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怪柳英，柳英意思是说，她只是感冒，不必来看她。”
柳英对我的解释并不领情，把头扭向一边。
我心痛地看着柳英，柳英脸色苍白而憔悴，内心漆黑一片的绝望，穿透她五脏六腑的创伤，都写在她的脸上。眼角噙着的泪花，虽被她抹去，但还残留着晶莹的痕迹，忧郁、落寞、疼痛与瞬间出现的几丝欢喜、欣慰交结在她的清眸中。两三个鼓灵灵的水泡，参差不齐的缀在她的嘴角。嘴唇已干裂，头发有些蓬乱，几丝刘海贴在额头，毛发下渗出点点汗渍。十八岁的柳英深陷这种无望的恋情中，经历着人生不应有的创痛，饱受这种难耐的煎熬，我内心翻滚着幸福暖流的同时，像被什么抓撕扭结我的心脏似的。我真恨不得立刻把柳英揽在怀里，吻去她眼角的泪痕，用手指摩挲着她嘴角的水泡，让我的泪水润泽她干裂的嘴唇。可我不能，甚至都不能有丝毫的面部表情，所有的痛都聚结于心。柳英转过头，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柳英还是从我尽量平静的脸上捕捉到我的心碎、我的焦急、我的无助。柳英的泪又噙上眼角，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失声痛哭，身体在被子下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
我平静地说：“柳英，你不吃饭，但一定要多喝一些水，可不能这样折磨自己，不吃不喝，你的嘴唇还要干裂下去，嘴上的泡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那样可就把柳英烧坏了。”
柳英母亲听了，赶紧说：“英子，我给你烧点开水，秦老师不说，我都想不起来，急得我只知道上火。”说着，转身烧水去了。
柳英母亲一出去，我立刻攥住柳英的一只手，柳英想挣脱但我攥得紧紧的，柳英试图用另只手掰开我的手指，我把她这只手拽到一边说：“你省点力气养病！”
柳英放弃了挣脱，手松弛下来任我握着。我还想说安慰柳英的话，但我知道，我说什么都难以打开纠结于柳英心中的结。
泪珠终于从柳英眼角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伸手为她拭去泪水，但她的泪水还是一个劲地流。
柳英看我一眼，说：“你不应该来啊！”
我说：“我知道你病了能不来吗？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能放心？”
“你心狠一些就好了，我不值得你这样疼我，你这样疼我，我更放不下你了。”柳英语言轻的如微风拂过我的耳际。
我本想说：“是疼你，更是因为爱你。”可是，话到嘴边，我把它又咽了回去。告诉柳英：“我就是希望你尽快好起来，我们都尽快好起来，行吗？”
柳英说：“也只能好起来了，不好起来怎么办？我就是一时走不出来。”柳英说到这里，求助地看看我：“你狠狠心，说一些瞧不起我的话，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生病，我就会忘掉你的。”
我说：“咱俩倒过来，你瞧不起我不就好了吗。其实，柳英你对我实际上是一种依赖，仅仅是一种依赖，你狠狠心，尝试着去喜欢别人，你的内心会是另一番天地，会感受到另外一种幸福。”
第十二章 爱与生命的痛苦抉择（3）
柳英凝视着天棚，语调轻轻地诉说着：“你说得好轻松啊！我走在你走过的山路上，淌着你淌过的小河，看到你劳动过的田地，我心里都会涌动幸福的感觉，我甚至傻傻地在你走过的小路上，寻找你的足迹，判断哪个脚印是你的后，我便把脚放到你的脚印上，心里就有一种与你一起走在小路上的幸福。