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左手用力一击,敲破了杜凯因的头盔,打断了他的叫喊。只见他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凝住了。头盔破裂的声音很响,但随即响起的其他声响和它接得那么近,听上去就好像是完整的一串一样。抱着文妲那人的头盔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洞,随后在他前额相应的地方也出现了一个黑黑的洞。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慢慢地倒在了昏迷着的姑娘的身上。
霍恩根本没有时间来看一下结果。他的枪喷射着子弹在房间里划出一道弧线,然后他纵身一跃,躲到了一张翻倒着的桌子后面。桌子其实并不能为他提供什么保护,但至少可以让他藏一下身。就在此时,远处的走廊里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不,不止一个人,但打头的正是满头白发的塞尔,他的食指扣动着扳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发射着子弹。众人纷纷倒地,耳机中传来一片震耳欲聋的声响。
房间里突然变得一团漆黑。
历史
不可预知的事物……
总会有小卵石让我们跌跤,总会有突然而至的阵风吹冷我们的热望或是撕碎我们的恐惧,总会有地震把我们的计划弄得一团糟……即便是最睿智的历史学家所做的最小心的分析也会与事实大相径庭。
没有人能预测不可预知的事物。
或许还是这样最好。如果生活变得可以预测了,那它也不成其为生活了。只有无生命的东西才不断重复自己。但即使是对于无生命的东西而言,如果有人对它挖掘到一定的深度,也总能触及到某个层面,在这个层面上,万物皆不确定的原则使得预测成为徒劳。
没有人能够预测出生命的长短。即使有人预测了,他也无法估量出这份生命所能造成的影响。这不是人的经验所能及的。历史学家们尽力想获得长远的预见,却又因他们那些从已知得出的推断而不把这些预见放在心上。
一个人如果能从世纪、文化、种族的高度来计划事情——而且又能活着看到这些计划结出果实——那么他将是一股无法估量的巨大力量……
第二十章原动力
霍恩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光线是一片柔和的金色。它移动了。霍恩感到脸上有一些凉凉的东西,凉而且湿。他明白了,光线不是金色的,这只是一种折射。在他的上方有一张脸,脸是金色的。他应该是认得这张脸的。即便脸上满是倦容,又未施粉黛,可它依然是美丽的。
他马上坐了起来,脑袋立刻感到一阵晕眩,随即一阵疼痛直刺进来。他背靠着粗糙的墙面闭上了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依然在眼前。
“你马上就会好的,”文妲说,“疼痛会消失的。”
“发生什么了?”霍恩木木地问道。
“杜凯因的部队被赶跑了,但你的头盔被流弹打破了,你吸进了一些气体。”
霍恩朝走廊下面看去,只见沿墙躺着许多人,有的死了,有的受了伤,有的仍陷于昏迷之中。“塞尔呢?”他问道。
“他很好。他们正在肃清残敌。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老人。”
霍恩记起了他站在走廊里,弹无虚发地朝杜凯因手下那些穿着太空服的人射击的情景。“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到一半呢。”霍恩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据他说,以后的几天里还会有一些零星的战斗和骚乱,但他认为有组织的抵抗马上就会结束了。”
“杜凯因呢?”霍恩问道。
“他还活着。他们把他关在一间牢房里。”她的头朝走廊的远端点了一下。走廊笔直地遁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被带到樊地去了。”霍恩说。
文妲看来明白他是在解释他失踪后的去向。“我知道。塞尔告诉我了。他还告诉了我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真是了不起,真是大胆——”
“男人得做他该做的事情。”霍恩耸耸肩说道。
“你为什么该这样做呢?”
霍恩抬头看着她的脸,注视着她正好奇地望着他的双眼。这次他不再把眼光避开了。他对文妲的感情,就是人们称之为“爱”的那种东西。虽然其中也包含着占有欲,但又决不仅仅是占有欲。这是一种想看到她没有受到悲伤侵扰的需要。“我想你或许会需要我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文妲把目光移开了,“你指望我相信你的话吗?难道不是你杀了我父亲吗?”
