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颓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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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颓的花园-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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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枯黄,仿佛提前进入了秋天。全村的猫狗纷纷离家出走,成了流浪猫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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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白云镇已不叫白云镇了,叫白云公社,李家村也不叫李家村了,大部分被划成了第十生产队,村长也不叫村长了,叫大队长。这个时候,陈祖德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二男三女,大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小儿子也已经两岁了。本就是困难时期,偏又遇到旱灾,大食堂里每天也只能杂粮配清汤,一个个吃得脚虚人浮。队上的仓库里倒还有一些粮食,可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开会都不同意发,说是要“勒紧裤腰带,还苏联的债”。

  人活着要吃饭,人们各有各的过法,有半夜把队地里没籽的玉米偷来和着玉米棒子放到磨盘里磨,磨出来当粗粮吃的;已挖过一通的红苕地里,烂红苕淌着黄水,稀里哗啦地喝下肚去,倒也香甜,晚上肚子稀里哗啦地又拉出一滩一模一样的黄水来。陈祖德找的法子是偷队上的公粮,毕竟是进过土匪窝的,有胆量,也有身手,尽管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开寻常的锁也不过几秒钟,比用钥匙还快。陈祖德偷公粮,不是晚上(晚上守仓库的人睡在里面守),而是正午,正午的太阳贼大,晃得人晕,几乎所有的庄稼汉都回屋睡觉去了,全村除了几只找水喝的流浪狗,几无人烟,而守仓库的人多半也受不了这酷热的煎熬,把门一锁,跑到仓库后面的竹林里坐着抽旱烟去了。

  守仓库的人叫土狗,这个名号是生产队长赐的,生产队长看见瘦得皮包骨头头发蓬乱的土狗在村里走的时候,哈哈大笑:你们看XXX,他妈就像一条土狗一样,狗脸、狗腿、狗毛一头,哈哈哈。于是土狗的这个称号便流传开了。毛主席有过著名的论断:打仗靠流氓。长得一副流氓相的土狗自然被团结了过来,土狗不是做重活的料,就分了个仓库管理员的闲差给他。

  陈祖德推算得很正确,他每隔几天正午,就会挟一条不大的麻布口袋,到队上的仓库里“借”一些粮。这件事最终还是被发现了,然而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既不是守仓库的土狗,也不是中午偶尔出来望望天色的庄稼汉,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是一条疯狗,这条疯狗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狂犬病毒在毒热阳光的照耀下疯狂生长,它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嘴边上沾着几丝白沫一条直线地奔进李家村,看到的是挟着半袋子米的陈祖德正从仓库里走出来,双手拉着两扇门,就像是在关自己家的房门一样轻轻地扣锁,便不分头脸地冲过来。陈祖德凭感觉发现了正朝他冲过来的疯狗,他头也不回地沿着仓库的边脚向着仓库后面跑去,跑过仓库,跑过仓库后的那片竹林,守仓库的土狗奇怪地探出头来看着夺路而逃的陈祖德,他吐了一口唾液,又从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当他看到陈祖德腋下挟着的有些涨鼓的麻布口袋的时候,他有点反应过来了,他很快地跑到仓库前面,那把还没有完全扣上的锁说明了一切问题。于是他从仓库的前面像一条疯狗一样跑了过来,追赶前面正被疯狗追得像疯狗一样跑着的陈祖德,他一边跑,一边骂:X你妈个陈祖德,你他妈敢偷队上的公粮,你他妈。。。。。。骂了两声,嗓子眼发紧,一阵说不出话来,只能紧闭双唇。于是村东的土路上出现了这一奇景,正午灼热的太阳下,尘土飞扬的泥巴路上,两个人中间连着一条狗,疯也似的跑着。

