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女真姐,你是不是也在想你的那个‘绿马王子’?”
“什么呀!我哪像你那样幸福,有个人等着娶你。”她用手摸摸自己的左脸,心内掠过单一海,“谁会爱我呢?”
“别打岔了,谁不知道单一海那小子在喜欢你呢!那天在靶场我就看出来了,他的眼睛只望着你一个人,连说的每句话都似乎只是讲给你听的,我们这些旁观者哪!可以听但不可以往下想啊!”艳芳故意尖笑着。
风在她的笑声中缓缓减弱,天际又变换成了一种土灰色。阴阴的,令人产生抑郁心情。空气滞涩着,越来越压抑,呼吸已经不太顺畅。女真低头咳嗽,剧烈地抖动着左脸,她忍住疼:“那只是你的感觉,其实,人有时候并不因为有爱情就行。我们其实是不可以的。”她想到那天单一海离去时的冰冷,心际涌起冰炭般感受。
“你不喜欢他?”
“我说不清。”女真低语,脸上浮动着令人诧异的灰暗,自从那天在戈壁上把自己的一切倒尽后;她的内心中就已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永远不可能了。有的事其实真如他所说,永远只应该成为一个秘密,哪怕是一个人的秘密。可她却在莫名的心绪中,把这一切倒给了他。那天她再次体会到幸福,却不知为何要说出这一切。她知道,自己等于把一枚刺抛给了单一海……她想到这里,脸上浮出一丝残笑,“我不会再去见他,我一回去,就将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艳芳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伤感:“你想回避他?”
“不,我想回避我自己。”
艳芳笑笑;“离开也不是办法,如果他伤你太深,离多远了也没办法躲过那种思念。”
“是啊!我能躲过那些东西吗?”女真低语。
片刻,天际忽然像被什么搅动,浮尘哗哗地来回飞旋着。风响着炸雷般地在周围奔啸,沉沉的呻吟如同有几十匹牛,踏动着地平线,啸叫着涌压过来。那些雾纱般浮涌的沙尘倾斜着,向前压去。天像不断地变换着各种颜色,巨大的风再次滑过来。
女真从沉默中惊醒,她把防风镜扣在眼眶上,砂粒吱吱地击打着防风玻璃。艳芳用上衣把头包紧,伏在车厢板上。天际又成了一锅正在炸煮的热粥,只是这粥的颜色却呈着一种褐色,厚厚的,远看如同一张巨大的绒布。女真似乎要看透这一切,使劲捂住鼻孔,向远远的风吹来的方向望去。云块在布上像遇到了一只神奇的手,那个无形的感觉不断地变幻着云的形状。云在浮摇中,被刺开、击碎,接着对拼成一些奇异的图像。她从未见到过这些云的异象,它们不断地呈现着她几乎从未见到过的一些奇怪的物体。有一大片云一忽儿竟成了几千只奇怪的羊,披着长长的白色毛绒,低头向一个明亮的地方走去。它们太庞大,大得让人看不见头尾。后来她看清了,那不是云,而是真正的羊,它们脚下是大片的绿草,那是真实的草原哪!女真惊异地站起来,那群羊前边有个孤独的牧人,他手中捏着支长鞭,似乎有隐约的牧歌传来,但却被那些风吹散了。那些散乱的音符也是真的啊!她奇怪地听着那牧歌声。这儿哪来的草原!她的想法还未及抖落,那群羊不见了,一大片黑色的云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揉揉眼睛,自己刚才一直是清醒着的啊!
