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钧摇头道:“这是尊捧真身银菩萨,决非中原之物……”此时天光已暗,他又将塑像捧得更近些,仔细察看莲花座上的花纹。一旁的苏幕忍不住笑道:“殿下莫非要让客人们在门外赏月么?”尉迟钧这才恍然大悟,道:“我失礼了,实在该打!我们进去再说。”转向裴玄静问道:“娘子若不见怪,能否将这尊银菩萨借我一观?”裴玄静微笑道:“殿下请便。”
尉迟钧十分喜欢她的娴静有礼,致谢后又特意交待甘棠道:“好生招待娘子。”又问苏幕道:“其他客人都到了吗?”苏幕答道:“韦保衡韦公子和李近仁李君都已经到了,正在花厅等候。”尉迟钧心中奇怪:“李近仁适才匆忙离开,似乎有要事,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转念心下释然:“定是他看到夜禁已近,来不及办事,所以干脆直接来了我这里。”
又听见苏幕迟疑道:“不过,杜少府还未到……”尉迟钧与李言交换了一下眼色,李言叹道:“我早说有韦保衡在,杜智一定不会来的。”连连摇头,表示对韦保衡与杜智二人交恶深为不解。
韦保衡、杜智、尉迟钧、李言四人均是太学同窗,韦保衡与杜智关系则更进一层,同是去年丙戌温庭筠榜的进士,有同科之谊。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去年同中进士以后,二人突然翻脸绝交,不相往来。偏偏二人及第后还均在京城为官,韦保衡进中书省当了右拾遗,杜智则在京畿万年县当了县尉。虽然均是从八品的官职,但其实地位大有分别。拾遗是谏官,即专门规劝天子改正过失的官,奇字面的意思是把皇帝“遗”忘的东西“拾”起来,免得因遗忘而做错了事。这种官官职不高,却能够亲近天子的言官,至少也是中央官员。而县尉则是地道的地方官,在京师这种皇亲国戚密布的地方,地方官往往有许多可想而知的难处。不过,毕竟是同城为官,韦保衡与杜智照旧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尉迟钧一直试图做个和事佬,但问起交恶情由,双方谁也不肯明说,以致无法居中调解。借李言结婚之机邀请二人同来赴宴,本也隐有说项之嫌,但哪知道杜智竟然是连老朋友的面子也不顾了。尉迟钧、李言二人均感失望。却听苏幕又道:“不过杜少府本人未到,却派了他的堂弟杜荀鹤君来送贺仪给李少府。”李言闻言一愣,尉迟钧也微感惊讶,见马车和行李都已经安顿好,便挥手道:“走,进去再说。”
一行人正要进门,只听见背后有人笑道:“殿下,我又来讨酒喝了。”话音中气十足,甚是爽朗。尉迟钧回头一看,却是左金吾大将军张直方,急忙上前迎住,将他介绍给众人。李凌、裴玄静其实与他在三乡驿与打过照面,但他似乎毫无印象,二人也不说破。
黄巢见张直方年纪轻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官居三品的大将军,不由得好生羡慕。他却不知道张直方之前本是卢龙节度使,那可是绝对的地方实力派,要比左金吾大将军威风百倍不止。他有意结纳,特意上前拱手道:“张将军!”不料张直方并不理睬,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尉迟钧道:“原来殿下尚有要紧的贵客招待。难怪新近从西域运来了好酒,殿下也不邀请我,以致我不得不不请自来了。”
尉迟钧惊讶地道:“张将军的消息真是灵通,我这一批西域葡萄酒可是昨天才刚刚运到。”苏幕笑道:“殿下可别忘了,张将军负责京师宿卫,管的就是这长安城,还有甚么消息能瞒得过他?”
