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江原立刻站起来,脸上露出与江原十分相似的笑容:“大哥,小弟也来凑凑热闹,你不会介意吧?”
江原看看他:“你的军队早把咸阳翻得底朝天了罢!也该收敛收敛了。”
江进嘿嘿笑道:“瞧大哥说的,小弟怎么也不敢独吞,早就留了一份给你,已经让人运过来了。刚收到父皇的旨意,叫我这两天就回京,小弟正打算来跟你辞行,不想半路遇到了陈显将军。——小弟对陈将军可是仰慕已久啊。”
陈显讥笑地在一边端着杯子:“不敢,韩王真是抬举,陈某倒由衷佩服韩王这挖地三尺的功力,想必这次收获比燕王还多。”
江进爽快地走过去跟他碰杯,哈哈笑道:“陈将军说笑了,小王不过给皇兄打打下手,怎么能比得过皇兄!”他又惊奇地转头,“大哥,你怎么还站着?今日你是主席,我们都是陪客,来来来,请上座!”他把江原推到上方,笑着把我向后拉一把,“凌悦,坐我身边罢!”
我扫了坐席一眼,微笑道:“席中都是贵人,怎好同坐,下官职务中既然沾了个‘酒’字,我只在一边管着斟酒便好。”
江原与江进都未来得及表示意见,陈显已经道:“有贵人相伴,又有美人作陪,我陈显何其幸哉!不如先敬诸位一杯!”说罢仰头先喝光了一杯酒。
江进竖起拇指,笑道:“好酒量,好胆量!”眼睛瞟了瞟江原,又笑眯眯地看了看我,也跟着喝光。
江原眼角扫过江进,只将酒碗略沾了一沾,对陈显道:“今日这席中没有上下,不分主宾,陈将军随意就好。本王请你来,除了表示谢意,还想问一句:既然一切已尘埃落定,陈将军如何为自己日后打算?”
“打算?”陈显笑起来,“我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好打算的?”
江原正色道:“陈将军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数千万关中百姓好好打算,你了解关中形势,也有能力为他们造福。本王当日在酒席上的话并非虚言,只要你留在朝中,日后我们同殿为臣,并肩沙场,岂不是平生快事?”
陈显斜着眼睛看向我,无所顾忌地笑道:“燕王,你不要乐得搞错了对象!这位,才是你要携手并肩的佳人,陈某皮糙肉厚,无福消受啊!”
江进拍腿大笑:“陈将军!我敬你!”
我抽了下嘴角:“陈将军,你是跟在下有仇么?”
“对,我跟你有仇!”陈显敛低了声音,突然欺到我身前,锐利的眼神直像要把人穿透,“陈某恨的是当初因为这张迷惑人的脸,轻视了它背后的才智;更恨中计后爱才心起,一念之差,没有痛下杀手,以至于后患无穷!”他口中浓重的酒气喷到我跟前,眼睛红得充…血,不知是悲还是怒,“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让司马景至死无言!难道传言不假,你是南越凌王?”
江进“哈”地一笑,显得既是惊诧又是好笑:“陈将军,你已经醉了么?这话锋转得太快啊!”他看我一眼,捧腹大笑,“南越凌王?居然是我家皇兄的宝贝凌悦?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陈显也嘲讽地大笑:“韩王,你不信么?如果是曾灭过蜀川的越凌王与燕王联手,我才算输得服气!也不枉司马景一生英名!否则,我定割下他的脑袋,拿到司马景坟前祭拜!”
江进止了笑,面色渐渐发冷,他再看我一眼:“我曾发誓,有生之年定要取越凌王的性命,以雪我兵败之耻!你若真是越凌王,那很好。”他突然出手,挥掌向我头顶落下。
我闪身一躲,左手横格,右手两指飞速点向他手腕穴道。江进手腕微翻,改抓向我胸口。我手臂下沉,将他按住:“韩王殿下,难道你也醉了么?”