你喜欢山野的绿色，我就猜想你可能看过的树林、草地，我便站在那儿凝视着那片树林那片草地好久好久——闲着没事的时候，我还走到那片树林里，躺在树下松软的草地上，看云朵从树缝间飘过，想象着你知道我在这片树林下，正偷偷地望着这片树林，渴望看见我，又怕我发现你看我，像个小偷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想象着你发现我在树林下，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我打都打不走你，你死皮赖脸地坐在我身边，想要把我吃进肚子里似的看着我，攥紧我的手不放……品尝这种想象来的甜蜜，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些幸福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就在我身上流淌，它，是在欺骗我吗？这仅仅是一种依赖吗？唉，我想说的话太多了，对你。”
柳英轻如微风地说着这些话，凝视着屋棚陷入沉思地说着这些话，这些话，一定是她在那个夜晚之后，在是否放弃爱我这一问题上，问过自己一千遍，自己回答了一千遍的话。
柳英的诉说，每一字每一句都给予我深入骨髓、透彻心扉的感动与幸福，无论我承认不承认，都在甜蜜我的人生。在这个山村里，在我三十几年的人生中，我品尝到的全部爱情，碰撞与激荡我生命活力的爱情，都是这个凝视屋顶、陷入绝望之中的小女孩给予我的。此刻，如果不是怕柳英母亲随时走进来，我会立刻吻向柳英的脸颊和嘴唇，吻遍她的全身，可是，我只能任凭感情翻江倒海地涌动于内心，而外表只能平静成一潭死水。我又想起我来时走在路上那些关于爱情与亲情取舍，关于责任与幸福的抉择，都使我不能痛下决心表达出我的爱。
人活在世上，有了一种幸福，伴随而来的是另一种痛苦；有了一种甜蜜，相伴而生的就是另一种苦涩；选择现在的幸福意味着未来痛苦，选择自己的幸福就会给别人带来痛苦，正如月有圆缺人有离合一样难以周全。
想到这里，我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我与柳英错过了今生也只能任其错过了。如果有来生，我会等待，等待那与生命相伴而来的爱情！我会站在柳英可能出现的地方，期待着与柳英的相遇，和柳英过着她刚才描述的诗意生活。今生，也只能遗憾下去了。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触及柳英嘴上的水泡，好像我的摩挲能使她的水泡瞬间消失似的，万分心疼地说：“柳英，你这个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你还小，人生有许多事情你不懂，你我今生缘分也只能这样了，你我都抗拒不了。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很感动，若干年后，我还能记着你说的这些话，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让你这些话伴随着我走过艰难的人生。
柳英望着我，落寞而期待地问道：“你能一辈子忘不掉我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得到我的答复后，柳英脸上现出一丝满足的红晕，泪珠又滚落下来，问我：“老师，你相信人有来生吗？”
我抚摸柳英的额头，说：“你这个小脑瓜，干嘛想这么多没边没沿的东西。”
柳英说：“不能不想啊，你处在我这种情况，你也会想的。”
“别想那么多了，柳英，没有来生，也只能好好珍惜今生了，珍惜你我这一点一滴的缘分，人世间有那么多人，只有你我能够有这样的缘分，在一起聊一聊心事，说说人生的苦，生活的甜，我们都应该满足的。”
柳英点点头，沉思了半天，慢慢地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脸颊上，轻轻地贴了一下说道：“是该满足了。”接着，柳英又把我拉过她耳边，小声说道：“我妈知道家里来男人了。我告诉我妈，是集市上遇到的一个有钱人家的男孩。我被他甩了才一时别不过劲的，咱俩别说两岔去了。”
真险呐！如果柳英妈知道来的男人是我，我该当何罪？ 柳英母亲让我来，是不是已猜测到这个男人是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二章 爱与生命的痛苦抉择（4）