这时,她的耳际传来一片夹杂着噪音的隐约的喊杀声,声音如同一丝丝针尖,扎着她。她寻声望去,在群羊游荡的地方,云彩不见了,一大片奇异的光亮照得那儿出现迷彩般的灿烂。她凝神注视,那居然是一大群正在挥戈交战的战士。天际间晃荡着的阳光照亮他们的戈尖、剑尖闪出的炫光。那些交战的战士都戴着奇怪的、她从未见过的甲胄。他们排着一列奇异的队形,大步压向对面骑马驰来的战士。他们似乎全无畏惧,手中的长戈有力地挥动,血肉在戈尖的砍击中迸溅着。血很快布满了戈壁,石块压着那些伤倒在地的战士。女真被那种残酷的交战方式给震惊了,每倒下一个人,她的心尖儿就晃摇一下,那种奇异的战争令她连惊叫也失去了。她只是默默地注视一场亘古的、不知道为何对她来说几乎犹如奇遇的战争。
第74节:梦中的军队(3)
她仔细地辨认着,其中那队在戈壁上步行作战的战士,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们都长着奇怪的长须,脸上双目深陷,闪现着蔚蓝色的光环,个子又高又壮。关键是他们作战时,那种令人惊恐的方式。他们仿佛根本不怕死亡,头、身子被砍中了,仍继续爬起来,直到战死。那些步兵人数虽少,但气势却如潮般地向前扑压着叫阵的敌军。
女真被那些军士感动着,这时她看到在云的边儿上,浮现出一座奇异的古城堡。那城堡硕大高耸,黄土一律闪着毛绒绒、黄艳的光泽,那些步兵就是从这里涌出来的。女真凝视那座城,心中闪过一些熟悉的暗影,似乎这城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凝神沉思,忽然看到城边儿上的那座高耸的校阅台。她恍然了,这不是那座古城堡吗?它显出一种沉沉的感觉,威逼着每个瞄向它的人。那台上屹立着一位将军,正单手击鼓督战。他的手一下下地敲着进攻的鼓点。女真听不见那声音,心中却响着进攻的鼓声。那个将军盔下一捋长冉飘动,双眼闪冒着金属之光。她再次诧异,此人居然是子老。她有些怀疑地看着那些殊死拼杀的战士,难道这就是单一海所要找的那些战俘、那些战士吗?他们居然真的存在过,并且出现了。
她呆然木立,一瞬间,她似乎感受到了单一海血液中某种追求的东西,如同一种物体般地明晰着,甚至不用抚摸也可以感受到那种质地。她在心里低语:我看到了你没有找到的。
这时,天际忽然滚过一阵剧烈的沉鸣。大地打摆子似地晃摇着。似乎地下有某种巨兽正试图挣脱压抑般地一耸一动。这会儿不是风在掀动汽车了,而是大地在剧烈颤动。卡车上下颠摇着,像被人撬动一样。女真被某种可怖的预感攫紧,内心激动而又惊慌,但巨大的好奇还是使她坚持着站了起来。这时,她清晰地看到,那座城像被一只手轻轻托起,来回晃动着。那些交战的军士们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惊慌地抛下戈枪,跪伏在地。只有那队步兵,却站着目视古城,手中奇怪地在胸前划动着十字。城堡在大地越来越急的喘息中,像一个体弱的老者,轰然塌毁。古城所在之处,立即腾起一股尘烟。接着,大地暴怒般地猛烈颤动,那些战士也被迅速滚涌过来的尘烟蒙住,刚才灿烂的一片天际迅速黑暗下来。风暴怒吼着又把那里遮严。天空中奇怪地暗红着,像那些战士的血一样。
那片古城在轰然倒下时,女真几乎下意识地惊呼:“不!”
艳芳被女真的惊叫惊动,在风中大声喊道:“怎么了,快蹲下吧!风这么大!”
“那座城倒了,那些战士们也被埋到了地下!”女真死盯着刚才古城出现的地方。她几乎不敢相信,但她确实看见了那座古城。
艳芳奇怪地看着女真视线的前方,那里只有漆黑一团:“什么也没有呵?”
“它真的倒下了……可为什么只有我才目睹了它倒下的过程?”
第75节:我看到了你没看到的(1)
◎我看到了你没看到的……
大风在凌晨停止吹刮,天空中呈现着一种浸满毒液般的暗黄,风中那些细小的浮尘来回缓慢飘浮着。女真一夜未眠,躺在风中,整夜被一种心情抚摸着。那种感觉一直在她的心里边,直到她醒过来,那就是见到单一海,把昨天那幕怪异的景象告诉他。哪怕只是一种幻觉。何况,自己当时是真的清醒着呀!
