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自鱼玄机死后,就无人再见过李近仁,他就这般如轻烟地消失了,也许已经离开了尘世,也许藏在了某个角落中,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尉迟钧也提前离开了长安,决然踏上了回归西域的漫漫路途。苏幕则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众人如同莺梭燕掠一般,纷纷地散开了。
这一天,裴玄静踽踽独行,来到紫阁山,预备向鱼玄机告别后,便要入终南山出家修道。将要到达墓地之时,远远看到一名素服女子正在坟前痛骂一名灰衣男子。走得近些,便认出素服女子正是国香,而那男子则是一直以来下落不明的李亿。她不由得一惊,生怕李亿对国香不利,忙疾步赶将过去。
却听见李亿根本不理睬国香的哭骂,只喃喃念道:“……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沙哑沉重的嗓音颇令人心酸。裴玄静暗想:“这是鱼玄机的诗。”再细看李亿,他的表情流露难以抑制的痛楚,深深地打动人心。一刹那,她明白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他内心最深处。他依旧眷恋着鱼玄机,然则此刻阴阳相隔,悔不当初又有何用。
国香见到裴玄静,立即道:“裴姊姊,你来得正好。快将这个杀人凶手抓回官府治罪。”裴玄静上前道:“李亿,你毒害温庭筠,如今自己也是一无所有,为何不去京兆府投案自首?”李亿抬头看了她一眼,怔了半晌,才幽然道:“我没有杀飞卿。”语气极为平静,没有立即推诿,也没有急切辩解,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普通的事情,反倒更令人生疑。国香怒道:“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么?”
李亿缓缓道:“我发现夫人是死于九鸾钗上的美人醉后,便猜到是鱼玄机所为。然而九鸾钗是飞卿之物,从不轻易示人,他应该也脱离不了干系,所以我先到鄠县,打算找飞卿问个明白。我们二人,因为鱼玄机之事,早已经多年不相来往,一见面便吵了起来。后来我离开温府,来到长安,想找鱼玄机问个清楚。可是有个男人经常在咸宜观里,我始终没有机会。于是我又回到了鄠县,不料发现飞卿竟然已经死了。我很是震惊,托人将消息带给了鱼玄机,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玄静道:“果真是你托人带的信。”李亿道:“我一直在温府附近。后来娘子几个人就来了,再后来鱼玄机也来了。我暗中观察,发现鱼玄机并没有与飞卿勾结的迹象,所以我怀疑是她偷了九鸾钗,又杀了飞卿灭口,决意一路跟着她。”裴玄静道:“昨晚你从秘道进入咸宜观,目的是杀鱼玄机以报妻仇,可为甚么又没有下手?”李亿颤声道:“我看见了那些伤……她背上的那些伤,是夫人留下的……我……我实在下不了手……”他本来一直语调平稳,缺少抑扬顿挫,直到此处,才激动了起来。
国香道:“毒杀那个恶婆娘的是绿翘,不是鱼姊姊。”李亿惊问道:“甚么?”裴玄静道:“你一直认为鱼玄机是凶手,鱼玄机也一直认为你才是凶手,可叹一瓶美人醉令你们互相猜忌。然而鱼玄机百般为你掩饰,一心要维护你……”国香接道:“而你却一心要杀鱼姊姊为恶婆娘报仇!”
李亿一时木然,茫然,惑然,懵然,只感觉整个人空洞洞的,纵有满腔心事,万种柔情,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仅仅在那一瞬间,他便失魂落魄了——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目光完全散去了神采,双颊陡然干瘪,仿佛衰老了十年。许久后,他才慢慢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来,从中取出了一支钗,宝气流转,光亮夺目,正是那支令许多人窥探垂涎的九鸾钗。
裴玄静忙叫道:“快些扔掉!那上面有美人醉剧毒!”李亿凄然一笑,只将布袋扔掉,双手将九鸾钗环抱在胸前,有些歉意,又有些羞赫,呆呆望着坟头。裴玄静已然明白他有意自杀,想要阻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有长叹了一声,拉着国香离开。
远方隐隐传来了歌声:“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渐行渐近,似乎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可及的声音。
裴玄静心中忍不住一声叹息,回头看时,黄巢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愤然朝李亿走去,而李亿已然慢慢软倒在鱼玄机坟茔前。
走出老远,国香突然问道:“如果真的不是李亿下毒,到底是谁杀了温先生呢?”
裴玄静并不作答,不是李亿的话,凶手无非是陈韪与韦保衡中的一人。陈韪已死,韦保衡贵为驸马,仇要么已经得报,要么无法得报。抑或本来就是李亿一怒之下杀了温庭筠,他后来追悔莫及,不肯承认事实而已,他绝然自杀,也隐有向温庭筠谢罪的因素。无论三人中谁是凶手,都已经不再重要,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只是在活着的人的心中留下了一抹吹也吹不散的余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