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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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玄机-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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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玄静当即醒悟这十五天的关键所在,问道:“温先生死前一天,只有李亿到访过。那么,半个月前呢?”众人将目光一起投向昆叔。
  昆叔知道事关重大,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开始了叙述:“半个月前?嗯……有中书省右拾遗韦保衡……”
  李言与尉迟钧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下各自起疑,二人均与韦保衡熟识,知道他是丙戌榜的进士,当年主考官刚好是温庭筠,是以二人有师生之名,但不久后温庭筠即被贬出京师,以韦保衡趋炎附势之为人,断不会在此时刻冒着牵累自己前途的危险来与温庭筠叙旧的。那么,到底是甚么原因促使他大老远地到这里来呢?
  温璋却仅仅是皱了皱眉头,似乎对韦保衡别无兴趣,追问道:“除了韦保衡,还有其他人吗?”昆叔道:“嗯……还有一位叫李近仁的公子爷……”
  听到“李近仁”这个名字后,鱼玄机和裴玄静各自起了极大的反应——鱼玄机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脸色顿时煞白,适才温璋对她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也未能引起她这般大的反应;裴玄静心中则“咯噔”一下,暗忖道:“对了对了,就是李近仁。我说怎么看到在温庭筠书房中看到那九鸾钗的木盒后,感觉如此熟悉,原来早先在三乡驿时,曾经见过李近仁手中拿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只是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仅仅巧合,还是确实有联系?”
  昆叔继续又道:“……还有李亿员外,李可及……”李亿之前先后两次来过温府,众人早已经知晓。但温璋听了“李可及”三个字后,却是颜色大变:“李可及?是甚么来历身份?”昆叔道:“宫里来的,是个伶官,我听先生叫他‘将军’。”
  温璋脸色开始阴晴不定起来,周围众人也均奇怪李可及为何会与温庭筠来往。这李可及是长安的大红人,歌唱得极好,几乎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很得百姓爱戴,市井商贾屠夫疯狂模仿他唱歌,呼为‘拍弹’。他也很得皇帝宠爱,据说皇帝经常赐酒给他,酒坛里装的却不是酒,而是一坛一坛的珍珠。
  李言问道:“还有其他人吗?”昆叔:“嗯,还有一个叫陈韪的,是个乐师……”尉迟钧失声道:“陈韪?那不是韦保衡时常带在身边的那名吹笛乐师么?”昆叔道:“正是他。在长安时,他便经常来拜访先生,学习音律。”
  由于鱼玄机偶然发现了凶手的下毒手法,凶手下毒的期限又往前推了半个月,因而凭空冒出了五名疑凶来,案情顿时明朗了起来,凶手无非是五个人中的一个而已。
  裴玄静问道:“这五个人都跟温先生是甚么关系?”昆叔道:“除了李近仁我是第一次见外,其他人都跟先生熟识,在长安的时候,我就经常见到他们。”
  李言问道:“你还能记得他们来的准确时间么?”昆叔道:“都是半个月前后的时候来的,韦保衡和李近仁是同一天来的,但是并没有遇上……后来是李亿,然后是李可及和陈韪,也是同一天来的,没有遇上。”
  裴玄静则考虑得更为周详,万一十五天的期限不甚准确,封蜡融化需要更长的时间,也许还会有疑凶侥幸漏洞,便又问道:“如果再把时间延长一下,最近一个月内,有哪些人到访过?”昆叔摇摇头:“没有人了。听娘子这么一问,我还真觉得巧了,怎么就那一、两天之内的日子,大家都赶着来了?”