她在晨间暗淡的天光中抬起头,身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头发糟乱干硬,已经与粉尘混在一起,干干地爬伏在她的头上,像几条缠结在一起的绳索。她稍微一动,头竟有些晕眩。她不由地靠紧车厢板,轻微呼吸。她的腿仍肿胀着,左脸的肿胀已经挤压着她的左眼了。她的那只眼睛,肯定可笑地肿着,中间只有一条细微的小缝了,那小缝中她已觉出了注视的困难。她暗自感伤,自己肯定很丑。以前从未想过的丑,这会儿竟真的成了自己的了。同时想到,也许我们等不到别人来救,自己就已经躺倒在这里了。她的脑际再次闪过单一海,心中凝起一个疑问,他现在在哪里呢?
第76节:我看到了你没看到的(2)
她从挎包里找出日记本,她记日记已经有10多年了。那些日记本像另一个她的影子一样,忠实地追随着她。记日记其实是与自己的对话,每当她经历某种心境。或者遇到让自己难以克服的困难。她最好的排解方法,便是孤坐一隅,独自在日记本子上倾诉。这种倾诉由于是面对自己,所以更多了几分动人的色彩。她可以放肆而不必有所顾忌。每次书写完毕,她都会感觉出莫名的欣快。那些郁结的事实化成了一种文字和心境,当她重新审视时,只把这当做别人的心情去咀嚼,于是许多看不清的事实便有了新的视角,许多伤害现在看去竟只是一种误解。
日记本捧在手中,掉下许多沙土。她凝神静思片刻,在本子上写下昨天的一些感觉:“今日遇沙暴……我们迷路已进入第五天,食水皆无,仍没见救援人员。我的腿已化脓,脸上仍痛。艳芳和其余二战士已近于崩溃边缘,我们再也不能等了……”她落寞地写毕那12行字。手抖得厉害,胸腹中传出咕咕的饿鸣。她咬住笔杆,似乎在用这种古老的动作来帮自己减轻饥饿的侵袭。
太阳这时蛋黄般浮起,它一跃一跃地在沙尘间飘动,天际呈现着深深的土黄,深深地吸引着女真。那些景象此时清晰地浮出来,她竭力捕捉那些一闪即逝的记忆。回忆越来越清晰,那些战士呐喊着冲向对方时,她已决定把那些东西记录下来了。
她旋开圆珠笔,用文字吧?太贫乏了,那种传说般的景象几乎没办法用文字来表达,何况那些东西如同一种幻觉,也该用幻觉般的东西来呈现。她下意识地想,还是用图来画吧!把自己见到的那些东西,用图存起来。女真被这种计划激发得兴奋起来,胸腹中的饥饿似被挤到了一边,手也不抖了,哦,激情原来是可以帮助人的精神的啊,至少可以替代饥饿。
她再次打开日记,纸坚硬光滑,正好适于绘画。女真想起那队死神般勇敢的战士,几乎不用思索,便绘下了他们拼杀时的身影,那些战士的头像在她的脑际交替出现,挤涌着,出现在图板上。女真感觉不是自己在画,而是有种神力在帮她运笔。她在那种惯性般的思维中,恣意画去,心际畅快得如同在淘洗某件生锈的器具……不到一个小时,她已绘完四种场面,那些画都呈现着一种幻觉般的激情,但所有的细节却都呈现着惊人的逼真。连她也觉得惊讶。这时,她逐次审视,发现竟忘了绘出那座古城塌毁的情景。古城也许仍在,可它为什么却倒下了,并且只成为一堆尘烟?这种倾倒像一个谜,在她的内心旋转。不知为何,她有种莫名的担忧。她真希望这城不倒,这城的倒下更像某种象征呵!如果让单一海,不,还有子老看到,他们将会做何感想?她知道,这座城其实永远不该倒下去,因为它已像他们寻找的理想一样矗立着了。
而她却看到它倒下了,并且毁成了一座残垣。
她叹息一声,同时下定决心,把它的倒毁给画出来,她想,也许这城的倒毁是另外一种奇迹呢?或者只是一种她的幻觉吧!她挥笔在纸上疾画,城的轮廓惊人逼真。它的残碎更像某种诗意画,残缺也是一种美,一种残碎的意境。
“呀,这些图你画的真……动人。”艳芳不知什么时候已醒来,一直远远地注意着女真的神情,“怎么都是些士兵相互打架,还是些古代的兵,还有这样一座废城……”
她可真敢想,士兵在打架!