  陈祖德已经跑过自家的坟园了,他听到这些坟墓里的老祖宗在问他:“你为什么要跑?”他知道土狗在后面追着他,他知道有一条疯狗也在追他,他将腋下的米袋子挟得更紧了。他又跑过李家的坟园了,这些坟墓一个个都大张着口,口子里露出一种比爱情更美更纯洁的光来,他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他的灵魂在和他的身体商量,三魂里,爽灵、台光已经在和幽精道别了,七魄里,尸狗、伏矢、雀阳、吞贼、飞毒、除秽、臭肺也通过抽签决定留下尸狗了,剩下一魂一魄的陈祖德,踉踉跄跄地朝山顶跑去,那里有一个地洞,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是一个坟的甬道,他小时候钻过一次。

  土狗赶到洞口的时候,正碰上那条疯狗狂叫着从洞里跑出来,额头处鲜血直流,一路怪叫朝山下跑去,疯狗的叫声终于引得李家山下的庄稼汉出来,土狗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着气,叉着腰向山下喊:陈祖德偷队上的公粮,钻进这个洞了,快去叫队长来。

  有人上山来了,小小的洞口前围了二三十个人,男的大都光着上身,揉着睡眼忪忪的眼。生产队长上来了,生产队长对着洞口喊:“陈祖德,你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你快出来,我们党对俘虏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周围有人笑了,洞里黑黢黢的,不见任何反应。生产队长喊了几句,口干舌燥,拉过旁边的土狗说:“你来喊。”土狗趴在洞口喊:“陈祖德,你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放弃反抗,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啊!”土狗捂着鼻子跳起来,一块陶片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鼻子上。大队长上来了,刚好看到这个情景,气急败坏地骂着:“反了,反了,陈祖德你他妈的反了。”又转头对土狗骂道:“X你妈,谁叫你这么喊的。”土狗正一只手捂着鼻子蹲在地上,一只手扯着几茎枯草,手忙脚乱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鼻血,没顾得上回答,生产队长扭头对土狗骂:“X你妈,谁叫你这么喊的。”

  大队长骂了几句,嗓子眼立刻提出了抗议,没有继续骂下去。他转身对生产队长说:“怎么把那狗日的弄出来?”生产队长说:“找个人爬进去把他拖出来。”生产队长说着,眼睛往身后几个赤着上身站在一边的男人扫视,这几个被扫中的人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看土狗刚刚被砸出血来了呢。”“刚才他还将一条疯狗砸出血了呢!”土狗站起身来补充说。他仰着头,避免鼻血流出来,看到昏黄的太阳,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鼻血如三条红练从鼻孔嘴里喷出来,喷了站在他旁边的生产队长一身,生产队长穿着的一件白色棉布衬衣,立刻出现星星点点的血迹来,在烈日照耀下,光彩夺目。生产队长跳起来:“土狗,你是狗养的,还是什么的,妈的,鼻血喷了老子一身。”土狗说不出话来,又蹲到地上去了。

  大队长摇摇头:“不管了,找人拿根长竹竿来,捅死他个狗日的。”生产队长忘了身上染过色的白衬衣说:“不行,不行,这个洞可能有点深,里面说不一定还有墓室呢,捅不到他。”大队长大眼一瞪:“那你说怎么办?”“用火攻。”人群里有一个聪明人想出了一个聪明的法子。生产队长一拍大腿说:“对,诸葛亮火烧博望坡,用火攻,不信熏不出他来。”

  山上多的是干草、枯枝,众手拾柴,很快在洞口堆起了一个柴堆。土狗此时已经止住了鼻血,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柴,“擦”的一声,点燃了火堆。

  正午太阳正大,四下里一丝风也没有,火堆燃得很旺,却一点烟也没有。土狗脱下蓝布衫,不住地往洞里扇风,骂着:“熏死你个短命的,砸得老子流鼻血,鼻血还喷了队长一身。。。。。。”

  土狗忙得满头大汗,洞里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生产队长把土狗拉过来问:“怎么办,一点烟也没有。”土狗说:“这柴太干了,真他妈的是干柴烈火,但在火上浇点水就有烟了。”生产队长骂道:“废话,水在山下塘里,你去挑上来啊。”土狗小声地说:“其实也有简单办法,你让妇女都下去,每个男人掏出那玩意儿,朝着火堆撒一泡尿。。。。。。”生产队长没等他说完就喝道:“放屁!”又小声说道:“要注意影响。”土狗讪讪笑着:“是,是,注意影响,注意影响。”