张直方笑道:“知我之心者,惟苏幕也。”他一来便谈笑风生,大有旁若无人之态。苏幕听出言语中大有调笑之意,微微低下了头。暮色中,旁人难以看清她面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难堪还是羞涩。
苏幕、甘棠二人名为尉迟钧侍婢,实为爱妾,张直方是胜府常客,自然知晓,以他三品大将军的地位,当众出此言语很不合身份。但熟悉张直方的人,都知道他豪放不羁。尉迟钧素知张直方是性情中人,说话、行事无所顾忌,自然不会计较,当即笑了起来,道:“相请不如偶遇,张将军来得正好!人多岂不是更热闹些。各位,请进吧。”
张直方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看到了一直站在黄巢身后的李可及,脸色一变,当即皱起了眉头。尉迟钧早已经料到,向一旁的苏幕使了个眼色,苏幕会意,上前道:“将军,奴家先领你进去试酒。”不由分说地挽住张直方,要将他先拉进去。张直方道:“等一下……”
尉迟钧知道张直方素来鄙夷李可及优伶身份,生怕他当面发作,造成难以收拾的场面,急忙上前道:“张将军……”张直方道:“殿下请放心,我不是要说某将军。李少府明日大婚,我刚好赶上,总不能空手而来……”李言急忙婉谢道:“将军千万不要客气,小臣愧不敢当。”张直方摇了摇头:“那可不行。”神态甚是执拗。又转头笑道,“苏幕,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一趟永兴坊金吾卫么?”苏幕将头侧向尉迟钧,隐有征询之意。尉迟钧点了点头,苏幕莞尔一笑,自随着张直方去了。
黄巢本自尴尬,但见张直方除了尉迟钧及侍婢外,并不理睬旁人,也不再介怀,只凝视着二人背影,好奇地道:“现在不是已经夜禁了么?他们怎生出得坊门?”李言叹道:“以张直方的身份和能耐,谁人还能拿他怎样?”也听不出来是褒义还是贬义。他又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李可及。李可及始终阴沉着脸,眼睛一直望着别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一切。
甘棠突然想起了甚么,担心地问道:“殿下,张将军该不是又要拿几只血淋淋的大雕来当下酒菜吧?”噘了噘嘴,道,“那咱们家的鸡蛋还不够他洗锅的。”
张直方做派奢侈广为人知,凡他所猎取的猎物做下酒菜,必须要用鸡蛋洗锅具,据说他家每天为此所花费的鸡蛋无法计算。之前张直方也曾带同猎物到尉迟钧家做客,均有各种奇怪的要求,例如他好猎杀怀孕的动物,以取食胚胎。但今日他既是不速之客,府中并没有事先预备。尉迟钧皱了皱眉,似乎也有所忧虑。天色就在这个时候完全黑了下来。
胜宅中,昆仑早已经带领仆人遍燃纱灯,宴会的花厅中更是点亮了数十盏铜制膏油灯,如同白昼一般。
花厅右首一张深红的案几上,摆着几样精美的食物。韦保衡席地坐在案几后的锦团上,正在一边饮酒一边等候尉迟钧一行回来。他不到三十岁年纪,长相极为俊美,面目轮廓清晰,鼻梁高而挺直,有一双深遂的眼睛,看上去多情而迷人。就连一旁手执皮酒袋的侍女也不断偷眼打量着这个清秀俊逸、面如冠玉的年青人。他刚刚端起桌案上的夜光杯一饮而尽,侍女立即乖巧地重新倒满。但韦保衡显然没有感受到侍女刻意的柔情蜜意,只是重新端起了夜光杯。只是这次他并没有饮酒,而是就着灯光摩梭把玩着酒杯,看上去有些无聊。
在韦保衡斜背后靠墙的位置有一张小得多的桌案,坐着一个年纪更轻的青衣男子,正在吃一块切成半扇形的胡饼。他是韦府的乐师陈韪,曾跟随温庭筠学习音律,以擅吹笛知名。韦保衡每逢参加宴会,必然要带上他,便如同平常人总是带着最亲信的童仆赴宴一般。