  李言道:“这样看来,从时间上来说,这五个人都有重大嫌疑……”他突然意识到有上司在前,不该擅自结论,急忙征询地望向温璋,温璋却沉默不语。
  当场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还是尉迟钧叫道:“尹君!”连叫了三声,温璋方回过神来,“噢”了一声,也不继续问案,只皱了皱眉头,道:“天色不早,本尹也该赶回长安了。”若无其事地走出几步,又回身交代道:“李少府,你负责协助昆叔安葬温先生。”李言躬身应道:“是。”又迟疑问道:“那么温庭筠这件案子……”温璋道:“上交到京兆府,鄠县不得私自处理。”不待李言应声,便大踏步走出书房。
  昆叔饱经世故,已经看出温璋如此吩咐处置,隐有不了了之之意,追到背后着急地叫道:“尹君,你可不能虎头蛇尾。无论怎么说,先生与你可是有同乡之谊!”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温璋与温庭筠同为太原祁县人。唐人对同乡、同窗、同年(同榜进士)情分素来格外看重,正以为会有所转机,温璋却只是挥了挥手。以他一贯的办事风格,如此表示,便是典型的敷衍、不欲追查了。
  鱼玄机等人正面面相觑,差役董同走过来,拿出一只玉狮子交给昆叔,道:“这个玉狮子是在大山兄弟家中搜出的。”昆叔急问道:“没有发现其他东西么?”董同道:“再没有其他东西。我去的路上仔细审问了大山兄弟,他们也只说拿了玉狮子。是不是温先生家里还丢了其它值钱的东西?”
  尉迟钧正欲提九鸾钗之事,却听见昆叔道:“还丢过一方玉镇纸,不过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董同道:“没有发现甚么玉镇纸。不过,小山供认他们兄弟溜进书房,本来不是要去偷玉狮子,而是要偷一支钗……”
  昆叔大吃一惊,问道:“他们兄弟怎么会知道九鸾钗?”董同道:“原来那钗叫九鸾钗,大山兄弟大概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吧。据小山讲,他们兄弟有一次到温府帮工,偶然见到温先生在书房中把玩一只宝钗,精光四射,五彩斑斓,一望便是珍稀之物,因而特别留心。他们亲眼看到温先生将宝钗收到墙上的一个暗格中后,便起意要找机会偷走这支钗。温先生死后,他们到温府帮忙,溜进了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盒子,却是空的。后来才顺手拿了那只玉狮子。”裴玄静道:“也许是下毒的凶手拿走了玉镇纸和九鸾钗。”
  昆叔虽不愿意明说,却是连声叹气,显见那九鸾钗分外重要。鱼玄机安慰道:“不过是身外之物。飞卿人都不在了,要来九鸾钗又有何用。”从昆叔手中取过玉狮子,搬过梯子重新放回书架,刚好与空处印迹吻合。她心中有事,急于赶回长安,就此告辞。尉迟钧也欲回长安,便道:“我正好也要回去,不如与鱼炼师同行,一路上彼此有个照应。”鱼玄机对这位于阗王子素有好感,当即应允道:“甚好。”
  裴玄静自与丈夫低声商议了几句,李言露出了不解之情,却又无可奈何。她便走过来对鱼玄机道:“炼师,上次行程匆匆,未能仔细游览咸宜观,我想同你一到返回长安,如何?”鱼玄机知她名为游览,其实有意助自己找出真相。经历了这一天一夜,二人感情更觉亲密,道谢已然嫌多,便道:“自是求之不得。娘子大驾光临,咸宜观定然蓬荜生辉。”李言欲说甚么,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未开口。
  众人来到门外,才发现晴朗的天已经变得阴霾。铅云密布,犹如灰黑帷幄,似有一场大风雪即将来临。
  临别之际,昆叔突然捉住了鱼玄机的手,欲言又止。鱼玄机道:“昆叔放心,我一定会将飞卿之死查个水落石出的。如果您想来长安,咸宜观随时欢迎。”昆叔点点头,却始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尉迟钧与昆仑、苏幕自到山下村子取了马匹,鱼玄机与裴玄静则依旧乘了赵叔的马车。一行人渐行渐远,当半山腰那处孤零零的宅子最终从视线中消失时,鱼玄机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裴玄静握紧她的手,安慰道:“炼师不要太过伤心。为今之计,还是找出真相最为要紧。”
  温热掌心的如涟漪层层荡开,带来几丝及时的慰藉。鱼玄机心中一阵温暖,感激而会意地点了点头。确实,找出真凶要紧。她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问——韦保衡、李近仁、李亿、李可及、陈韪,这五个名字反复在她脑海中出现,除了陈韪外,那四人她均熟识。到底是谁,非要置飞卿于死地呢?会不会真的就是他?这些天来,她梦中时常惊悸,莫非也是因为他?