  生产队长过去跟大队长商量了几句,大队长对围着的人说:“怎么办,烟太小了,熏不出那狗日的。”“把火堆推到洞里去,洞里潮湿,一潮湿就有烟了。”又有人聪明地说。生产队长这次没有拍大腿,大队长拍了大腿:“都说要依靠群众的智慧嘛!”他招呼着光着上身的男人用木棒把火堆往洞里推。“咳咳”,众人听道两声沉闷的咳嗽声,“成了,那狗日的撑不住了。”土狗兴奋得说话也向着大队长靠近了,生产队长瞪了他一眼:那是大队长的专利。土狗没注意到,他将蓝布衫扔到一边,搓着手说:“这个洞可能有点深,得把火使劲往里捅,在后面又续着点一些柴,再推进洞里去,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进,就能把那狗日的熏出来。”

  生产队长没说话,大队长也没骂狗日的,于是计划实行了。

  火攻持续了半个小时,洞里除了最初的两声咳嗽,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众人都有些困了,那些光着上身的男人,膀子上被太阳晒得起了皮,像鱼鳞一样,女人们都跑到树荫下去了,有几个抱着孩子出来的在奶孩子。生产队长身上出了汗,将喷了鼻血的棉布白衬衣打湿了,星星点点在衬衣上扩大战果,成了一道道血痕。火渐渐熄灭了,除了偶尔飘出的青烟和袭人的热浪,洞里了无生气。

  生产队长招呼几个人过去:“你们去把陈祖德的老婆和大儿子找来,听说他们一大早去公社了,陈祖德的几个女儿就不要叫过来了。”又吩咐住在近处的几个人回家拿钉耙来准备把灰掏出来。

  拿钉耙的人很快上来了,并给生产队长、大队长带来了两竹筒冰凉的井水。土狗指挥着人用钉耙把洞里的灰往外掏,掏着掏着,一阵炒米的香气从洞里飘了出来。“他在里面用你们点的火做饭呢!”有人笑着说。土狗不说话,猫着腰继续往外掏灰,又掏了几下,一股烧焦东西的臭味飘了出来,“那狗日的不会被烧死了吧?”大队长皱着眉问:“怎么这么臭?”“不会,他扛了半麻木口袋的米进去,肯定是把口袋拿来堵住洞口了,那应该是烧焦麻布口袋的臭味。”土狗回答说。“怪不得熏不出来,那狗日的太精了。”大队长若有所悟。

  “陈祖德的老婆来了。”“他大儿也来了。”那些坐在树荫下的女人立刻站起身来,像迎接亲人一样迎上前去。几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匆忙抽掉|乳头,拉下衣服,也站起身来朝人堆跑去。几个孩子立时齐声大哭,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热闹非凡。

  陈祖德的老婆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走上山来,陈家大儿子也是一言不发,一张年轻的脸涨得通红,跟在后面。生产队长上去将他们带到洞口,此时的洞口已经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灰了,不过由于推灰时的木棒远比钉耙长,又是一级一级推进去的,灰还有很多没有掏出来。

  生产队长对陈祖德的老婆说:“你家男人躲在里面,他偷了队上的粮食,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你来看看怎么把他叫出来吧。”

  陈祖德的老婆盯着洞口的灰堆对陈家大儿子说:“去,爬进去,把你爹叫出来。”

  陈家大儿子趴在地上,慢慢地朝洞里爬去,他爬了几步,喊道:“爸,是我。”洞里没有回应。他能够感到土地还是热的,跟小时候爬过的烟囱一样,他闻到混合着炒米香和焦臭味的气味一股一股飘出来,忍不住想吐。他又爬了几米,触摸到灰堆了,他把火堆扒平,又继续朝里爬,只爬了几步,又是一个火堆,他连着扒平了四个灰堆后,摸到了一根棍棒样的东西,他试着拉了一下,伸手拉扯的地方掉下来一块散发着焦臭味的皮样的东西,他半撑着身子,手往前使劲一伸,触到泥土了,原来这个坟墓早塌了,甬道道这儿就已经到头了。他双手向下摸索,摸到了一张脸,一张散发着焦臭味的脸,他的手一摸,皮就掉下一块,他喊了一声“爸”,感到在他面前的是一只蜷成一团的油炸龙虾。