我担心地小声问道：“你妈没寻思是我？”
柳英摇头，转而问道：“如果她知道是你，你很怕，对吗？”
我如实地点头。我能找出一万个怕的理由却找不出半个不怕的理由。柳英轻轻地叹了口气，复杂的心情在脸上清晰可见。
这时，我听见柳英母亲向屋里走来的脚步声，我赶紧挪动一下位置尽量离柳英远些，说：“柳英，你妈给你端水来了，你赶紧喝点水吧。”
柳英母亲走进来，双手平端着水碗，嘴贴近碗沿吹着碗中的热水。看看柳英母亲，我立刻想起我的母亲，小时候我有病吃药时，母亲也是这样着急地“嘘嘘”吹着水，在我饿极了的时候，便“嘘嘘”地吹着碗中的粥，边吹边说：“米粥凉凉，小狗尝尝。”想到这里，我周身立刻涌动着母爱的温暖，我感激母亲，因而凡是对我母亲好的人，我都心存感激，包括胖胖这个母亲心中的好儿媳。
想到这一点，我立刻为我的坚持而感到由衷地欣慰。
柳英母亲进来了，我虽然还在亲情与爱情上摇摆不定，但我不能不说什么了，我对柳英说：“你看你妈多稀罕你啊，为了让你尽快好起来，不停地吹着碗里的水。刚才，你对我说，你和那个男孩偶然相遇而后相恋，是没什么基础的，一见钟情是脆弱的。你俩不能相守一生，就用不着痛苦了，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啊！”
柳英起初惊异地看着我，当她知道我是说给她母亲听的，就接过话说：“老师，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到是亮堂一些了。”
“那就好，你起来喝水吧。”我说。
柳英坐起来，接过母亲手中的水碗，慢慢地试着喝了两口，感觉水不热后，就一口气把水喝了下去。
柳英母亲脸上绽开了笑容，感激地望着我：“秦老师，还是你知道怎么开导人，我明知道英子时遇到啥事想不通，可就不知道咋劝。我外出抓药回来，发现英子不对劲，问她，她啥也不说。后来，我看见地上有烟头，知道家里来了男人，我逼问一千遍，英子才说是遇见一个男孩，在集市上遇见的，人家是大户人家，能看得起这贫穷家的孩子？你说，秦老师，柳英这孩子不懂事儿，还把人家领到家里，这要让外人知道了，多丢人啊！在你大嫂家，我没好意思说，这丢人的事儿。你是英子老师，英子能对你说，看来你的话英子真就能听进去。谢谢你了，秦老师！”
我说：“不用，柳英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能是我那句话碰巧让她想开了。我劝柳英能起点作用，这我没想到。其实，柳英对爱情有向往也很正常。”说完，我已浑身冷汗，禁不止摸摸衣兜里的香烟。
“英子这孩子，有你这么一个亲哥哥就好了。英子命苦，她爹过世得早，一个姑娘家，家里家外的活都得她想着，连修房子的事都得她操心，要是有了哥，她就不用操这份心了。现在，我的病她也得操心，苦了这孩子。”柳英母亲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扯着衣袖赶紧擦去泪水。
我说：“你家要是有什么柳英干不了的活，告诉我一声，婶，你也知道，我干力气活不行，干些瓦匠、木匠活，我都凑活。”
柳英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赶紧问：“柳英，是不是有什么活你干不了？有的话你别客气。”
柳英犹豫了片刻，说：“没有。”
“柳英，有活你就说，等我调到城里，你想让我干都没有机会了。”我说这句话，对柳英来说是很大的诱惑。柳英，她多么希望我调到城里之前，我们能再有一次在一起的机会，哪怕仅仅在一起干活，对她也是一种幸福的赐予。
柳英低头半天，终于说：“老师，你如果有功夫，就来帮我把屋顶的碎瓦换一换，墙也裂了一条大缝，冬天快到了，老往屋里灌风，我前些日子看着那个大缝，真不知怎么修，正愁呢。”
柳英母亲赶紧制止：“这可不行，秦老师是教书的，能干那些活吗？你这孩子！”
第十二章 爱与生命的痛苦抉择（5）
“咱们两家是亲戚，秦老师帮着干点活是应该的。”柳英用亲戚名义来掩饰自己，说服母亲。
我说：“柳英说的在理，婶，你就别客气了。走，我去看看。”
