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的姑娘,一切心思,尽在不言中,决不会吐出只语片言。他却身不由主,虽肝肠欲绝,只能洒下一掬惜别之泪。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他如脱缰的马,火扑扑赶来。按他想,两人异地重逢,她定会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激动得流泪,高兴地雀跃。然而,却冷若冰霜,形同路人,那颗炙热的心,一下凉了。
两人相对无言,都有几分尴尬。
半天,淑菲冷冷地问:“是路过这儿,还是因事而来?我妈她……可好?”一个好字没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凌志远见有了说话转机,忙拿出老人捎来她曾喜爱的几件心爱之物,喋喋不休地说:“老人家身体很好,让你不要牵挂,也许很快就能团聚。只是,几年来,兵灾阻隔,没能收到片言只语,让见了你,设法给她老人家回个信儿。”
淑菲听着老人并不苛求的心愿,看着母亲捎来的宗宗件件,睹物思人,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正无声流泪、默默暇想、捕捉和勾画着母亲的音容,凌志远说话了:“我既不是路过这儿,也不是因事而来,菲,是来投奔你的。”
淑菲听了,心头一热,两眼噙满了泪珠。随之,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怨、是忿,尖刻地说了句:“不在家当少老板,来找我干啥?”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扑到被子上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好象有无际离愁,无尽哀怨,化作点点泪水,无尽无休……
原来,淑菲的父母曾是大地主凌鹏的家奴,二十年代末,熊熊革命烈火,漫烧在太行山下的华北平原上,学生罢课、农民夺地斗争蓬勃发展。凌鹏本上过教会学堂,对西欧实业论早五体投地。一看家乡不“平静”,决心弃田经营工业。趁此把庄田一卖,到北平办工厂去了。淑菲的父亲于仁,办事手脚灵便,凌鹏觉得初进城,手下没几个得力手脚耳目不行,便把他带了去。他家一无房、二没地,才三岁的小淑菲被母亲抱着,随父亲一块进了城。
乡下人再精灵,初进城,也应酬不了那尔虞我诈、光怪陆离的世界。当凌鹏手下有了一伙可靠的喽罗后,便把他一脚踢开,安排到开办的厂子里去做苦工。
时光流逝,老于仁身体日衰,手脚不灵,在淑菲上初一那年,被机器轧死了。
灾难,尤如晴天霹雳,降落到年纪幼小却深谙事故的淑菲身上。
她辍学了。
这时,日本早占领东三省,军阀互相争夺地盘,北平成了大杂烩,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走了那个来,乱嘈嘈的不平静。凌鹏见自己上中学的公子凌志远独个儿整天去去回回,很不放心,瞧着小淑菲已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长得身高树长、举止稳重,便想叫给凌志远当个女书童,就向淑菲母亲说:“我看这孩子怪机灵的,失了学有点可惜,还是让她上学去吧”。
淑菲的母亲为难地:“老东家,连嘴都糊不住,那敢再有非分之念。”
凌鹏慷慨地:“让她去吧,和志远也是个伴儿,吃喝花费,全包在我身上,你要有空,就在家帮个忙。”
小淑菲听了母亲的话,那双含着淡淡忧郁的眼,忽然放出异彩,显出孩子般的稚气。淑菲母女不知这是凌鹏打的小九九,还千恩万谢感激着。
小小的淑菲,除每天背着个大书包、带着点心盒,甚至风帽、雨衣,还得张罗着买车票,照顾着比她大两岁的少东家。回到家里,更成了小女佣,这个喊掂水,那个叫送茶,尤其凌鹏的二姨太,嘴常不干不净骂着,一件事不顺心,手拧脚踢棍子打。她小心翼翼地迎合着那些丑俗的、傲慢的、冷峻的、轻蔑的面孔,她厌恶和诅咒这伙酒醉饭饱后无事生非的蠢猪,又不得不强忍着听候指使。痛苦、酸涩、憎恨、厌恶,撞击着她稚嫩的心扉。在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恨,播下了仇,也萌生了爱。
一次,因失手打了个茶杯,被二姨太捺倒在地拧了一身青,浑身上下火辣辣疼。生活,向她抽来无情的皮鞭,实在忍受不下去。在她的想像里,人间再不会给她幸福与温暖。夜里躺在床上,终于向母亲恳求说:“妈,咱回老家去吧。”
母亲鼻子一酸,哭了:“孩子,家里连片瓦立足之地都没有,回去咋生活?”