  等陈家大儿子拖着陈祖德到洞口的时候,人们奇怪地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但等陈家大儿子拖着陈祖德出洞口的时候,这股香味又被混合着炒米和焦臭的气味所代替,有几个妇女已经忍不住呕吐了。

  陈祖德双手抱在胸前,一股炒米香从那里发处出来,身上很多地方的肉都在拖出来的时候磨掉了,其他的地方一片焦黄,人们想起了过年时腌制的腊肉。“唉,真被熏死了。”有几个人发出一声叹息,几个赤着上身的男人也忍不住呕吐了。土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叫一声,两股鼻血喷了出来,然后他像疯狗一样跑下了山。

  几天以后,陈家大儿子在村里又遇到了那条眼睛被砸瞎的疯狗,陈家大儿子和疯狗搏斗了半个小时,最后他双手掐住疯狗的脖子,趴在疯狗的身上,又啃又咬,把它咬死了,他含着满嘴的狗血,望着天边像狗血一样红的夕阳,然后眼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

  陈家大儿子为那条疯狗举行了火葬,葬礼相当隆重,吸引了一大批流浪狗流浪猫前来参观,它们像绅士一样蹲坐在周围,时而发出一两声悲鸣。烧焦的狗尸上发出一股让陈家大儿子颇为熟悉的气味,他一边流着泪,一边把柴草扔到狗身上。陈家大儿子走后,那群流浪狗流浪猫为那条烧得焦黑的狗举行了胃葬。

  陈祖德死后半个月,天上突然降下雨来,大雨瓢泼而至,似乎是要把这几个月来在这块土地上榨出的水分一并还回来。李家大塘内的水漫到了李家山脚,人们对这场旱灾后突来的水灾措手不及,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水漫进家来,将地上的鞋子一双双托起来,在屋里飘来飘去。有从白云公社回来的人带来了更恐怖的消息:白水河里的水漫过了堤岸,水沿着街道往两边房屋冲去,街道中间成了另一条河,不断冲刷着两边像堤岸的房屋,已经倒了好几座房子了。

  这个时候,李计然的奶奶忧心忡忡地望着天上不断飘落的黑云。李老太爷全身虚肿地躺在床上,李家地势较高,水一时还没有漫进来,从门口望出去,整个世界都在风雨中飘摇,李老太爷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雨注不息,是政不和啊。

  就是在这几天,陈家大儿子会突然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来,屋里的水已经有寸许深了,陈家大儿子就像是见到魔鬼一样,爬到床上、桌子上,最后拼了命地往梁上爬,他趴在房梁上,惊恐地看着地上不断涌入的脏水,吓得瑟瑟发抖,屋顶漏下的水和他嘴角不断流出来的涎水混在一起从屋子中央“嗒嗒”地滴下来,落进水里,发出不是很清晰的声响。他的母亲和妹妹们站在凳子上,一边惊恐万分地看着不断涌进的大水,一边惊恐万分地看着他紧紧地抱着大梁,喉头剧烈地抽搐,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陈家大儿子在房梁上趴了两天,第三天的晚上,他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他的嘴唇干裂,脸上就像是浇了一层水泥膜,硬硬的,不见任何表情。他的腿一接触的到及膝深的水,就突然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干涩的尿从裤缝中流出来,他感到自己身上有万千的蛆虫在爬,又像是有无数的细绳在勒,他的喉结激烈地上下滑动着。最后,陈家大儿子歪着脖子,斜着眼睛,嘴角滴滴答答地淌着涎水,麻木地提着两条裤腿,从陈家的祖屋走出去,走向一个风雨飘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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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陈家大儿子尸体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陈家大儿子的尸体被扔在李家大塘的塘坎上,浑身泡得肿胀发白,跟他爹死的时候刚好相反。他的嘴里鼻子里都在不停地流着脏水,身上散发出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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