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知道对面,也就是他的大兄,飞魂城主幽灿的现状。
上一劫末,正是上清宗与魔门交战,如火如荼之时,北地动乱,洗玉盟各宗都被卷入。
当时的飞魂城,虽然贵为天阶宗门之一,其实实力比之四明宗还逊了一筹,至少,在四明宗的镇宗地仙未在大劫中殒灭之前,是这样。
别的不说,只看大劫之后,丢了地仙的四明宗,依旧能稳稳顶住上清宗破灭后的空缺,便可见一斑。
飞魂城之所以跨入天阶,大半是因为洗玉盟的平衡需要,占了四明宗的名额。
当时的情况,是天地大劫与魔劫并起,俨然就是今日的翻版。且蓄积了三千多年的负面力量一朝爆发,甚至要更为激烈。
大劫之中,丧失了“勘天定元”权利的飞魂城,本来超过十人的劫法宗师“储备”,直接就给打了个对折,实力大损。
在此情况下,一贯走“厚积薄发”路子的幽灿,认为自己必须拿出城主的担当,果断强渡四九重劫,逆势而上,一举成就地仙尊位。
幽灿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大劫之下,城中的劫法宗师战力折损了六成还多,但因为他及时成就地仙,使得飞魂城的地位不降反升,一举摆脱了“平衡者”的帽子,彻底夯实了飞魂城的根基。
然而,强渡四九重劫,打破修行节奏,势必要付出代价。
幽灿为了提高渡劫的成功率,动用了巫门的“禁术”,也是冒了绝大风险,从“水世界”中,牵引了巫神所化的“灵水”,化入本人巫体之内,借助巫神法力神通,这才一举功成。
从渡劫的过程看,幽灿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怕是早就殒身在劫雷之下。
可问题在于,动用“巫神灵水”,在巫门法统中,等于是从祖宗身上挖肉以自肥,相应的就要受到严重的反噬。
寻常的巫门中人叛出,还要受到“巫毒”的折磨,幽灿这种做法,承受的比巫毒厉害了何止千百倍?
幽灿原本以为,成就地仙尊位之后,有大把的机会,将这份反噬压制住,但他最终失算了。
因为,所谓的“反噬”,是曰“同化”……也可称之为“合道”!
古巫九变,以成真界,架构了一整套天地法则体系,某种意义上讲,整个真界,都相当于巫神的“自辟天地”,虽说之后失控,但在天人九法的层面,巫神完全可以代表大半个“天意”。
幽灿汲取“巫神灵水”,是看重了巫神的“意志灵性”,本义是想在天人相搏的时候,借一把力。
哪知成功之后,这一道“灵性”,磨灭不得,甚至在失了巫神的烙印之后,自然转化到“天心”那一边,一下子打翻了平衡,使幽灿在天人相搏之时,落尽下风,被狠拽向“合道”的深渊。
若单纯是合道也还罢了,幽灿不是没有奋力一搏的勇气。
问题是,九劫以来,“巫神灵水”与“水世界”相融,又受真界法则体系变动影响,早已经异化,所谓的“合道”,连“道”都偏了,合出的尽是四不像的玩意儿。
据幽煌的了解,此时的幽灿,已经是面目全非,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人,受两边天地排斥,只能生存在水世界与真界这一片交汇地带。
真界他去不得,去了便等于是“侵入”的妖魔,等着天打雷劈,或被天地法则意志湮灭灵智;
“水世界”也呆不得,呆久了便会被巫神灵水彻底化掉。
幽灿到这里来,是保护自己,但同时也等于是进入了不见天日的牢狱。
幽煌想来,也为自家大兄慨叹。
这种情况下,巫胎根本就是必然的选择。
幽灿正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借“胎迷”之障,隔绝“反噬”;借“巫胎”血脉,承载力量,重新开始。
是的,转生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巫神,而是幽灿!
在他们兄弟俩最初的计划中,湖祭是一定要举行的,湖祭之时,幽灿的灵识可以混入加持灵光之中,与巫胎紧密联系,为转生做最后的定位。
可是……幽煌又叹了口气。
正像他之前所想的那样,他们一来是没料到夏夫人的本事,能够在飞魂城压过幽煌,占据主位,也就有了相应耐性,根本不准备“母凭子贵”,一直拖到此界大变局之时,才有了突破;
二来则是没料到,夏夫人身怀“巫胎”之事,竟然弄得尽人皆知。掀起了如此巨大的波澜。
这种情形下,就算湖祭上的灵识联系成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十月怀胎总还是要的;转世化生、破除胎迷,也是必要的流程,这一过程自然是越快越好、越隐秘越好。
可如今,已经做了上百年的精密计划,等于是泡了汤。
幽煌将湖上发生的事情提了:
“大兄,如今这形势,强自为之,恐怕……”
“确实麻烦。”
幽灿的意念清晰,源头却十分隐晦,借着复杂特殊的环境,便是地仙大能,也无法捕捉到。
至于幽煌,在接触到幽灿之后,便将感应范围一再收缩,意念只在最微小的范围内波动,将交流的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对方。
这种模式,无疑是最为安全的。
相较之下,比面临的困局要安全千百倍。
幽灿的情绪倒是沉稳:“论剑轩可能是有所察觉,李伯才将苏双鹤第二元神驱赶至此,就像是在测验……我冒险将其吞吃了,也算露了形迹,这几日,确实招惹了不少人的注意。”
“那,幕后黑手是论剑轩?”