我出去，柳英爬出被窝，和她母亲一起陪我看屋瓦、看墙裂缝。屋顶上的瓦坏了十几块；房屋山墙后侧有一大道裂缝，可能是房屋盖在山根的原因，地势低洼，地基年久沉陷造成的。如果不修，冬天往里灌风不说，经过冬天的冰冻，到春天冰雪融化，墙体裂缝就会更大。这不是柳英所能做的，就我一个人也修不上。我看看柳英，一个女孩子就要想这些只有男人才能想才能做的活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面对这个痴迷爱我的女孩，我不能给予甚至不能回应她的爱，我能做到的，就是帮她做点什么。
柳英看着我，问我：“老师，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这裂缝怎么修，好准备一些材料。”
柳英低下头，见母亲走到另一侧墙根收拾一堆破烂，离我们挺远，小声说：“你是可怜我了！”
我说：“这修房子的活，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干得了？这些活你都想干，太了不起了。”
“你刚才不是说，这房子怎么修吗？前后矛盾。”
听柳英说出这句话，我心里一阵欣喜，止不住看看柳英。她确实精神一些了，我刚来时她那种令人撕心裂肺的伤感与绝望的神情已不易觉察到了。我说：“柳英，我只是想帮你减轻一些负担，让你尽快好起来的。”
柳英低下头：“我会尽快好起来的，要不怎么办？不过，我看出来你还是可怜我的。我以为那天我说不纠缠你了，你就再不管我了呢。还有，你说要帮我干活，我还能看见你一整天，看你可怜我而受累，我就满足了。你到了城里，看见你帮我家修的房子，到了冬天，寒风不再灌进屋里，我就会感到：你虽然离我远了，但你给予我的帮助还在温暖我，让我在冬天也不再寒冷了，以后的每年冬天都这样。我再不好起来也太不知足了。”
我假装平淡地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老师是感冒药，让你好起来的呢。”
“是，是感冒药，可惜，买不到啊！”柳英说着，脸上又浮现忧郁落寞的云，低下头，不再说什么。我不想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说不定哪句话，又会引起柳英的伤感绝望。
我看完外墙，又走进里屋看看内墙裂开的程度。娘俩又跟随我走进来，当我走到墙根时，一个农药瓶子出现在我的视野。这个农药瓶子显然在不久前被搬动过了。我突然想起柳英那晚说过她想喝药的话，心突然不寒而栗。柳英母亲拿过瓶子，疑惑地看看，说：“这瓶子咋在这儿，英子，是你动它了吗。”
柳英的脸立刻白了：“昨天我找东西，它在那儿碍事，就把它挪动地方了。”说完，从母亲手里接过农药瓶，送回原处赶紧转移话题：“老师，你过来看，这墙缝儿都裂到这儿了，再不修越裂越大。”
我看着墙缝，想着柳英的神态表情，我判断柳英这两天动过自杀的念头，恐惧死死地抓住了我的心。柳英，这个刚到十八岁正处于人生花季的女孩；这个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聪明乖巧的女孩；这个通体洋溢着青春气息，吃着农家饭却长得如此俊俏文静端庄的女孩；这个还没有尝过人世间男女欢愉，沾着雨珠等待绽开花蕾的女孩；这个深陷在无望的爱情之中而不能自拔的女孩，这个给予我爱情的甜蜜而她却不能得到爱的回报的女孩，因为我不能给予她爱的承诺，她若逝去了生命，我将痛悔一生，我一生都受不了这种残酷的折磨，我将永远不能原谅我的残忍无情。
想到这些，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渐渐清晰：和胖胖离婚。今天我劝柳英，只是暂时缓解了她的绝望，以后一旦遇见什么事引起她的悲伤和感怀，我走之后她刻骨铭心的思念，仍然会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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