应该是我自己来做选择啊。我们曾经说好了的。你也说过只要我合作,没有人会受伤害。”
“史密斯?”斯奈特没有理睬贝克,显出满脸的恶心的表情,他还是朝史密斯问道。史密斯把头调到一边去。
“他们给拉出去!”斯奈特突然大吼。威廉一把抓住贝克的手臂把他带出去。路加安静地跟在后面,驯服得像一头被屠夫牵着走的羊。
“不!请别!”贝克拗不过威廉的劲,他求他。“你要我怎么样,告诉我吧。史密斯,请救救我!这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去死啊。”
威廉把他一直推到门外。直到大门关上了,史密斯还可以听得见贝克的求饶声。“别那样!”他喊起来,“这太疯狂了!哦,上帝,宽恕我吧!”枪声打断了他。然后又是一声枪响。史密斯的头垂了下去,眼泪从他的脸上滴下来。
听见枪声,霍华德在潮湿的雪地上跪着,慢慢地抬起头。威廉握着的枪对着天上,就像是赛跑时裁判手里的信号枪。
“我们说过的,如果你肯合作,你就不会受伤害,”威廉说道。“这是你的大衣,背包和你的零碎物品。带上你这位疯子朋友,现在快跑吧。”
贝克战战巍巍地从雪地上站起来,他的腿还在发抖,寒风吹在他的身上,现在他能感到像针扎似的。路加已经站在那儿了,他脸上的表情跟在教堂里时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我们两个吗?”贝克问,他的嘴还不听使唤,下颌松驰地合不上。脑海里还无法摆脱刚才的那场恶梦。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威廉。他死了吧,他有一种奇怪的绝望感——我还会活着?他曾希望,他会得到救助的。这就是获救了吗?
威廉推一把呆呆站在那儿的路加,“他对我们没有用了。走吧,带他走。”
“可是——哪儿呢?”
“快跑吧,”威廉下令说。然后他转身朝教堂走去。
贝克飞快地抓起他的背包,将另一个包塞到路加的怀里。“快走吧,路加!”说完,他使劲扯扯路加的袖子。
他们在雪地里蹒跚地跋涉了好久,最后踏上了通往大山里去的路。
第三十五章
我总听到人问我——这个问题不断地在我的心中回响——“为什么这要发生在我的身上呢?我是基督徒——为什么所有这些不幸都发生在我的身上呢?”
可我每一次又都会回到另一个问题上:“不什么不呢?”
想一想这个世界的不断堕落,我不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可怕的事不是常常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呢?
——摘自《寒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山姆一直在想,为什么上帝要说的话,好像总是只通过美丽和痛苦二者呢。从那些钉在窗户上的木板裂纹之间,他可以看到外面的巡逻哨兵,看到他们后边的更远处的山脊——笼罩着一切的积雪,那些高大威严的松树,那些陡峭的山峰,像是大地的脊柱。云缝的深兰色就像是天上的湖泊。这些以前他并没有看见过,他觉得奇怪,怎么现在反而有时间来观察呢。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帝轻轻敲一下他的肩,然后在他的耳边低语。
但是,上帝并没有用美来触动他的心,在他成为基督徒之前或之后都没有。上帝让他的心颤动是通过痛苦——十字架上的痛苦,分别的痛苦,他们在教堂里感受到的痛苦,还有现在迫在眼前的痛苦。痛苦意味着一个复活的生命,一颗复活的心。山姆说不出为什么是这样,但肯定是这样的。如果上帝的儿子必须履行这么一条规则,那么就不会再有例外。
有两个人影从远处的林中穿过,但山姆看不清楚是什么人。肯定不是当兵的,他们不是那样的穿着。他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出这是怎么回事,身后的门便打开了。他转过身来,面前站着威廉,这并不使他意外。
“我想你当然不是来找我玩纸牌的,”山姆说道。
威廉的嘴角现出了一种扭曲的微笑。山姆随他走出房门,来到门厅里。等走近礼拜堂时,他听到了斯奈特的声音。
“你的心现在肯定都要碎了,”斯奈特在说话,一边神气活现地在史密斯的身边转悠,像一头狮子守定了猎物,“它当然不能随这么大的压力。没有人的心能够这样。那就来一个了断吧。”
斯奈特抬头看见山姆,做出一副像在排练的样子,从房间的那一头迎过来,像是要给老朋友打招呼。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朋友真够顽固的,你开导开导他吧。”便同威廉一道出房门去了。
从背后,山姆已经能够看到史密斯有何等的痛苦。他的手臂往后伸出来,给牢牢地铐在椅背上,他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就像他的脖子已经不能承受头的重量,它抵在膝盖上。山姆往前走了两步。
“我听见枪响了,”山姆的声音很低沉。“真奇怪,以前我一直在想,到我要死的时候,我会有点什么有意义的深刻一点的话要说。可我现在没有。现在我只觉着一种非常无声的和平。这正是我在祈祷时想要的——和平——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也会体会到它。”
史密斯没有回答他。他的肩微微颤抖了一下。只有山姆才能领会这是他在哭泣。
“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慢慢地抬起头,他的身上在发抖。他的眼睛红发肿,还有点浮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