幽灿直接否决:“黑手?造化也是一代英杰,如此阴私之事不是他的作风。”
幽煌眉头紧皱,不是论剑轩,情况反而更糟糕了。
一只难测根底的黑手,某种意义上,要比庞然大物的论剑轩还要麻烦。
“大兄,为安全计,此事……”
“实在不成,就用备选的方案吧。”
“这……”
在计划之出,为应对不测,兄弟俩儿自然早有替代预案,为的就是能够在麻烦出现时,绕过夏夫人。
但说起这事儿,幽煌更是惭愧:“愚弟无能,不能再结巫胎……”
“地仙灵种,结胎哪有这么容易,若不是‘怀璞抱玉’,怀玉那边也做不成。”
幽灿依旧沉稳:“那边也算做得不错,苏启哲的种,如今已经快临产了吧。”
“……是。”
“不也是巫胎吗?用那个就是了。可以彻底绕开湖祭,用它做幌子,只要你设法将那女子转移到湖底,我便可以寻机直接化生,然后韬光养晦,蛰伏数载,渡过虚弱时期。”
幽灿说得轻描淡写,却是把幽煌给说得愣了。
“血脉的问题……”
“刚刚不是说了吗,日前冒险吞吃了苏双鹤第二元神,又收了他的寄托巫宝。此宝以苏氏根本血脉炼制,否则堂堂大巫怎么能用出玄门分神秘术?有了这个,便有了根基,最多回头再多做一层,精炼一番便是。”
幽灿的思路清晰明白:“待这边成了气候,可以再以‘夺胎’之法,将怀玉那边的取来,除了多一个环节,也没有太多差异。”
“那女子叫葛秋娘,如今就在洗玉湖。可是大兄……”
幽煌很想说,血脉之事,向来是巫门根本,若只是用一个血脉炼制的巫宝做引子,未免失之轻率,可他的意念,再次被截断。
“苏双鹤在湖底的布置,我都看在眼里。祭巫秘阵,汲取灵水,这是学我了,可惜有些法门,苏氏一脉并不掌握,拿剑修献祭,手段也太笨拙,慢了何止一步。要说鹤巫也是人杰,不想生死之间,昏聩至此……恰如我当年!”
幽煌沉默,听着幽灿发出叹息:
“趁现在还有余裕,把事情做起来,成或不成,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真到最后关头,我未必还能保持清明。”
“是。”
见兄长之意已决,幽煌不再多言。
临别时,幽灿又提醒他:“小心怀玉,她不是被动等死之人,被逼得急了,应该也会有所动作,凭添变数。”
“她?”
幽灿那边就传来微讽的情绪:“找外援、投靠山、摆脱漩涡、抛夫弃子,生死之间,什么做不出来?”
两边联系断去,幽煌又在湖底妖国转了一圈,也到苏双鹤第二元神的殒灭地看了看,并不担心自家兄长的行踪暴露。
在这片区域,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幽灿更熟悉环境、能获得更多的加持。在此地,幽煌的实力,绝对是真界最拔尖的那一级数。
然而可以想象,幽灿绝对不会在乎这种“实力”——受此反噬,原本应然浑然一体的不灭巫体,形神不谐,隐患处处,一个不慎,随时可能重归浑沌。
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谁会稀罕?
幽煌有些恍惚,以他的稳重谨慎,这次下来,其实是想劝说幽灿,暂时放弃这个节点,另寻机会。
但幽灿的决心,坚定不移。也许,正如其所说,在还有资本的时候,及早一搏,才是最应有的选择吧!
至于对错……倒是不重要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任君处置 真身回返(上)
湖上,余慈把注意力从心内虚空移转出去,看雪枝进门,眼前就是微亮。
这女子,摆脱了苏双鹤的束缚,衣妆便一洗之前刻意的雍容,不取华贵,而是薄裙短衫,外着细纱罩衣,层次清晰,色泽明快,清爽宜人,且姿容精致,柔婉清媚,显然是仔细妆扮过。
一进来,她便盈盈拜伏于地:
“谢天君救妾身逃出苦海。”
看她柔软的身段,与夏夫人近似的模样气质,却更为虚弱的内在,余慈也不免心生怜惜,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从一开始,他对这位还真没有特别在意过。
最初,是把她作为炼制七情魔丹的鼎炉,后面又抛在一边,若不是这回白衣“自作主张”,说不定还留她在庄园里……
话又说回来,那样的话,说不定比现在还要好些。
这女人啊,自以为已经逃脱苦海,可世上哪有这么轻易的事儿?