“我……受不了。”小淑菲不觉道出了埋在心里的隐疼。
母亲把她抱在怀里哭着说:“孩子,忍着点,人在屋檐下,就得把头低,你好好用功,总有熬出头的日子。”
她觉得女儿浑身颤栗,火炭似的发烧,拉灯一看,身上伤痕累累,母亲心疼得几乎昏厥过去。叹了声苦命的孩子,说不出话儿。小淑菲后悔了,拉着母亲两只干枯的手,泣慰着:“妈,不要难过,我再不惹你生气,我能受得住……”
老人听了幼小女儿竟说出这样话,心里更如刀剜。母女相抱整整哭了一夜。
为不惹老母伤心,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屈辱的人生。从此,纵是唇枪舌剑、棒打拳戳,历尽艰辛,再不向母亲诉说,一切仇恨和愤怒,都只从那双眼里迸发出来。牢牢记住母亲的话:好好用功,等自己能挣钱养活老人,搬出这座地狱。
事务的发展往往不是风平浪静,一帆风顺的。生活中爆发出的火花,有时给人一种幸福,有时却给人增添痛苦。淑菲踏进大学校门时,已长成一个颀长俊美的少女,她不爱说笑,那温顺的容表里,明显地孕育着一种倔犟的性格,只是不轻意流露罢了。这种文静和矜持,更惹人喜爱。凌志远一反往常的骄横,对她亲近起来,在一个周末的回家路上,向她求爱了。
她脸一红,一句话没说,一气儿跑到公园里,心还“咚咚”直跳。
幽静的园林,暮霭初罩的花丛,随风婆娑,更趁出她孤单单的身影。她神情淡漠,目光扑朔迷离,心事烦躁而又毫无目的地立在那儿。
公园里阴影重重,一片幽静。
一弯新月挂在东天,悄没声息地俯瞰着人间。月光轻纱般透过花林之隙,斑斑点点洒在她苗条的身上。清凉的晚风,轻拂着她的披发,渐渐吹醒了她紊乱的心。虽不芳心怦动,却产生股幽幽思情,一时难收。在她心里,凌志远和他家里人有所不同,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把她再当书童看待。不过,公子哥儿气,使她感到厌恶。
难啊,随着凌志远一天紧似一天的追求,她的心乱了。
这事被凌志远的二姨母看出眉眼,本想让自己的表侄女嫁给凌志远,一来好提高在凌家地位,二是这付大家业迟早要落入凌志远之手,好临老掌权。多方挑拨无效,索性把表侄女接家来住,打扮得花枝招展,狐媚般引诱志远。怎奈他一心刻在淑菲身上,任咋引诱也动不了情。二姨母见拿人都没钓住志远这条鱼,妒火中烧,醋海兴波,咬牙切齿。一天,见二人双双放学回家,那颗醋心终于爆发,指桑骂槐地发泄起来。
怎知不是前几年的淑菲了,她咬着嘴唇立在那儿,冷眼怒视着对方,那凛然的、仇视和愤怒的目光,象袭来的疾雨,二姨母在她的逼视下,噤若寒蝉,吓得一挟屁股钻进屋里。
淑菲一句话没说,转身朝母亲住地奔去。
为此,凌志远和二姨母狠狠吵了一架,更给这个泼妇火上加油,咬牙切齿地:“不除掉这臭婊子,难解老娘的恨。”
八 初踏征途 31
罪恶,在肮脏的黑暗中孕育,交易,在讨价还价中进行。二姨太终于买通两个歹徒,导演着一幕卑鄙的勾当。她见木将成舟,幸灾乐祸地:“好啊,要不了她的命,也要破了她的身,晒蔫了的花,看你凌志远这只黄蜂还采不?”