胡饼是一种学自西域胡人的食物,唐朝十分盛行,成为一代的饮食风尚。最流行的做法是:以油和面,做成饼后撒上芝麻,再在炉子内烤熟。昔日大诗人白居易有《寄胡饼与杨万州》一诗: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寄予饥谗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诗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胡饼的香酥可口。而胜宅因为主人本是于阗人之故,做法更是别具一格,充满了西域特色:每次先做成数张巨大的薄面饼,依次涂满牛油后叠起,面饼之间都夹有羊肉、椒豉,以及西域特有的孜然香料,再放入特制的平底铁锅中,铁锅中事先铺好了葵叶,再送入炉中烤熟,等到肉香溢出,便可食用。这种胡饼又酥又润,味道浓烈,肉汁鲜美,京城中独此一家,被称为“古楼子”。
大概也知道美味难得,陈韪没有取桌案上的点心和水果,而是直接向侍女要了一份古楼子。不过他的吃态很是奇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生怕被人发现一样。而且从始至终,他都低垂着眼帘,神情看上去十分谦卑,甚至有些猥琐。
右首最末位的案几上还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微胖的体态因为坐着更显臃肿。他只是一直默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面前的酒菜未动分毫,望上去极为沉闷。很显然,眼前的流彩溢金和美酒佳肴都未能引起他的关注,他似乎正沉湎于某种深沉的想象当中——他的人虽然坐在那里,思绪却在遥远的别处漫游着。此人正是江东商人李近仁。他虽是富商巨贾,但究竟是商人身份,社会地位远远低于达官贵人、名人雅士,尉迟钧虽不计较,但另一边的韦保衡既是科举出身,又是世家公子,自不屑理会他。三个男人便一言不发,各自冷清地坐着。
尉迟钧一行进来的时候,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韦保衡身上,只有裴玄静留意到了另一旁的李近仁。李近仁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向裴玄静感激地点了点头,暗含感谢之意。裴玄静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表示不必再提。
韦保衡见众人回来,喜出望外,站起来刚要寒暄,突然一眼见到尉迟钧手中的银菩萨,不觉一愣,问道:“这是甚么?”尉迟钧道:“是裴家娘子的嫁妆。”韦保衡还是第一次见裴玄静,便向她点头示意,目光随即重新回到银菩萨上。
尉迟钧却是自顾自地走到一盏膏油灯下,一边转动银菩萨,一边啧啧赞道:“这么小一个莲花座,竟然刻了二十八个菩萨……四大天王,八大明王……”又举得更高,仔细察看底座。底座内部雕刻有双龙绕杵纹。尉迟钧喃喃道:“这是代表天龙八部……”韦保衡好奇地问道:“这菩萨很稀奇么?”尉迟钧点了点头:“这叫捧真身菩萨。你们看,他双手捧的盒子,代表的是佛骨。这种塑像,只在供奉佛骨、佛舍利时才有。据我所知,中原唯一的一座捧真身菩萨是当年玄奘法师游学印度时带回中原的……”
于阗佛法昌盛,是中原佛教的发祥地。尉迟钧既如此神态语气,众人深信银菩萨之意义价值非同一般,目光始终不离他手中的塑像,就连一直冷漠的李可及也似乎有了些兴趣,凑了过来。
韦保衡突然想到了甚么,问裴玄静道:“听说娘子是河南缑氏人,缑氏可刚巧是玄奘法师的故乡。”裴玄静点了点头。李言迟疑问道:“岳母姓陈,玄奘法师俗家也姓陈,会不会……”
裴玄静依然是平静无惊的面容,如同如镜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她没有直接回答李言的话以及众人探询的目光,仅仅是轻轻摇了摇头,但态度已经十分明确,既是表示自己不十分清楚,也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
裴玄静的态度有些冷场,但尉迟钧很为她的沉静气质折服,便将银菩萨交给甘棠,吩咐道:“你先好生收到柜子里,明日一早再取出来为裴家娘子装箱。”甘棠答应了,接过银菩萨走了出去。见李凌有所不解,尉迟钧又急忙解释道:“这尊银菩萨贵重之极……”