江进冷笑一声:“武功突然如此精进,你从何处得来?”回手抽剑,猛然刺来。
“胡闹!”江原一伸脚踢掉江进的长剑,冷冷道,“滚出去!”
江进大怒:“大哥,你是不是鬼迷心窍!难道你一点都不怀疑?就算是真的,你也要护着他么?”江原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出门去,两人的脚步声一直延续到楼下。
陈显若无其事地拎起一坛酒,仰面浇到自己嘴里。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陈将军,何时知道了我的身份?”
陈显哼笑:“不算早,就在那日的酒宴之上!宋然不是你最得力的部下么?这样想来,你此刻的境遇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同是他人眼中钉,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举起酒坛,“来吧!”
我笑了一下:“陈将军这算是最后一搏么?利用江进对越凌王的恨意,挑拨他们兄弟的关系。”
陈显仰头嗤笑:“到此境地,我还搏得起来?我只想确定一下自己的推断,顺便让一直藏头藏尾的越凌王露露脸罢了!只是就算明白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想想这天下真乱得可以!”
我摇了摇手中酒杯:“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令人费解的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如我此刻在这里,一半是为人,却不知道另一半是为了什么。”
“确实费解!”陈显又灌了一口酒,酒水沿着蓬乱的须发滴落,他嘲笑我道,“就像我不知道越凌王长得像个水汪汪的美人,暗地里却一肚子坏水!可以在万人丛中杀人,却喜欢偎在别人怀里!自己国家呆不下去,还要帮着别人打江山,可笑!”
我也冷笑:“陈将军呢?自以为比谁都精明,却被别人骗出了函谷关,丢掉关中屏障。从来比谁都高傲,却干出叛国这样卑劣的勾当,遭到万人唾骂!我看你活着没什么趣味,死了也要灰飞烟灭才算合适!”
陈显大笑:“你说的对!可老子就是偏要活着!活着听他们骂,看他们能不能骂死老子!老子还要活着监视魏国的兔崽子们,谁敢欺压我关中百姓,我陈显第一个跳出来踩死他们!包括你那道貌岸然的燕王!”他乘着酒兴瞪我,“你呢?我看你也该死了。呸!活这么窝囊,老子都替你丢人!”
我淡淡地笑:“我哪里该死?我长得好看,武艺又高,灭了一个国家又灭一个国家,哪点不比你强?你都没死,我为什么要去死?”
陈显笑得喘不过气来:“屌!真面目!果然是真面目!老子就猜越凌王会这样无耻!”他扔掉酒坛,仰面躺在地上,“我不会再告诉别人,不过我猜你也瞒不过多久了,你很快会再次名扬天下,那个时候,骂你的人会比我多,哈哈!老子等着看那一天!”他笑着笑着,渐渐睡着,安稳得像睡在自家的床榻上。
我叹一口气,自己斟满酒,突然想到,陈显这样的狂傲不羁,却最终难消一股意气不平。
江原推门进来,看见地上的陈显,轻哼了一声:“来人!把陈显抬到中军,本王亲自等他醒来!”就见燕九带了几个燕骑士进来,把陈显抬下了楼。
我看看他:“韩王呢?”
江原神情严肃起来:“你知道他今日来做什么?”
我想了想:“果然是来杀陈显?”
江原点头:“不过陈显警惕性很高,江进一直没找到机会。直到刚才,我发现不对,才他把赶了出去,原来他已经在酒楼周围埋伏了神箭手。如果酒楼里不能下手,便要趁他出门放冷箭。”
“陈显已经众叛亲离,杀掉他又有什么用?”
江原冷笑:“这次攻打赵国,谁最没得到好处,就对谁有用!麟儿虽然被封为秦王,却不可能真的治辖关中,一切还要靠天御府。陈显为赵人不容,又对北赵国情势最为熟悉,正可物尽其用,可是有人偏偏希望我们接管不力,好让关中大乱!”