一天夜里,淑菲看电影回来,走到离家不远的暗巷里,猛扑来两个人,塞住她的嘴架起来就走。当她反应过来时,想呼喊,叫不出声,想反抗,挣不脱两双铁钳般大手。她畏惧了,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她怀念母亲,盼望着有人来救她,巷里冷清清没个人影儿。
她悔不该独自出走,更不该任性甩脱凌志远。也曾道听途说,北平街头有歹徒、恶棍,与己无关,也就高高挂起。为啥偏偏被自己撞上?年轻而又幼稚的人啊,哪里曾想到,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眼睁睁一切挣扎与反抗都无际于事,被架着朝一个黑森森大门走去,一种自卫的本能油然而生:‘拼得一死,决不能遭到蹂躏’。正当她瞄准门框拼力冲去,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传来凌厉的呼喊,两个歹徒作贼心虚、闻风丧胆,抛下她匆匆逃遁。
来人救了她。
不是别人,正是凌志远。
她第一次对着他流出了眼泪,扑进他的怀里,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能自制。
她,怀着颗感激之心,默许了凌志远追求,接受了她的亲吻,奉献了一颗少女金子般的心。
自此,两人变得既远了,又近了,不见又想见,见了又脸红,心里频添几分不安,也添了几分甜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后,得知这一阴谋的始作俑者后,怒从心头起,真想一拼为快,她终忍住了。痛感世情险恶,人心叵测,狡狯残暴。恨不能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大学一毕业,凌志远想完婚,这个有心的姑娘,并没忘了从小在心里许下的诺言,用自己挣的钱养活母亲,更看不惯一张张冷若冰霜的脸,争风吃醋的丑态,既不堪忍受冷颜的亵渎,又不愿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碌碌一世,庸庸此生,一天也呆不下去。母亲不忍她走,她更难抛下老人,母女两难分难舍。然而,老人深知女儿的心,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菲,远走高飞吧,这儿不是咱久留之地,你在外面稳住脚,再来接妈。”
听着老人的话,一双悒郁的凤眼,迸发出一种刚强、坚毅和这沉默女子很不相称的光焰。她依偎在母亲怀里,深情地:“妈,我一定把你接出去过几天清静日子。”
在决定人生的十字路口,凌志远却在父亲淫威下退却了,这更刺激了她出走的决心。
凌志远深知她的脾性,决难挽留,虽临别依依,却天南海北,难有相逢之日了……
凌志远清楚欠下淑菲的帐,听了她的挖苦,顿时哑口,脸红心跳,且羞且愧。见她哭得那么动情,两眼也不由红了,恰呐地:“家父见北平战云笼罩,已把大部分资产转到香港,逼我先行,我……死活不去,也,也为了逃避强加给我的婚姻,偷偷告诉伯母,不辞而来。”
淑菲听了,虽心有所动,但想起当年他信誓旦旦,细语款款、无尽无休,赢得了自己芳心。然而,在风口浪尖上,却不管不顾,屈从了家庭的淫威。自己坎坷两载,屈辱人生,艰辛挣扎,积压在心头的怨愤、无尽袭来,岂是几句话能消除得了的?她不是那种大吵大闹的女性,内心虽翻江倒海、酸甜苦辣尽咽肚里,表面仍矜持、庄重。她意识到有些失态,忙用手帕抹去脸上泪痕,淡然道:“能与那样的家庭决裂,到是好事,来了欢迎,这里又多了一名大夫。”
凌志远心头像跑鹿,见淑菲对他十分冷漠,把那句敏感的话掂量再三,不敢出唇。但千里而来,为了什么?鼓了鼓勇气,两眼闪出探寻的光,迟迟疑疑地;“菲,我们俩……?”
