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散朝后,江德进入后殿,张余儿道:“陛下宣燕王、越王见驾。”
我奇怪地望向江原,他平静地点头,我们一先一后地随张余儿绕到后殿。只见江德已经除了冠带,换上一件半旧常服,歪在屏风前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我们二人放轻了脚步走进门,刚刚站定,江德已经微微张眼。我施了一礼,江原却笑着坐到江德脚边的小凳上:“父皇,您答应了?”
江德眼神犀利地望他:“燕王,你昨晚去越王府上,都说了什么?”
江原收起笑容:“父皇的意思,儿臣不明白。”
江德沉沉道:“有人听见你亲口对越王说,太子之位迟早是你的,到时你要永久赐给谁土地,不用再征得朕的同意!”我吃了一惊,江原也明显一愣, 江德猛地坐起身,喝道:“跪下!”
江原慢慢退后几步,与我一同跪在地上,反问道:“这是谁传给父皇的话?”
江德冷冷道:“你还想杀人灭口么?”
江原沉声道:“父皇!越王也在这里,您尽可以将他叫来,儿臣可以当面与他对质!”
江德眼睛慢慢转向我:“越王,燕王当时怎么对你说?”
我望着他的眼睛:“回陛下,因为越王府所占土地毕竟是预备给东宫的府址,臣当时有感而发,这院子迟早要还给太子。燕王便说,如果他被封为太子,一定要把那里永久让给臣居住,并没有冒犯陛下之意。”
江德看我片刻,疑心稍减:“那燕王当晚有没有回府?”
我如实道:“陛下,当时夜深,燕王为了节省时间,便从臣家里翻墙而过了。”
江德冷然追问:“为何非待到深夜,不走正门反而翻墙?”
江原道:“回父皇,儿臣本来只是寻常探访,不想越王却在韩王府中受伤,正值六神无主之时,儿臣为之忧心,于是留下劝慰。后来他又提到想念姑母,儿臣便与他谈论了姑母的事。”
江德对我道:“越王,让朕看看你的伤。”
我跪到他面前,给他看手心的箭伤。江德一见之下,面色微沉:“果然是被利箭所伤!朕的眼皮底下,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张余儿,宣韩王、晋王来见朕!”他接着命人拿给我一瓶金疮药,又放缓了语气对江原道,“原儿,你对稚儿兄弟情深,朕能理解,你姑母也会十分欣慰。只是你既要娶妻,还须注意自己言行,不要轻易授人以柄。像这样疏忽大意的言行,不可再犯。”
江原拜谢道:“是!父皇。孩儿谨记。”
“还有人告诉朕,你近日与那位南越特使来往甚密?”
江原承认得毫不犹豫,甚至带点故意:“回父皇,儿臣与他一见投缘,十分想亲近。”
江德道:“他始终是南越特使,还是保持距离得好。你有时间,还不如多在自己兄弟们之间走动,也可互相联络感情。”
江原看上去感激得就快喜极而泣,可是偏偏十分克制:“儿臣遵命。”
江德看他如此,微微地笑了笑,接着又重重地叹气。他转向我,温言道:“稚儿,你想念母亲,朕也不愿一直狠心将你母子隔离,过一会让燕王带你去罢,皇后也会陪你们去。”我忙称谢。
不多时,人报韩王求见,江德脸色重新严肃起来:“宣。”
江进大概已猜到事情原委,一进门便扑倒跪地:“儿臣见过父皇!”
江德厉声道:“韩王,听说你为了一匹马将越王射伤,你姑母只有这么一点血脉留存,亏你狠得下心!”
江进急道:“儿臣冤枉!我再糊涂,怎会对表弟下手?儿臣只是一时玩心重些,拉着表弟比武打赌,怎知有人暗算!儿臣也为此连夜审问,只是尚无结果。我已经命人将当日弓箭手统领绑来,只等父皇和表弟发落。”
江德冷然道:“你审不出结果,抓个人给朕有什么用!”
“儿臣亲自去大理寺报案!”
尚未发话,内侍又报晋王江成求见,江德颇有些无奈地扫了扫江原和江进二人,叹口气:“宣!”
与别人相比,江成是最平静的一个,他十分从容地迈进门槛,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下拜:“儿臣晋王江成拜见父皇。”直到江德说一句“平身”,他才站起来,谦恭有礼道,“不知父皇宣儿臣前来有何吩咐?”
江德看他一眼,似乎也没了脾气,只是一挥手,张余儿立刻递给江成一道奏本。
江成仔细看罢,十分镇静地道:“这是诬告。”
江德深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从何得知?”
江成微笑:“父皇,并州边防吃紧,兵部特批一千副甲胄,每一件都记录在案,运到太原后,也同样一一记录,并无数目不符之处。若是孙膺胆敢私藏,动机是什么?若说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妄图谋反,岂不荒谬。儿臣以为此事根本是无稽之谈。”
江原冷冷看着他:“晋王,孙膺过去是你府中官员,后来在朝中为官,听说与你联系甚密。你这样断然否认,不觉得有包庇之嫌么?”