他沉吟片刻,柔声道:“你过来。”
雪枝略抬头,有点儿惶惑,更多还是顺从,也不知是怎么理解的,竟是膝行而上,渐趋于余慈脚下。
余慈一时哑然,但必须要说,看女子裹在薄裙下,轻软柔媚的身段,确实是赏心悦目。
还好,他仍记得正事,不计较雪枝是怎么过来的,到了一定距离,便“嗅”到了她身上清新芬芳之气。
这具分身,稍展神通,也能临时替代嗅觉作用。
“抬头!”
“天君……”
雪枝肯定是误会了,素容微晕,却依旧听话,缓缓抬头。
余慈此时,却是极度专注——只要她开口,就足够了。
前夜雪枝转移至此后,期间定然沐浴清洁多次,要寻找那晚上的痕迹,已经很困难了。不过,只要她有呼吸,有代谢变化,究察入微,还是能发现一些端倪。
“确实还有清灵梦散的残留……白衣说的倒是实话。”
这话对的是心内虚空中的赵相山,后者嗯了一声。
“清灵梦散”这种近于迷药的香料,对人身无损,却有干扰最近一段时间记忆的功效。据白衣讲,那晚上,就是用的这种手段,使雪枝失去了部分在船上的记忆。
为确保无误,更早之前,余慈也探测了雪枝的形神交界地,不像有被篡改的痕迹。
这样的话,大致可以认定,夏夫人交待的事情,确实属实了。
余慈在思考,雪枝没有得到他明确的态度,又不敢直视他,只能跪在地上,头面似抬非抬,好生别扭,却动也不敢动一下,静待对她命运的宣判。
殊不知,早在几十个时辰之前,她的命运已经被人强行改变了!
这种荒谬之事……
余慈暗叹一声,最终还是开了口:“你起来,我有事对你讲。”
他的声音一直非常柔和,即使之前也差不多是这样,可对雪枝这种经历丰富,又极懂得察颜观色的女子来说,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里面的微妙差异。
担不起这份礼数,雪枝有些惶惑,但她还是依言起身,垂眸听余慈说话。
在苏双鹤身边多年,被逼着模仿夏夫人的“风范气度”,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着淡定的姿态,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也算给历练了出来。
之前面对余慈,她虽是谦卑顺从,其实心里是放松的,因为她终于不用再强自装出别人的模样,可以在自己的新主人面前,展现出最自然的姿态。
可如今,不祥的预感,立刻激发了多年来历练的本能,她瞬间就做了一定的心理建设,不管余慈说什么,她一定要控制住,不能失态……
只听余慈道:“咱们谈一谈你腹中胎儿的事情。”
“……”
“这胎儿……”
“天君!”
雪枝失声而叫,强行打断了余慈的发言,这种行为当然是没有礼貌、无视尊卑的,可如今,她心中尽是荒腔走板的滑稽,顶得她情绪想绷绷不起来,松又松不下去,一时失控,都分不得是嗔是羞、是气是笑,却又不得不分辩:
“天君,我与苏双鹤已经多年……我是说,自天地大劫以来,他去了外域,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行过、行过房事了!”
“我知道,不过世间之事,总有例外。”
此时,余慈的表情也颇是复杂,应付这种情形,他并不擅长,正筹措言辞,对面雪枝却是误会了。
刹那间,荒诞的情绪扫灭,彻骨的冰寒生发出来,脸上血色已然褪尽,又是跪了下去:
“天君!妾身虽出身伶伎,又身事强梁,全无自主可言,然而总还懂些廉耻,更知道轻重,且不说绝无此事,便是有,也定不会厚颜欺瞒,以此污浊身子侍奉……”
话说到这儿,已是哽咽,难再说下去,只能以头叩地,砰然有声。
余慈就摇头,世事就是如此,弯弯绕绕,反而把事情给搞复杂了。
他干脆不再过多考虑,淡淡道:“你想得倒多,我说一句,你能补上十句。”
雪枝听出他的不悦,本能收声,身子跪伏在地上,微微发颤。
这回,余慈是蹲下去,毫不顾忌,探手轻按住她的小腹,微微摩挲:
“我说你有,便是有……只是这胎儿其实还未成形,外面更有一层封禁,也如胎膜一般,供养元气,尚用不到你。说白了,你就是一个寄存的工具罢了。”
雪枝一时都忘了羞惧,愕然抬头,对上了余慈冷澈的眼神。
“我……”
“不是你!这事情,本来与你无关,可惜就是霉运罩顶……那晚上,你同白夜到这儿,中间有段时间,意识不是太清楚吧。”
雪枝忆起那夜情形,先是略感羞惭,随后却是记起来,果然如余慈所说的一样,那晚上,她的记忆出现了一片比较模糊的区间,不过,依稀也能与白衣所说的对上。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余慈就在她耳边轻声道:
“据夏夫人讲,那晚上,她与慕容轻烟一起到了船上,以巫门秘术,将‘怀璞抱玉’之法孕育的巫胎精气,渡入到你的体内。”
霎那间,雪枝脑中一片空白。
耳畔,余慈的声音继续传来:“想来你该知道,你身具夏家大巫血脉,这样,待那胎儿精气的外层封禁失效后,可以依附到你的血脉上,保持相对的纯净……这是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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