女真仍浸在刚才的激情中:“这些就是我昨天看到的。”
“简直像是幻觉,女真姐你是不是发烧了,你看到了我们没有看到的?”
“不发烧时我也可以看到你没能看到的东西,甚至更真实。艳芳,你相信吗?他们是真的!”
艳芳惊笑道:“喝醉酒的人才会说自己不醉!你那些东西充其量是在做梦吧。那些古怪的兵,现在到哪儿去找?”
女真似被触动:“可有人一直在找他们。”
“你是说单一海吧!听说他们是去那儿挖什么宝贝的,他们找这些人干吗?”
“有时候人的寻找只是想找到一种依托,精神上的依托,而不在乎那些东西是否真实。”女真若有所思,“像这些我昨天见过的场面,也许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可他们也许一生也看不到,却让一个不信任他们的人,撞见了。”
第77节:我看到了你没看到的(3)
“你是说单一海他们在找一支军队?”
女真耸耸肩:“寻找一队失踪的古罗马战俘!听起来就像一种传说,可实实在在地有人为找他们,用了甚至一生的精力!”
“听起来真感人,不过太悲壮。”
“有时候你以为是笑话的东西,有人却当成了一种事业。而我们所认为的生活,却被嘲笑着。”女真叹息一声,“人总是只在为一些自己不懂的东西发疯啊!”
“女真姐,今天你怎么这样伤感?”
“不是伤感,是难过。”女真的头略微垂下,“艳芳,我们要活着出去,就不能再等了,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出去。”
艳芳有些惊异地看她,不知她今天为什么表现得这样决绝:“现在吗?”
“现在。”女真把日记本放好,想想,又取出,在那几幅画背后,注上一行小字,标明时间。
那两个女兵虚弱至极,摇晃着站立起来,她们的憔悴几乎让女真不敢正视,脸上是一层层皮肤样的黑斑,眼睛深凹,连说话都带着颤音。毕竟还是孩子啊!过度的饥饿让她们失去了说话的渴望,甚至变得木讷起来。
女真强忍疼痛,这儿身体好的人只有她和艳芳了,艳芳已卸下车后档板,站在车下,接那两个女兵。那两个女兵抖晃着,身子贴到车厢板上,一点点地向下滑。轮到女真了,她的右腿钻心地疼。她轻轻地滑过来,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急得艳芳差点儿惊叫起来。
这时,那两个已经站到地上的女兵,忽然惊呼起来:“听,飞机来了,飞机来了。”过度的惊喜使她们的低呼如同嘶喊。
女真抬起头,一架直升机梦游般地在浮尘中滑行,声音几乎被浮尘给隔离开了,传到耳朵中时只是一些碎裂的呻吟。女真奇怪那两个女孩子居然可以听到,人也许在绝望中,对一切的声音都太敏感了吧!她眯住眼,看到那飞机爬得太高。它也许是在躲着什么,一忽悠一忽悠地在太阳附近徘徊。
女真兴奋了,下意识地惊呼起来,她们在地上大声冲那架飞机呼喊着。艳芳在戈壁上胡乱地奔走,边跑边舞动手中的一件白色的罩衣,白色的衣服在她的挥动中,无力而又耀眼。但那架飞机却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像没发现她们似地侧身转向西北方向,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暗黄色的天空中。
正在大声呼喊的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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