“我那时还不认识你。”
“你为什么要那样干?”她突然问道。
“为了钱。”霍恩答道。
“我怕的就是这个。你如果是为了报仇或为了某个理想、某种激情,那或许还另当别论——”
她要转身走开,霍恩猛地抓住了她的手。“等等!我只想要你能理解我。”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除了对他身边很了解他的几个人,你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人。对其他人而言,他只是一个偶像,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象征。偶像和象征是不会流血,也是感受不到痛苦的,只要有需要,他们是可以被塑造、被改变、被打碎的。当了埃戎的总经理之后,你的父亲便放弃了他的人性。”
“我只说了一部分,”霍恩接着说道,“很小的一部分,要想了解其他,你必须知道我的过去。”霍恩对文妲讲了起来,开始慢慢地,后来随着话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也说得越来越快起来。他跟文妲讲起了星团,讲起了他在那里的生活,讲了他是怎样受雇来刺杀她的父亲,讲了他怎样历尽千难万阻到达了地球,然后又到达了方山,讲了吴老头和莉儿,讲了他怎样到了埃戎以及后来发生的事。她清醒地,聚精会神地听着,头微微地朝一边侧着。
“但我为什么要干这件事呢,”他讲完了来龙去脉后说道,“我实在无法解释,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有钱的原因,但钱本身并不重要。它只是一种象征,让人知道如果一个人够强壮够聪明的话,他可以从宇宙中得到些什么。我一辈子都在干这件事,现在我得到了一个机会,通过做某件事来向我自己也向所有人证明我比别人更强壮、更聪明……你知道,对我来说要紧的并不是开枪射击,而是赶到那里,在智慧上胜过那些想要阻止我的人,克服所有的障碍。然后当我终于把他放进了瞄准镜的时候,我就只能开枪了,因为我收了人家的钱。
“但是别问我为什么要杀你父亲。我也不知道。这是另一个人的事,我对他根本不了解。当然,人是会变的。这一点是不言自明的:一个人没有连续两秒钟是完全相同的。而要是一个人活得很艰难,经历过我这些年来经历过的事,那么他会变得很快、变得很多。我不是在试图替自己开脱。的确是这只手杀了你的父亲,也的确是这根手指扣下了扳机。”
她摇着脑袋仿佛她弄不明白似的。“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那么残忍,事先也不警告一下——”
“手无寸铁?!”霍恩叫了起来,“他有数以千计的卫兵,几十艘战舰,再加上集中在那里的那么多火力!那你父亲杀掉的数以亿计的人又该怎么算呢?他难道不也是很残忍而且事先不警告的吗?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当一个人靠他的智慧而活着的时候,他便是在与整个宇宙作对,他就会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每个人也都是孤身一人在和其他人较量,就像一大群狗在抢一根骨头一样。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是联系在一起的,所有的人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就好像各个星球由埃戎的管道连接在一起那样。”
“可这样说也没用,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激动地说道,“我非得恨你不可。任何东西都改变不了你杀了我父亲的事实。”
“那你为什么又要留下命令把控制室交给我呢?”
“因为你是对的——你说埃戎正在腐朽。帝国可能曾经是有价值的,它曾经对人类做出过贡献。而现在它却只知索取了。我要是想挽救埃戎剩下的好东西的话,便只有帮着将它推倒。你说过只有塞尔才能拯救它。我以为塞尔死了,我想或许我那样做可以对此做出一些小小的补偿。如果关于那点你是对的话,我想可能你在其他事情上也是对的。”
“明白了。”霍恩说着,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的头不再疼了。他沿着走廊走下去,弯腰从一个死人身上捡起一把他再也用不着的手枪。
“你上哪儿去?”文妲问道。
他回头发现她走在他的身边。“我想去跟杜凯因谈谈。”
“为什么?”
“我想弄清楚两件事:是谁雇的我和谁知道管道的秘密。”
“雇你的那个人肯定在卡农四号投降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父亲的计划。我跟你说过我是惟一知道这些计划的人,你为什么不怀疑我呢?”
“我怀疑过,”霍恩说,“但只怀疑了一会儿。”
“你现在为什么不怀疑我了呢?”
他匆匆瞟了她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我相信你。”
“我要和你一起去,”她急忙说道,“说不定我能帮你的忙。”
“你不用去的。”
“我欠你的。你三次救了我的命。”
“前两次不算。一次是我的本能,另一次是我的策略。”
靠近监房的时候他们停止了交谈。霍恩认出这地方了,就在不久前他还曾被关在某一间牢房的铁栅后面。现在在某一道铁栅后面的人换成了杜凯因,这位前安全董事,前埃戎总经理和现囚犯。他正靠在后墙上,面色阴沉,若有所思,双臂交叉在胸前。他抬起头来看的时候,文妲正朝门口走去,而霍恩则留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杜凯因撇了撇嘴。
“惟一比背叛还要糟糕的事就是一个文明的女人重又变回到野蛮去了。”他开口说道,“人类所知的最伟大的帝国垮掉了,而你却活了下来,我希望这能成为你的一段美好回忆——毕竟你还是为此出了力的。”
“我不会来跟你斗嘴的,”文妲平静地说道,“你无法了解任何不利己的举动。”
“就我在过去几天中所目睹的种种恐惧、怯懦和背叛,”杜凯因挖苦地说道,“我第一次为自己不是纯正的金族血统而感到庆幸。”
“你不是?”文妲叫出声来,“难怪——”
“难怪什么?”杜凯因恶狠狠地问道。
“你行事的手段。”文妲轻声说道。
“你知不知道离一个纯正的埃戎人只差一点点,而正是那难以觉察到的一点点使你无法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是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就因为某个遥远祖先的一时疏忽使你只能空负一身的力量、本事和胆识是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整天遮遮掩掩,生怕有朝一日身份败露,辛苦经营得来的一切付诸东流是什么滋味?”