我沉默片刻:“我忘了晋王,原来仇恨和过节不算什么,利益冲突才是最难逾越的屏障。”我微微抬头,“你呢?回到洛阳之后,你要怎么做?也要开始变本加厉追逐利益么?”
第六十六章 物事两非(上)
江原盘腿在桌边坐下,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却又放下,静静道:“你何时觉得我在追逐利益?”
我眯起眼:“燕王殿下,你是夜路走多了不觉黑罢?”
江原笑了笑:“这世上多得是不择手段追求权势的人,我不会和他们有什么区别,甚至我比他们更想站在权力的顶端。只有你自己,才是异数。”他饮尽杯中的酒,隔着桌子倾身过来,伸出手指,沿着我面颊轮廓摩挲,“凌悦,其实你不是不会,只是太懒、太傻。听我的,拿出在战场上的三分精力,为你自己想一想,不要那么无所谓。”
“你才又懒又傻。”我偏头躲开,抬眼看他,“你究竟要说什么?”
江原微笑着收回手指:“自古无数名将,他们在战场上难逢敌手,可是不得善终,最后国破家亡。为什么?”
“朝臣倾轧,君王失策,只为私利,不为家国。”
“不对,”江原敛起笑容,肃然道,“因为那些名将眼中,只有家国,不徇私利。”
我反问:“难道不为私利,一心为国家社稷着想,有错?”
“没有错。”
“那——”
江原打断我,继续道:“可是你想过么?其实一心为国的人最无情。因为他们一腔报国热血,眼中只有大义,没有私情私利,所以往往会因公废私,久而久之,众叛亲离。司马景在民间声望如此之高,为什么朝中却没有几个人肯追随他,反而千方百计陷他死地?因为他只为国家着想,损害了很多人的利益。”
我怔了一会,喃喃自语:“因公废私,众叛亲离……如果是这种道理,岂不令人心寒?”
江原语气有些冷酷:“试问天下多少人不为私利?本来就是这种道理。我倒是希望所有人都舍己为公,可惜永远不能。像司马景,像你,已经将报国做到了极致,结果却未必如意。”
我静默片刻,慢慢道:“你是说,我不能只靠军功立足,还要追求自己的私利,并且让身周人分享这些利益?”
江原一笑:“只要你肯,会有真正志同道合的人追随你;也总有一些人因为相同的利益跟你走到一起,与你共荣共损,所以即使为了自己,他们也会拼命维护你。”他盯住我,眼神深邃,“你现在武功已经恢复,军功也有了,何不继续在朝中寻求支撑?那个时候,没有人再能轻易摆布你。”
我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是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重新开始。认了我亲生母亲,认了你父皇,也认了你,可是——”
“嘘……”江原突然示意我噤声,我看着他轻轻推开面前的矮桌,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再问,身子忽然一歪,被江原圈进怀里。
我冷不防心脏停了半跳,莫名了好一会,反应过来:“你怎么抽我的坐席!”
江原把手臂环在我胸口,一脚踢开旁边的酒坛,低笑道:“咱们中原早就没有跪坐的习惯了,你还坐得如此规矩,难道不累么?”
我忍不住冲他翻白眼:“谢了!我小时候练过打坐,一天一夜都可以!”
江原好像听不见我的话,只是沉醉地看我。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正要起身,江原的嘴唇落下来,深深压在我的唇上。我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被他俯身推到地上。江原的舌尖轻轻滑进来,手指摸向身下,不住挑弄着我。
我被他弄得气息有些纷乱,反口咬他的脖颈,门外传来燕七的声音:“殿下,宋将军求见。”
江原若无其事:“请他进来。”
我全身剧震,猛地翻身将他推离,站起来冷冷道:“你故意耍我?”
江原看看我,笑了一声:“脸色红得很好看。”
门开了,宋然立在门口,看了我们许久:“在下是否打搅了两位?”