江成笑道:“皇兄错了,只要问心无愧,何惧人言?我只是以我的了解发表见解,并不影响父皇的判断。”
江原哼笑:“只怕私藏甲胄的主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江成面色遽变:“皇兄!在父皇面前,你也要毁谤小弟?”
江原眼中有毒色:“父皇面前如此多人,二弟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
江成一甩衣摆跪地,求助地望向江德:“父皇,儿臣……”
江德不耐烦,怒道:“都住口!韩王,说说你的看法。”
江进思索片刻道:“父皇,这件事一定与二哥无关,但我认为孙膺此人不无嫌疑!首先,儿臣听说他在刑部之时为人阴狠,时常违反刑律折磨犯人,被他虐待致死的不计其数。就连……就连凌悦表弟当初都……其次,此人生性贪婪,很有可能被人买通……”
“等等!”江德打断他,“你说越王也曾险被此人所害?”
“父皇不信可以问表弟,大哥当日亲自救他出来,也能作证!”江成有些不悦地给江进递眼色,屡屡被江进忽视。
江德看看江原,得到肯定的眼神,再看向我:“稚儿,你从未说起。”
我淡淡笑道:“过去一场误会而已,臣不能因私废公。而且我也猜想孙膺并无胆量私扣甲胄,也许外间有些风传,误会到他身上而已。臣倒是听说近来边境实际上十分稳定,并无增加防御的必要,会不会是并州有人图谋不轨?”
江成神色再次变了变:“父皇!请父皇明察!”
江德的面孔瞬间冷若冰霜,他豁然站起身:“燕王!你即刻派得力干将前往并州彻查此事!谁胆敢谋反,杀无赦!”
江原肃然道:“臣领旨!”疾步退出门外。
“韩王,你现在前往大理寺报案,彻查越王遇刺一事,找不到凶手,朕不饶你!”江进也匆忙领旨而去。
江德又看一眼江成,叹道:“晋王,你回去罢,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
江成暗中咬咬牙:“儿臣遵旨。”
我冷冷看着他离开,便也对江德道:“陛下,臣也告退了。”
江德温和道:“你不要走,等燕王回来,去见你母亲罢。”他摔下手中的奏本,“这个孙膺当初是怎么对你,你不妨对朕言明,朕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我听到江德询问,垂目不语。
江德便重新坐回榻上,又命我坐到他身边,再问道:“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我缓缓摇头,恳切道:“陛下,臣不想再忆起往事,尤其是这种事,如果孙膺没有别的错处,也不愿再深究下去。只是听说此人确实平日品行不端,既然连韩王也知道,可见并不是谣传,臣请陛下据实查办,不用为臣一人而惩处他。”
江德微微颔首,略一思索:“张余儿,命中书省即刻传朕敕令,免去兵部侍郎孙膺官职,家中待罪。着刑部与御史台共同查实,确有渎职败坏朝纲之嫌,依律定罪。”
我不动声色地坐在原地,心中却在冷笑,不知道是不是该轮到晋王向我示好了呢?孙膺保不住了,他现在想的倒应该是如何才能保住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榜单结束了,下次这个月中旬上榜,请大家等我一周吧》_
第七十六章 反戈一击(下)
江德并没看我,他似乎心思重重,又沉默良久才叹道:“原儿和成儿两兄弟,在朕的面前都开始互相攻击了。”
我听了没有作声。
江德的眼睛变得很锐利:“越王,朕知道你与燕王关系非比寻常,会倾向他也是自然的,何况朕已决意立他为太子。不过若是燕王有什么伤及晋王的举动,你会怎么做?”
我不觉心中一凛:“臣……”
“回答朕!”
我在江德注视下,咬唇道:“臣一切遵从陛下旨意!”
江德看我好一会,这才放缓语气道:“很好,朕对你寄予厚望,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我抬头,欲言又止。
江德立刻问:“还有什么话?”
我低声道:“臣有一事请教陛下,假若是晋王欲对燕王不利,该当如何?”