未及说完,韦保衡已然会意,先自笑了起来:“殿下是在担心最近搅得长安不得安宁的飞天大盗吧?你可别忘了,李言官任县尉,管的就是治安缉盗。那飞天大盗能有多大胆子,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李言连忙摆手道:“我是畿辅鄠县县尉,可管不到你们长安的飞天大盗。要是杜智来了还差不多,亲仁坊刚好就在他的辖区万年县内。”话音才落,登时意识到不该当着韦保衡的面提到杜智。
尉迟钧赶紧打圆场道:“杜智最近正为飞天大盗一案头疼不已,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不能怪他今晚不来。”一语既毕,这才留意到客人中还少了杜荀鹤,问起花厅的侍女,侍女回答道:“杜公子说要四下看看。”尉迟钧急忙打发昆仑和两名侍女出去寻找,又邀请众人坐下。
本来中唐以后,同桌合食已经成为习俗,不过尉迟钧家宴会,还是依照古风,席地而坐,分案而食。但今晚情况大有不同,来了好几个预料外的客人,尤其是张直方和李可及,均是三品高官,座次该如何安排才妥当。尉迟钧稍一迟疑,李言和韦保衡已经猜到他的心意,当即李言将左首第一位让出来留给张直方,韦保衡主动将右首第一位让出来给李可及。李可及坚辞不就,却挡不过韦保衡的热情相让,最终被推到右首坐下。
过了片刻,侍女领着生杜荀鹤进来。他不过二十岁出头,脸色极为苍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十分文弱,但眉目之间却有种浓重的郁结之气,似乎心中有太多的愤愤不平。问起之下,才知道他是杜智的远房亲戚,是进京赶考的安徽池州生员,寄寓在杜智家。据杜荀鹤说,杜智正为轰动长安的飞天大盗劳心费神,分身乏术,便委托他前来为老友新婚送上贺仪。尉迟钧便特意将杜荀鹤介绍给黄巢,二人志同道合,倒也颇为欢喜。
当下尉迟钧坐了面东的主人席,甘棠自在一边服侍。李言坐了左首第二席,以下是裴玄静、李凌、李近仁。李可及则坐了右首第一席,以下是韦保衡、杜荀鹤、黄巢。乐师陈韪则依旧坐在韦保衡身后。尉迟钧、韦保衡、杜智各自有贺仪送上。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李言谢过后,也不拆看,先行收下,命人直接送到裴玄静的房间。李近仁也有十匹上好的锦帛送给裴玄静,令李言大感意外,裴玄静推辞不掉,也只得接下了。
当下酒菜如流水般上来,就连之前韦保衡和李近仁面前桌案上未曾动筷的饮食也被撤下,重新换过了热菜。尉迟钧寒暄过后,先用手指在杯中蘸酒,再弹向空中,这叫做“蘸甲”,意在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随即一干而尽,道:“许久没有喝过这么地道的葡萄酒了。”韦保衡笑道:“酒当然是故乡的好。”众人便一齐举杯,跟着尉迟钧饮了一杯。
黄巢从未喝过葡萄酒,一大口喝下去,只觉得一股子酸味,没有任何劲道,真不知道好喝在哪里。倒是觉得那杯子很有些特别。
尉迟钧府中甘棠、苏幕二女,甘棠擅歌,苏幕擅舞。觥筹交错一番后,众人便吵吵要听甘棠唱上一曲。其实有名动天下的歌圣李可及在此,尉迟钧本不欲让甘棠献丑。不仅他这样想,在座的宾客希望能听到李可及一展歌喉的不乏其人,只是见他神态始终冷淡倨傲,只埋首坐着,酒与食物也甚少沾,似乎完全无心于这场夜宴,是以谁也不便开口,生怕就此碰个大钉子。尉迟钧见状,便对甘棠道:“如此,你便为大家唱一支曲子,以助酒兴。”一拍手,当即有数名女伎持了乐器进来,坐在众人身后。乐曲“叮咚”响了几下,甘棠曼声唱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雁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歌声虽然柔情妩媚,曲调却甚为悲凉。秋情绵邈,秋兴阑珊,一时间,众人似乎都被这支《燕歌行》勾起了思乡情怀。就连在长安出生、长安长大的尉迟钧也忍不住地感叹道:“想来真要感谢张议潮,若不是他从吐蕃人手中收复河西,重新打通了从长安通往西域的商路,我今生哪里还有希望重新喝到西域家乡的酒。就连我家乡于阗,恐怕也还没有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