这话不提犹可,他刺伤了她的心。万语千言,终咽回去。淡漠地摇了下头,决然道:“不,晚了,一切已成过去。”
凌志远心里一阵发怵:“难道,难道她有了新欢……眼黑心跳,两眼含满泪花。他不能没有她,几分诉苦、几分祈求道;“菲,北平戒备森严,我是冒着生命逃出来的,虽千里之遥,却展转奔波半个月,好容易才到这里,到你的身边,难道换来的……”已声泪俱下,哽咽难言。
“别说了。”淑菲心乱如麻,只想把他迅速支走。
凌志远泪眼朦胧中,终于捕捉到,那冷若寒星的眸子里,闪出一瞬怜爱的火花。这目光,只有他能领略和品赏出来,心里才得到少许安慰。
岳萍知道了这事的前因后果,多方规劝她,重归旧好,不要冷遇人家。
“可,我已有了心上的人儿……”想到王太母子的惨死,默默地流着无尽的眼泪。
“我理解你的心”。岳萍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刚起步,任重道远哪,我的小妹,怎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拨?为了明天,为了未竟事业,让我们忘掉过去吧。何况,你两自幼相识,当时也是家庭所迫,虽一时受阻,并没变心,这也叫好事多磨,我知道你心里还是爱他的,既爱,就该坦然承认,不该把人拒之门外。”
岳萍的话说对了,怎不怀念她初恋时的情人?当她对王太萌生出一种特殊的感情时,还在告诫自己:不,不能,也许,远方的人儿,终会冲破家庭的牢笼……然而,漂泊异乡,即使他能冲出樊笼,又到那里寻觅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颗冷漠的心被王太母子炽热的感情熔化,她的防线被王太憨直厚道的人品冲垮了……到得后来,却是一粒苦果,是一场生死两茫茫的分离。如今,心头伤痕未平,他又突然闯入,是喜是忧?是祸是福?她麻木了。
他的到来,给她心中不平静的涟漪,又投下一粒石子,掀起了浪花,既感到苦涩,又似注入几分甜蜜。
在岳萍多方撮合下,她的心情虽有转机,但凌志远如坐针毡,心急如焚,他摸不透她的心。
这一日,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又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屋里静静的,淑菲和衣睡在床上,熟睡的面孔,似白玉浮雕,恬静、温柔。白静*的脸,显出一种端庄纯净的美。仍是他两年来睡思梦想中的模样,只是更显几分忧郁和悲戚。嘴角含着浅浅的笑靥,腮上却挂着晶莹的泪珠。她,象潭水澄清,又深不见底,似潭水轻柔,又令人生畏。真想上去吻下她鲜嫩的嘴唇,白净的两颊,浅浅的酒窝儿,又深知她是株带刺的玫瑰,凛然不可侵犯。正因为对她的笃爱,才使他经过两年的斗争,痛苦的挣扎,毅然与家庭决别,不远而来。他看着,踌躇再三,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呼唤了她一声。
淑菲的心,处于极度矛盾之中。她恨他,在关键的人生十字路口,当了家庭俘虏,使她孤身只影,受尽人间欺凌;她爱他,终于冲破家庭牢笼,远道而来。思绪万端,涌上心头,不知该怎么办,竟悠悠睡去。
一声轻微的呼唤,把她惊醒。惊悸得“霍”地坐起,见凌志远向她投来哀求的目光,正渴切而恭顺地看着他,先是蹙起眉峰,神态冷峻,又恢复了以往矜持,静静地坐在那儿,终于,一腔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向他怀里倒去…… 。 想看书来
八 初踏征途 32
年终,一九四六年末,用美式武器装备起来的匪徒,气势凶凶地向我各解放区扑来。根据地人民,正处于命运攸关的艰苦岁月。
随着全国形势的变化,汇江也震动起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人民大众并没被反动派的一时嚣张气焰吓倒,为保卫胜利果实,保卫解放区,年轻人踊跃报名参军参战,父送子,妻送夫,热火朝天。妇救会、儿童团,敲锣打鼓扭秧歌,欢送亲人踏上征途。
“送郎参军”小调终日在皓空回荡。
刘栋听了市领导关于“集中全力保卫解放区”的动员令,要求各行各业积极支前。回院一经传达,申请书、联名信,一叠叠飘