  除了李亿外,其他四人裴玄静也均见过,她也在反复地思索着,到底会是谁下的手?本来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李近仁嫌疑最大,他并不认识温庭筠,却毫无缘由地出现在温府,手中又曾经有过一模一样的檀木盒。可早先在胜宅时,她便已经看出此人暗暗钟情于鱼玄机,而鱼玄机对他的态度,也与别人格外不同。他们在宴会上虽然没有言语交谈,但眉目之间自有一种默契。关系到这个地步,自然是非同一般了,李近仁又怎会下手杀害心爱的女人所敬爱的恩师呢?照她看来,倒是韦保衡最为可疑。她与这位世家公子一道玩过叶子戏,感觉此人工于心计,性格阴狠,着实是个不能小觑的人物。突然又想到温璋莫名其妙的态度转变,为何不愿意深入调查这件案子,不免疑问更深,忍不住问道:“京兆尹为何处处针对炼师?”鱼玄机道:“他对我素有偏见。一年前,不知道是谁在咸宜观墙外用染料涂刷,写下了‘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的字样,京兆尹为此没少找咸宜观的麻烦。”
  二人正交谈间,忽听到车外苏幕叫道:“那不是黄巢公子么?”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是黄巢骑着他那匹骠悍的飞电在前面。
  这黄巢去年秋试未能及第,颇受打击,一气之下也不回山东老家,而是与同样落第的举子杜荀鹤结伴到紫阁山紫阁寺借读,发誓今秋一定要金榜题名。紫阁山是终南山的一个闻名山峰,传说“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峰上耸,若楼阁然。白阁阴森,积雪弗融”,其实就在鄠县境内,距离杜陵极近。寺中生活清苦,像黄巢这般手脚大方惯了的富家子弟自然难以忍受,然而他之前信誓旦旦,倘若半途而废,岂不是有违信诺,是以一直苦苦支撑。这一日实在无聊,乘上飞电出山,预备去长安大快朵颐一顿,想不到刚巧遇到了鱼玄机一行。
  黄巢乍然听说鱼玄机便在后面的马车中,不免又惊又喜,特意上前来招呼,态度十分恭敬。鱼玄机已经知道当日银菩萨一案错怀疑了黄巢,是以也客气地答礼,几人便结伴一道回返长安。
  一路上,黄巢听尉迟钧说了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一事,不免十分诧异。在他内心深处,其实不大瞧得上温庭筠其人,行事未免太过放荡不羁,但听闻鱼玄机与他关系非同一般,爱屋及乌之下,言辞中还是对其被害深表遗憾和同情。又不免对凶手行径一番谴责,当得知京兆尹温璋似乎并无彻查之意时,忍不住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
  这倒不是黄巢为讨好鱼玄机故意作伪,实是他真情流露,他生平最恨有冤不能伸、有仇不得报之事,每每遇上,总要为之打抱不平。又斩钉截铁地道:“鱼炼师请放心,如今凶手就在那五人当中,我一定助你找出真凶,查明真相,让那京兆尹也无话可说。”顿了顿,向尉迟钧道:“殿下,这五人中除了李亿外,其余四人我都是在你的酒宴上遇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似一句机锋,一下子提醒了尉迟钧,他开始觉得银菩萨失窃案与温庭筠被毒杀案隐隐有联系,或者是事,或者是人,只是他略略深入一想,便是一团迷雾,无论如何也拨不开。
  刚出了鄠县境内,突然又发现京兆尹温璋一行堵在前面,原来温璋马车坏了,正在修理。但道路被阻,赵叔马车无法通过,众人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裴玄静遥见见温璋站在前面,叉手而立,似在凝思甚么事情,突然一阵冲动,跃下马车,走过去道:“尹君有礼了,我有几句话想说,不知道尹君可有兴趣一听?”