江德的眼神倏然深不见底:“越王,朕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只要燕王不做出令朕失望的事。”
我立时明白这是江德不可触及的底线,不可再深谈下去,只是道:“臣明白。”
过了不久,张余儿回来复命。江德大概觉得方才的话重了,重新对我亲切起来:“稚儿,先去宣光殿见见皇后罢,让燕王去那里找你。”
我忙道声“是”,站起来退后几步,正要转身出门,江德又道:“南越特使动机不纯,平日更要多加注意,以免遭遇意外。”
“臣谨记陛下之言。”
我慢慢地离开太极殿,边走边思索。
江原故意摆出一副与江德赌气的样子,公然与韩梦征表示亲昵,怕是又引起了不少流言。江德为了安抚他,似乎在江原许诺娶妻的前提下,对我与他的关系有了一丝默许的意味。虽则如此,江德毕竟还对我存有一丝疑虑。
他向来不愿看到江原兄弟不睦,如果我与晋王敌对,定犯了他的忌讳,日后行事必会受制。可是眼前的情势,我不犯人,照样有尖刀落在头上,不由我不采取行动。看来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令江德消除庇护晋王的理由了。
举目望时,已经走过了上次举行冬至岁宴的式乾殿,再往前便是以宣光殿为首的宫殿群。我想起当初江原别有居心地领我进宫,转眼间他的猜测竟都成了事实。
上官皇后已经在等我,她穿了一件素净的浅兰色宫装,长裙曳地,有一种别样的华贵。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见她,我都能感到淡淡的悲伤。她优雅的举止,每一个细微的举动,好像都渲染了忧伤的气息,深入骨髓,挥之不去。
我告诉她燕王还要过一会再来,她点点头:“那便不等他了。”说着领我走向殿外的一座阶梯。
我迟疑:“皇后娘娘,这是……”
她回头:“稚儿,你不肯叫我舅母么?”
我施礼道:“是,舅母。”
她微笑,然后轻柔地拉起我的手:“你不用疑惑,宣光殿、嘉福殿与西园的九龙殿、灵芝台是连在一起的,我们从飞阁上走,比下面要近得多。”
我不由恍惚,也许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神态真的很像母后,所以每次见到她我才会难过。
上官皇后微微起蹙眉:“稚儿,你这样看本宫……”
我垂目:“其实臣一直想问,您和臣的父亲是不是熟识?”
上官皇后身子明显一颤,似乎被人触及了心中封藏久远的记忆,她命身后宫女远远回避,与我走上高耸的阁道。许久,她轻声开口道:“本宫认识周大哥的时候,还未出嫁。当时父亲在荥阳负责为北疆征兵,我也随家人到了那里。一次与女伴外出野游,遇到了匪贼,性命攸关之际,被赶来投军的周大哥所救,从此结下深缘。”
我悠悠道:“原来先父从军前已经与您熟识。”
上官皇后将目光遥遥投向北邙山,眼角闪烁着泪光:“本来父亲曾为他南越人的身份而犹豫,是本宫极力劝说父亲让他留下,如今想来,这是错误的开始。”
我也朝父亲安葬的地方望了一眼,低低道:“父亲属于战场的,即使没有您,他也会想方设法加入其他军队。”
上官皇后眼角的泪滑落:“几年后南越与北魏矛盾彻底激化,父亲被派去了南疆,周大哥作为下属,自然也必须跟去。在那里,他的才能受到了先皇青睐,还遇见了你的母亲。一年后,他成了大将军,平遥公主的驸马。那个时侯谁都想不到,他居然是南越皇室的继承人,无数人在期待他回去,也有无数人想让他毁灭。”她轻轻捂住嘴,空中的风吹乱了她的鬓角,“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周大哥有那块玉佩,却不知有那样重要的涵义。如果我能知道,一定不会让父亲留他,更不会迷了心窍,去相信那个人的话……”
我心里一沉,说不清的滋味梗在喉头:“娘娘,发生的事不要再提了。”
上官皇后手指颤抖着去抚平鬓边乱发:“周大哥死后,本宫嫁给了皇上,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若不是皇上处处包容……”她仰起脸,抬手抚上我的面颊,流泪道,“稚儿,你肯让舅母补偿你吗?本宫将所有的错误都说给你知道,你还肯认我么?”
我轻轻叹息,终于知道她为何一直如此,握住她的手道:“您是我的舅母,这一点总不会变的。我想,父亲在天有灵,不会因为娘娘的无心之失而责怪您。”
上官皇后微微摇头:“他不会怪我,可是我怎能因此为自己开脱。”她擦了擦眼泪,“走吧,你母亲还在等你。”
我怅然,随上官皇后走过长廊般的阁楼。快到西园时,透过飞阁敞开的窗子,我忽然看见江原的身影正从嘉福殿方向走来。江原也看见我,等到我们走到通向灵芝台的露天复道,他已经站在那里。见到上官皇后,快步上前来见礼。
上官皇后道:“你母妃近来好么?本宫很久没见她了。”
江原笑道:“看上去还好,儿臣也很久没见她了。”
上官皇后慢慢走下阶梯:“燕王虽然繁忙,也该常去探望。”
江原无奈道:“娘娘知道母妃的脾气,无论多久没见,她见到我总是一句话:‘你怎么又来了?’”
上官皇后微微一笑:“虽说如此,萧贵妃有你和晋王承欢膝下,该是十分欣慰。”
江原对皇后说话,眼睛却在看我:“母后不知,如果我和江成一同去,她会说:‘你们怎么又来了?’”
上官皇后诧异道:“哪会次次如此?”
江原笑:“母后忘了,我母妃最不耐烦我们。小时候过去还赏两块糕点,现在连杯茶都不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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