我僵硬地站在当地,只觉面颊尚在发烫,却不知如何面对他。
江原这才慢慢站起来,笑道:“哪里,原来宋将军也在此间吃酒,请坐。”
宋然并不就坐,冷淡的目光扫过我,落在江原身上:“不用了,在下得知燕王在此,只是顺路来问一句,不知燕王殿下何时能将归属南越的六郡户籍档案交由我们保管?”
江原表情诧异:“如何?那些不是该在各郡的官府档案中么?交接之后,凡是属于南越的郡县,我和韩王的军队都未惊动,这一点宋将军可以去追查。”
宋然沉沉道:“燕王殿下身为皇子,应该比在下更清楚,郡县中保存的只是副本,正本全在皇宫之中。燕王如今推说不知,岂不是欲盖弥彰?”
江原面不改色地笑道:“非是本王推脱,各国有各国的规矩。比如本王掌管的幽冀两郡,所有户籍便只在官府中保存,从未有上交朝廷备案的先例。”
宋然不为所动:“既然燕王殿下并不清楚,那便让在下亲自查看一番,也免得上面追究起来,说我们做事的思虑不周,更免得事情闹大,让皇上以为你们魏王有不臣之心。”
江原嘴角弯起:“宋将军言重了,我父王对皇上忠心可鉴,否则又怎会将爱女嫁于你们凌王。这样吧,既然宋将军一定说北赵皇宫中藏有档案,那便随我去查看吴记室誊录的清单,或有疏漏也未可知。”
宋然唇线紧绷,简短道:“好。”
江原拉我退了半步,微笑道:“宋将军请先行,本王与凌祭酒自当跟从。”
我望向宋然,他肩头微微地动了一下,转头迈出门。
进驻长安以后,江原并没有把中军行辕设在北赵皇宫,包括自己与帐下谋士的住处、办理公务的机构,都安置在皇宫西侧的东宫里。
宋然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高大黑马上,身边跟了十多名护卫,一路沉默。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他只有一个人,却去酒楼与谁对坐?
来到东宫,江原喊来燕十:“去问问吴记室誊抄的皇宫物品清册在何处,其中有无现已归属南越的郡县户籍档案。”
燕十去了一会,回报道:“吴记室被田大人临时差遣,回洛阳呈报军功册了,临时负责掌管清册的张参军说并不记得其中有这类档案。”
江原问道:“杜司马呢?”
燕十为难道:“杜大人身体不适,刚喝过药,大概还在休息。”
江原干脆道:“那就把所有清册全部搬来,给宋将军过目。”
过了不久,一本本清册小山般堆满了大殿的长案,足有三尺之高。江原微笑道:“宋将军,这是全部清册,请仔细过目。本王还有一位重要客人,恕我不能奉陪了,有何需要,只管吩咐。”
宋然平静道:“多谢。在下需要殿下一位得力下属,以便随时相询,不知道凌祭酒能不能留下?”
我眸子不由一颤,江原看看我:“凌祭酒只管军务,并不熟悉这些琐事。”
宋然僵硬道:“无妨。”
江原又提议道:“不如本王命人把张参军叫来?”
宋然看向我,深沉的眸子第一次与我对视:“凌祭酒,可以留下么?”
我心里一阵刺痛,十年并肩,物是人非,他居然还可以如此波澜不惊地与我相对,原来我从来都不曾了解他。
我嘴边有些涩然,笑着回看他,用淡淡的语气道:“宋将军既然开口,小人自该留下,不周处还请谅解。”
江原伸手按上我的肩膀:“既然宋将军执意要他作陪,本王先要说一句丑话,凌祭酒大病初愈,请你不要过分为难他,若有丝毫闪失,本王绝不会罢休。”
宋然眉间隐约有一丝动摇:“请燕王放心。”
江原冷冷一笑,转身出门。
宋然坐下来,开始翻看案上的册子,我慢慢走过去,从对面拿过另一本册子。为了保密起见,侍卫都在门外,大殿中只有我们两人,显得十分空旷,就连翻动书页的声音也清脆可闻。宋然埋着头,一本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