  温璋重重看了她一眼,皱紧了眉头,道:“娘子请讲。”裴玄静道:“久闻尹君是位性情耿直、刚直不阿的有才之臣,不料今日一见,却很是失望。”这话说得极为大胆,温璋的面色一下子就罩上了寒霜,冷然道:“噢?”裴玄静道:“我看得出,尹君不怎么喜欢鱼炼师,不过,情绪应该与案情无关。君官任京兆尹,众所周知,这个官实在不好当。自从汉武帝太初元年设立这个官职以来,京兆尹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松的差使。辇毂之下,天子身边,各种势力矛盾盘根错节,人际关系则更加错综复杂,用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所写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来形容,再合适不过。西汉时,颖川太守黄霸在全国省级官员政绩考核中名列第一,调任京兆尹,几个月后就因不称职而离任。他重新回到颖川主持工作,依然治理有方,为时所赞。可见京兆这方水土不是人人都能服的。白居易有诗云:‘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长吏久于政,然后风教敦。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从元和元年到元和十年,十年之内,竟然有十五人担任京兆尹的职务,更换频率可谓相当惊人了。管理京兆这样一块地方相当不容易,但自尹君上任以来,京兆府治理得很好,甚至整个京师风气为之一转。”
  这些话中的掌故大多是裴玄静嫁到京兆以来听丈夫李言所讲,想不到今日得以派上用场。她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半天,实则是为了点缀最后一句。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温璋听到最后一句,果然十分舒服受用,他脸上的黑气渐消,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裴玄静却又话锋一转,道:“可是我不是很明白,为甚么尹君明明知道温先生是被毒害的,却仍然打算草草结案呢?”温璋冷冷道:“本尹可没有说过要草草结案。”
  裴玄静道:“大家都看到了,尹君有意放弃调查。这不是打算草草结案、不了了之么?我看得出来,尹君还是尊敬同情温先生的,不然不会特意交代我夫君协办后事。可是如果让温先生这样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死得不明不白,后事办得再风光,又有何用?何况这也不是尹君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
  温璋一时沉默起来,之前咄咄逼人的风度也随之黯淡了许多。过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声,似有极重的难言之隐。
  裴玄静道:“如果尹君实在不方便调查,可以请将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温璋凝视着她,终于迟疑着道:“我曾听说宫中有一种秘制奇药,叫做‘美人醉’,是专门供殉葬宫人服用的。据说宫人服用这种‘美人醉’后,死时毫无痛苦,而且面容能保持栩栩如生,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
  裴玄静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温璋一见到温庭筠的尸首后就完全转变了态度,原来他已经猜到死者是中了美人醉的奇毒。
  温璋见她不语,以为她还不明白,便放低声音道:“‘美人醉’是宫廷秘制,十分珍贵难得。本尹敢说,朝中大臣绝大多数人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裴玄静问道:“那凶手是怎么得到的?”温璋冷笑一声,答非所问地道:“宫廷秘药,本尹都没有办法弄到。”裴玄静头脑“嗡”的一声,当即道:“宫中……那不只有李可及么?难怪……”
  她终于明白为甚么温璋一听到李可及的名字后就大异常态,他已经怀疑李可及就是下毒的凶手。不仅如此,李可及与温庭筠无怨无仇,而且同样爱好音乐,没有任何谋杀的动机,因此温璋怀疑他其实是受了当今皇帝的指使,因为李可及深受皇帝宠幸,是皇帝的心腹。这也验证了昆叔之前一直叫喊的皇帝不会放过温庭筠的话。而温璋知道追查李可及势必牵扯上皇帝,他自然没有这个胆子,所以才想不了了之。
  一切只在一念之间,她转瞬便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因之前久闻温璋大名,对他期待很高,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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