“行事的手段!”杜凯因愤愤地哼道,“不错,我是有自己行事的手段,它们是行之有效的,而且也应该是那样的,因为这一套我是从你父亲那里学来的。除了成功一切都是不重要的,手段只是通往目的的垫脚石。你想像不出我为了达到我想要达到的地位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他的脸色随着回忆而黯淡下来,“我叫人要了我母亲的命,因为她是连接我和我过去的一个可怕的纽带。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了,因为这使我当上了埃戎的总经理。”
“仅仅是几天而已,”文妲接口道,“你的手段使得帝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覆灭。和别人相比,你更是弄垮它的罪魁祸首。这样做值得吗——仅仅为了当几天的总经理?”
“统治上几天也好过一辈子仰人鼻息。”杜凯因不无自豪地说道。
“没有管道的秘密,你无论如何都统治不长久的。”霍恩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杜凯因徒劳地朝阴影中望了望。“这倒是不假。”他慢吞吞地说道。他重又把目光收回来望着文妲。“但你会把那个秘密告诉我的。你会与我作对,会为此而吃点苦头,但最终你会告诉我的。”
“我不会的,因为连我也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的,”杜凯因带点迷惑地说道,“你的血统是纯正的,它肯定会为你带来好处。而且科尔纳肯定告诉过你——”
“血统没能帮我什么忙,”文妲慢慢地说道,“而且他告诉我的也不比告诉你的更多。说不定连他也不知道。或许根本就没人知道。这只是一个笑话,对帝国来说是一个笑话,对金族人来说则是更大的一个笑话。我们为我们的秘密而倍感骄傲与安全,可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个秘密。”
“撒谎!”杜凯因感到不满了。“科尔纳知道的,他肯定知道的——”
霍恩看出杜凯因说的是真话,于是很快地说道,“这么说来,把老头儿干掉是失策了。”
“我没有!”杜凯因走上前来,抓住铁栅,眼光尽力凝视着他。“哼,我倒是想过。但这样做太危险了,我肯定逃不脱干系的——你是谁?!”
“刺客。”霍恩柔和地说道。
“那你就该知道不是我干的!”杜凯因狠狠地说道,双手使劲拉着隔开他们的铁栅。“你知道是谁雇的你——”
“可我不知道。”霍恩朝前走了一步,让光线落到他的脸上。
杜凯因马上就认出他来了。他不禁朝后退了几步。“是你!刺客。就是刚才偷偷溜到我背后的那个。和梅特尔在一起的那个卫兵。这真是不可思议。那人也不是梅特尔,梅特尔死了。他看上去真像梅特尔,但不可能呀。死人是不会走路的。简直不可思议!”他的眼睛因为思考而眯成了一条缝,然后又睁开了。“你和他在一起的,他到底是谁?”
“这我也不知道,”霍恩回答道,“费尼伦和隆翟姆怎么样了?”
“哦,他们死了,他们死了,”杜凯因心不在焉地连声说道,“我问过索引这个问题,它给了我一些有趣的资料。报告说要么是已经死了的人还在到处行走,要么两个都是活人却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两个人大致的体型都相同:都是又矮又胖。
“他的原形是一个贼,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人们常常看见他和他的动物伙伴在一起。他在帝国的各处忽隐忽现,行踪不定。他无数次被关入监狱,而他总是能迅即脱身。有关他的纪录可以一直追溯到很久以前。”——杜凯因边说边向前走来,右手朝口袋里伸去——“一直早到——”
“小心!”有人喊了一声。“他有枪!”
霍恩手中的枪像有灵性一样一下子就翘了起来,它颤动了一下,静静地朝外冒出一点火星。杜凯因张大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直楞楞地从他俩的脸上掠过,手从外衣口袋上慢慢滑落,然后静静地蜷倒在铁栅边的地板上。
“杀戮,”文妲木然地说道,“杀戮。你为什么总是要杀戮呢?”她转过身去,垂下头,快步走开了。
“看来真是这样。”霍恩说。他转过身来,发现吴老头正站在他的身边。他又恢复了霍恩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装束:宽大的马裤,只剩一根的吊裤带,绿色人造丝的衬衫和一顶无沿的便帽。莉儿停在他的肩膀上,用一只眼睛看着杜凯因蜷成一团的尸体。
“这就是满腹野心的下场。”莉儿悲戚戚地说道。
“你好像已经养成救我的习惯了。”霍恩一边说着,一边让系枪的皮带把枪拽到胸前。
吴老头耸了耸肩。“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多少生命可以浪费的,能力你延长一点生命是我的乐事。”
“你去哪儿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和我一起被送到樊地去呢。”
“能把我们关起来的监狱还没有造出来呢,是吧,莉儿?自那以后我们就四处漂泊,让兴致和财富带着我们任意东西。这些日子可真是捡钻石的大好时机啊。”
霍恩在铁栅边跪了下来,手穿过铁栅伸向了杜凯因的外衣。他在里面摸了摸。等他的手抽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卷纸。“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忘了拿一把枪的,”霍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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